37 燈火

人有二者為至仇, 殺父之仇, 奪妻之恨。

霍潛的第三重魇境等同殺父, 第四重魇境則全然扯下了遮羞布, 是絲毫不可錯認的奪妻之恨。霍潛猶如進入了壓縮的時空。他才手刃了刺死糯糯的兇手,時間立即又一次重置到另一個清晨。

他反複醒來,在短短的時間內重複不斷地經歷糯糯不同的死狀:

他看見自己的妻子懸梁于床頭, 抱下來時已然僵硬;他看見面色青黑的糯糯伏倒在他床邊沒有了氣息, 門上的花斑毒蛇吐着信子沖他咧開嘴,露出尖利的牙;他看見野狼自他門前經過,嘴裏叼着軟若無骨的貓,留下一地血跡;他看見火焰熊熊穿透天與地席卷整個時空毀盡萬物,瞬息間奪取妻子的性命, 唯獨留下他立于茫茫大地之上……

霍潛在摧毀一切活物的滔天火焰中,雙手合掌。火焰在他掌中化成一柄大刀,霍潛握住刀柄,對着不見天日的火焰揮動長刀。火勢稍稍一小之後又迅速回燃, 在他赤黑的眼中迸發出更為強烈的光影。他心中的戾氣随着熊熊的火焰更上一層樓。他以毀滅之火做刃,要它與別的烈火相拼, 對着看不見盡頭的烈火毀天滅地似地劈砍過去。

都毀滅吧, 既然世間容不下一只小小的貓精, 那留這天地做甚?

留我做甚!

糯糯在魇境之外捂胸倒地,被酒氣般上頭的悲痛與憤怒沖擊得心髒一抽一抽地疼, 差點弱唧唧地喵喵叫起來。他哼一聲老樹精就屁颠屁颠跑過來了, 雙手張開一副想碰又不知道從哪裏碰起的樣子:“诶, 你這是在做什麽奇怪的事?你們小貓咪怎麽都這麽不能消停?你想要什麽你跟我說麽……”

糯糯瞪這罪魁禍首一眼,沒get到對方突然的示軟:“你給他看了什麽,為什麽要這般一停不停地刺激他?”

老樹精撓撓腦殼:“又不是我讓他看的,進了魇境生死有命,我又不能操控他的所見所聞。”

他怕糯糯以為自己要弄死霍潛,緊趕慢趕追着他解釋:“每個人的魇境都不一樣,哪能是我一個個給他們事先做好的呀。魇境由心生,心中所懼即魇境所見,怕得越厲害,見得就越頻繁……”

話音剛落,他們腳下的土地一陣動蕩。

老樹精四顧周圍,一陣頭皮發麻:“小貓咪你做了什麽奇怪的事?魇境是幻境,它不會有地動。”他不可思議地擡頭望天:“你是用了什麽法子,這層魇境搖搖欲墜将要崩塌。”

貓在老樹精的心中是一種神秘而美麗的生物,能做出什麽來都不稀奇。他下意識就把魇境內的動蕩歸到糯糯身上。

糯糯血液中湧動着共情的汁液,心中止不住地竄起一陣陣快意與殺念,對着武力懸殊的老樹精都能升起手撕老賊的雄心。只是一開口,他就暴露了自己小慫包的真性情:“不是我,是霍潛……”

他說着說着冷不丁想起來:“等會,你之前說魇境崩塌會怎麽樣來着?有可能會掉到兩重魇境的縫隙之中,歸于虛無?”

準确地說不是“有可能”,而是“鐵定”。

魇境猶如一個球,每一重魇境都只和附近的幾個球狀魇境相接。強力破開它的外殼從某一點逃出,恰巧遇見另一個魇境的概率無限接近于零。

老樹精本來還在用一種“這崽真靓還能破開我的生境,不愧是雲羅的重孫”的迷之欣慰目光看糯糯。被他一提醒才又驚覺:“是了,咱們得趕緊躲躲不能再呆在這重魇境裏了。幹脆我直接帶你出去,至于你留下陪我的事,我就不強求了……”

糯糯張大眼睛,一下子不敢相信老混蛋竟然這麽好說話:“那你把霍潛也帶出來。”

“這不行,他幾近瘋魔看到我豈不是更要上頭,我們兩誰都不要接近他才是正理!”魇又窺探了一下霍潛的生境,感知到了獵物滔天的怒火和破壞力,非常識時務,“咱們不要管他,魇境動蕩地更厲害了,我先送你出去。”

這是打算大難臨頭帶着糯糯獨自飛了。擱外邊就是标準的惡公公,什麽都以自己家孩子為先根本不管兒媳婦死活那種。

糯糯心中戾氣爆表,強壓把老樹精爆頭的渴望:“不行,他肚子裏還懷着我的崽!”

