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衛绾的生母周氏,是小官之女,老家坐擁良田百畝,初嫁撫軍中郎将衛邕為妻時,嫁妝添了十萬锱铢。

衛绾生來就明白,外公他們是花錢為母親買個高嫁。

母親周氏嫁入衛家沒幾年,衛邕屢立戰功,扶搖青雲,門閥薛氏慧眼識珠,邀長公主做媒,将薛氏嫡女嫁給衛邕。衛邕若是答應了,以後便能繼續官運亨通。面對權柄的誘惑,父親毅然決然貶妻為妾,迎了薛氏入門。

薛氏也就是後來的主母。她嫁入衛家之後,幫襯夫君,利用門閥之便羅絡英豪良才,使得衛邕花了短短數年,便從四品中郎将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封侯一品,開府納才,衛氏愈發壯大而至今日。

不過衛绾的母親卻紅顏薄命,沒享受到一日一品大員妾侍該有的雨露恩惠,過早地便與世長辭了。甚至地,衛绾如今已經想不起母親的音容笑貌了。

月涼如水。乍暖還寒,夜風頗大,常百草将一件猩紅皮毛小襖替衛绾攏上,見姑娘已趴在窗邊出了有一會兒神了,常百草抿唇偷笑起來。

“笑甚麽?”

衛绾回頭,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常百草是主母賜她的,兩輩子都在她身邊做事,鞠躬盡瘁不辭辛勞,深得衛绾信任。常百草初來乍到時,幹瘦如柴,是個黑不溜秋的柴火丫頭,喚作常小草,說名字是亡母所起,賤名好養活。衛绾那時處處與衛織争強鬥勝,見衛織婢女荼華模樣手段處處在常小草之上,越發覺得常小草這名小家子氣,問了她能否改一個字,常小草答應了,便改了百草。

常百草手心暖暖的,壓在衛绾的手背上,一股暖意燙得衛绾被夜風吹涼的肌膚微微戰栗。

“姑娘想了許久的事了!”

衛绾一怔,“很久?”

常百草道:“快小半個時辰了。今日姑娘是被太子殿下所救,可王家郎君也趕來了的,只是晚到一步罷了,他讓我向姑娘傳個話,不知怎麽姑娘聽到王郎君的名號,反倒躲得更快了。”

衛绾的柳眉微微颦蹙起來,常百草話音落地之後,她垂下了眼睑,單手托起了香腮。

從萬箭穿心的噩夢之中醒來後,衛绾對修羅煞神一般的太子自然畏懼,可對表面溫潤如玉、情深不悔的表兄,她覺得更要敬而遠之。臨死之前,徒勞無功地一把将她扯到跟前擋箭,分明是無意識所為。

因為在王徵心中,她遠沒有他自己的性命重要。

本來也應該是人之常情,可只要一想到王徵說了兩個月之死矢靡它的情話,甚至險些騙取了她的身子,衛绾便要惡心吐了。

常百草知曉衛绾親眷不多,除了父兄之外只有表兄這麽一個還尚且算是親近的人了,因而十分不解,也怕他們倆生分了,“姑娘這是怎麽了?”

王家郎君謙恭有禮,人如玉樹,秀似蘭芷,姑娘常常聽到他的名字時隐有臉紅的。

衛绾蹙了眉。上一世确實是表兄從虎口将她救了下來,經此一役她也愈發信任表兄。但這一次才重生而來,就已有什麽東西不一樣了,竟是太子助她脫險……

“當時只是身子不适,你別問多的了,表兄這筆恩情我自然會記住的。”

常百草觀摩她臉色,識趣地不再問。隐隐約約察覺到衛绾說起王徵時帶着的一絲不耐煩,她便不敢再多說半個字,心中疑窦叢生,竊竊以為衛绾今日很是不同。

相安無事了三日,遠嫁幽州的二姑娘衛皎回了娘家,東院的仆役忙得腳不沾地,主母發了話,将西院剩的一些“閑雜人等”也派過去了。

常百草是個閑不住的野丫頭,打聽了一二,回來時,衛绾正與衛不疑擺了棋桌在廊下剝着果仁對弈。

“怎麽了?匆匆忙忙的?你這丫頭!”