“你清醒你一點,他是個公的!”老樹精捂臉。

糯糯就地盤坐:“你走吧,我不會抛下他。”他一只短命的貓,不出兩個月就要迎來雷劫。與其茍且偷生這幾十天,不如死在阿嬌身邊。

——若我能死在你身旁 也不枉來人世走這趟。

何況他兩也不一定會死。他閉上眼,對着老樹精草草交代:“我與他心意相通,能感知到他的情緒,我或許可以把他拉出惡念穩住搖搖欲墜的魇境也說不定。”

他對着老樹精的方向揮揮手示意他走,排除心中雜念,嘗試在心中重演一些美好的過往。霍潛經受不住的負面情緒能感染到他,那他若是心懷無限希冀與感戀,也能傳達一部分到他的心頭。遏制住對方近乎瘋狂的悲恸心境。

他首先想起自己那溫柔的娘親,于寒冬之中招呼他:來,來娘親肚皮下,別凍着。

那時他體型比現在小一倍不止,可以被全須全尾兜在毛茸茸的軟肚皮之下。他爹有時候看不過眼說兩句“小公貓,不用太寵”之類的話,娘親就會仰起一只前jio:相公你也來。

大公貓多半會二話不說滾過去,讓妻子也勉強蓋住他的肩膀,嫌棄巴拉地和自己還在吃奶的兒子共享一個暖乎乎的懷抱。

糯糯輕笑,這等生死攸關的情況下回想過往,竟覺得他那從來不給他好臉色的爹爹也是“美好過往”的一部分。

他想起許諾要永遠永遠照顧他的名為“阮紅塵”的狐貍精。即使她後來一聲不響消失在自己的生命裏去追求更想要的生活,至少許下誓言的那一刻,她的心是真誠的。何況夫妻才是至親至誠,他們兩口小家若是當時帶上自己,他多半也是待不長要自行離開的。

還有霍潛。若即若離,允許他親近自己又不允許他過分親近的霍潛。他是蹁跹的蝴蝶,是曲徑通幽的溶洞。神秘且迷人,叫人停不下追尋他的腳步。哪怕腳下是萬丈深淵百裏荊棘,他也曼妙得能叫人把險途全部無視,只留下中途一親芳澤二親芳澤三親芳澤時的歡欣雀躍……

不知道此生有沒有希望睡他一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喵。

他心思全系在霍潛的安危之上,沒有注意到老樹精的行蹤。後者雖然被要求自己走,見着糯糯死賴着不動的架勢之後卻并沒有抛下他。只是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年幼的貓精,半跪坐在了他的身邊。

“你學不會魇術,但是既然是我的血脈,我或許可以在魇境之中開啓你兩個能力,耳和目。”老樹精低語道,“你祖父那一輩,有兩個崽可以看見魇境裏修士陷入瘋魔的景象,還能和他們對話。”

“他們很喜歡這個能力,或許你也能用得上。”

“他見了我要氣得發瘋,遇見你必然是歡喜的,你先前是刺穿他叫他瘋狂的利刃,或許現在也能做他的明燈,引他走出噩夢。”

糯糯天生就極為專注,甚至對于感應天道一事,比之霍潛而有過之無不及。他沒有聽見老樹精的話,思維如野馬般狂奔,不過好歹與主題相差不遠。

…………………………

霍潛的報社危險思想興起不多久,莫名其妙熄了一次火,體感好似被人拿走了一半喪妻之後的負面情緒。不過這不妨礙他繼續報社,畢竟都死媳婦了,就是清新脫俗小仙女都要瘋上一瘋。何況他是一個僞·出塵脫俗真·執念纏身的家夥。

憤怒值掉了一半,又火速回升回原水平。他又繼續“我媳婦死了大家幹脆一起陪葬一個都別想逃”的反派标準業務。

現在,又出狀況了。他心中不知為何一陣陣輕盈起來,自喪妻之後牢牢壓在心口的大石被撬開了一個角,讓他可以短暫地喘息。不至于被沖昏頭腦。

茍延殘喘間,他聽見了一個格外熟悉的聲音,開口自帶嬌嗲音效:“嘿嘿嘿,霍潛胸肌超好摸,腹肌也好有彈性,真想一輩子躺在他衣服裏喵,我就是這個修真界最爽der崽。”

霍潛執刀的手停了一下:他的妻子,他那個消散在火焰中的苦命的妻子就是這個聲音。

他自以為是悲痛過頭出現了幻聽,但還是停下手中的動作滿懷期待地等候起來。是幻聽也沒關系,他巴不得再多聽聽,哄哄自己也無妨。

鳏夫霍潛紅了眼眶,卑微到塵埃裏。

“上次用尾巴量了一下,那裏我也超滿意的嘿嘿嘿。”

霍潛淚眼中出現一絲茫然:我那個溫婉可人動不動就臉紅的妻子???

“早知道我們都要死在這裏,我就不矜持地收着□□不用了。早該像對付山匪那樣給他來上一包,這樣我和他都不會臨死還是完璧。不不不他有仙骨,不一定會死,沒準以後找一只更好看的貓擺脫完璧之身。嗚嗚嗚我守了這麽久我不甘心就這樣死了便宜別的小狐貍精。”

霍潛表情好似一只被六神花露水熏到分不清血肉味道的喪屍:我那個賢良淑德十個早晨總有七個早晨選擇睡床還會嫌我貼得緊要把我揣下床的驕矜高傲的小妻子???

“此番若是不死,我必得将他一哔再哔三哔四哔。”

“矜持”的小妻子又如是道。

話音剛落,霍潛腦內浮現了種種少兒不宜的畫面。他在生境裏經歷過無數的夫妻生活,但總是陷在霧中一般,事後怎麽也回想不起來細節。這次的畫面卻極端高清,只打了一點點碼,而且中途換了好多他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姿勢。

霍潛腦內當即兩小兒辯日,亂作一團。

他腦子在魇境飽受摧折,堅持到現在本來就不是十分清明。現下更是猶如短路的燈泡,哔哔啵啵馬上就要陷入爆炸。他反派戲份停了一會兒,随即怒火更上一層樓:“是哪個妖孽在冒充吾妻!”

我的糯糯才剛剛身死,竟就有人這般折辱于他!此仇不共戴天!

糯糯野馬般奔騰的思緒一下子被吓斷了。

他被霍潛充滿殺意的聲線吼得一愣一愣。他之前是在霍潛這兒受過冷遇,但自從他被山匪擄去過一次之後,霍潛對他就比之前上心多了,完全是一副大家長護小雛兒的維護姿态。何況就算是做冷板凳的時候,霍潛這樣清冷的彬彬有禮的人,從始至終就不是個會對他大吼大叫的性子。

糯糯心中升起一個聯想:第四重魇境,屬于霍潛的妻子。

妻子?他心中竟然是有可以稱之為“妻子”的對象的嗎?他所感受到的那一半悲痛與憤怒,是為他妻子而生的嗎?他置身事外,即使悲恸加身,也不能有什麽與之匹配的行動。霍潛處在其中,竟是痛到要不管不顧破了魇境嗎?

他有中意的妻子人選,為什麽要放任我親他愛他,甚至上次還回應了,還滿含□□意味地揉我的……

糯糯被吼得無比心酸,卻又不敢心酸。他要是有一丁點負面情緒,霍潛便要分走半分。霍潛本就在崩潰邊緣,自己哪能任性地放任自己自艾自憐?哪裏能雪上加霜推他進深淵?

小貓咪收了叫自己心花盛開的聯想,一切美好的回憶都在“冒充吾妻”四個字之下黯然失色。再逼着自己回憶,也無法再展開笑顏。他無法再分一半美好給霍潛,腦中只有幹巴巴的一個念頭:出來吧,不要在陷在魇境裏不能自拔了。

共情和一部分魇境主人的能力将這個念頭送到霍潛耳邊。

“出來吧,霍潛。”

霍潛擡起頭,迷茫地仰望空中,沉迷在自己妻子的聲音中。他于這毫無特點的幾個字中敏銳地讀出了苦澀,心也跟着刺痛起來。

他無言地望着虛無的天空,又一次懦弱地希望幻聽能持續地更久一些。他仰臉停留了一會兒,幾息的功夫之後,幾滴溫熱的液體落在了他的臉上。霍潛茫然地一模,指間滿是粉紅色的水痕。

糯糯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傷心,眼淚滾落,劃過臉上半幹的血跡染上一點血色,落進了生境裏邊。落在了霍潛的臉頰,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糯糯大哭,用比霍潛還要大聲的語調哭喊道:“霍潛,求你清醒,求你出來!”

霍潛心口劇烈跳動,手中湧動着熊熊火焰的大刀滑落,他腦中空空,眼前除了火焰還是一無所見,心中卻驀地有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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