衛不疑将一把栗子塞到常百草手中。

常百草跑得面紅心跳的,小臉上卻隐隐有些興奮。

“三郎你猜猜東院出了什麽大事?”

在衛不疑面露訝然之時,不待他說話,常百草興奮地說道:“二姑娘回來了!幽州婆家那邊欺人太甚,不但要給二姑爺納兩房妾侍,二姑娘的婆母更是夾槍帶棒說要給崔九郎娶個平妻,二姑娘說什麽也不情願,與幽州那邊鬧翻了,一氣之下千裏迢迢地回來了!主母又氣又恨,抱着二姑娘哭了有一會兒了,剛才還發了誓願,一定不與崔家幹休!”

常百草跟着衛绾,學得嫉惡如仇,最不喜歡薛淑慎裝腔作勢狐假虎威的氣派,每每見她吃癟便高興,全然管不上這樁事究竟是誰的悲劇。

衛绾的二姐衛皎美麗婉約,最是與人和善的,西院的人也大多不讨厭她,衛绾幼時甚至還受了二姐一些照拂,免了薛淑慎幾頓打,也不是恩将仇報之人,提起來不免唏噓。

衛不疑想起前幾日衛绾同自己說的話,震驚得手裏的栗子被捏得哔啵作響,“你早知道了?”

衛绾道:“崔九郎那副破敗身子,還要兩妻三妾,享齊人之福,他消受得起麽?”

上一世衛皎也是被羞辱回家,後來受盡閑言碎語讨伐不堪其擾,聽得多了,最後連薛氏也只能不耐煩地将她打發給了一個六百石小官。她嫁過去之後,衛绾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只不過跟着沒幾個月便傳出了崔九郎死在女人榻上的傳聞。

常百草瞪着水圓剔透的杏眸,一眨不眨地凝視着衛绾。

衛绾啜飲了口茶水,道:“阿兄,這節骨眼兒上咱們就不打擾主母為二姐出氣了,衛薛兩家財大勢大的,清河崔氏沒落多年,不至于收拾不了吃了這個啞巴虧。只是咱們二姐難免要受些委屈了。”

衛不疑板起了面孔,“二姐如有需要,我提劍去摘了崔九的王八腦袋!”

衛绾左手捧着玄尊,右手往下按了按,“你消停些,你一人跑到涿郡去逞孤膽英雄之威?崔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府兵不說三千,三百總有,阿兄卻至今替妹妹教訓幾個地痞都費事兒!”

“你……”

“有眼不識金鑲玉!”

衛不疑這人自恃藝高,沒有人提拔賞識他,就是別人沒眼力見兒。衛绾兩世只見過一個人,對陷在蘿蔔坑裏的衛不疑伸出過手。

東院裏的人被衛織一喝,縮手縮腳地避到門外去待命,戰戰兢兢莫有一語。

薛淑慎心疼地揩拭去女兒眼角的兩行清淚,“阿皎不許再哭,母親定會為你主持公道!他崔九郎敢辱我衛家之女,這個崔字不教他倒着寫難消我心頭之恨!”

衛皎垂着臉頰咬唇道:“母親,這事你莫告訴父親。”

衛邕極好顏面,若是讓他知曉了,衛皎怕自己無顏茍活。堂堂衛家之女,在婆家經營得這麽一副慘淡光景,說來羞愧。

“怎麽不能說!”

薛淑慎怒極,“不但要說,我還要上達天聽,明日我親自入宮告禦狀!”

衛皎錯愕地望着母親盛怒之下滿面通紅的神色,驚駭得後仰了身子,心中七上八下,又羞又愧,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屏風上。

翡翠湖畔有一道四面來風的廊庑,建在花木深處,碧波粼粼,石潭凝碧。漆紅的绮柱綿延至盡頭,一樹一樹玉白的上品辛夷花開正盛。

夏殊則正一個人對弈。

花廊之外立着兩名美婢,皆眉清目秀,上人之姿。

齊王殿下撥開礙事地一把柳枝撐臂躍入回廊之下,伸手朝夏殊則的棋盤抓去,眼看一盤妙局将毀于一旦,夏殊則出其不意反掌在少年齊王的左手小臂上彈了一指,少年吃痛“哇呀”一聲,不敢造次,恹恹地罷手走到對面坐了下來,兩臂往石桌上一疊,拄着下巴望他。

“三哥,我一猜你就在這兒,怎麽偏偏就好一個人下棋?左右互搏有什麽意思。”

見夏殊則置之不理,少年往那棋局上瞅了幾眼,眉開眼笑道:“唉,下這兒下這兒。”他伸手要從棋笥裏抓白子,被夏殊則一把打掉。

“三哥——”

少年撒嬌起來,不依不饒的。

夏殊則擡起眼睑,“幾歲了?”

“十歲,多一點點。嘿嘿。”

不要臉皮的十七歲的齊王殿下無賴起來,令人頭疼。

“我是剛從父皇那兒來,聽了點小道消息。說給你聽。”

夏殊則冷淡地垂目,壓下了黑子,“說。”

齊王一下跳起來,雙臂飛燕投懷之态朗聲大笑:“哈哈哈,三哥你要娶媳婦兒了,意不意外?歡不歡喜?”

夏殊則又壓了一枚棋子。

不管好的歹的,總要有個反應啊?齊王搔了搔後腦勺,大惑不解地坐下來。

“是麽,”他三哥總算給了一絲反應,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還聽到了什麽?”

齊王露出了一口白牙,“還真又聽見了一件事,再過不久,父皇要辦春日宴,宴請王公大臣,沒說不能拖家帶口。你知曉這些人對陛下心思的敏感,既然不說,自然恨不得将女兒都塞給你。”

太子殿下露面之時,酒水裏的各種春.藥多到十七八種,齊王對這些東西廣有涉獵,有頗多心得,每回跟着太子,必能料敵于先,這麽多年不容易,終于是護住了三哥的清白。

聽說,有些老臣帶來的如花似玉的“女兒”,壓根是從秦樓楚館裏買回的歌妓,一旦太子殿下相中,大婚之日立即行李代桃僵之事,傳聞也是讓人掉下巴。

陛下倚重太子,将來毫無疑問,這天下大權要落入太子手中,甚至不必望風,有眼力的有眼無珠的都知道巴結誰。

“說到這兒,另有樁桃花秘辛……”

夏殊則宛如琥珀一般幽幽泛着茶褐色的雙眸,平靜地擡起了起來,盯着他不瞬。

“三哥在安定時,收了一名美姬?有此事?”

夏殊則眉心微動,面色猶如冷月下深泓之水,罩了嚴霜。

“還聽說,三哥人回了洛陽,還沒入城,已先劫走了衛家一名姑子?啧啧,饑渴至此,不是高胪說我都不信!”

他臉色沉郁,“是麽?”

“是啊,我實話同你說了,咱們的父皇現在倚重信任的人是誰啊?”齊王的手敲在石桌上,“衛邕啊,老家夥對三哥吃裏扒外,反倒讨得了父皇歡心,這其中用意你不懂麽?小弟不才,但這點帝心是能猜出來的,十有八.九,是為哥哥定了衛家女兒。”

夏殊則不動聲色地又落了一枚白子。

這神色應該是不信,左右無人,齊王環顧周遭之後皺起了眉,正色起來。“陛下忌憚你不是一兩日了,薛夫人榮寵正盛,她又不是膝下無子,對三哥威脅甚大。衛邕這個老匹夫要真一心向着父皇也就罷了,偏偏他那個夫人,是薛夫人的親長姊,就怕他暗地裏給你使什麽絆子,這趟去河西不就是衛老匹夫給你攬的差事麽?”

“衛家三個女兒,大的嫁去了幽州,剛聽說回了娘家正要鬧和離,但太子沒有二适之婦,小的年僅十三,比三哥小了七八歲了,年歲上合适的,僅僅只有衛家那個不怎麽出風頭的庶女。”

“說是庶女也委屈,她母親本是原配,被衛邕為了封官封侯一腳踹下去的,但左右不是薛家的人,利用了,将來成了棄子,反正姓薛的也沒一個會心疼。小弟猜測,父皇陛下十之八.九看中的是這個庶女,我的皇嫂啊,被三哥還沒回洛陽便劫走的美人兒。”

“夠了。”

夏殊則一如既往地嫌棄起他的聒噪。

“還沒夠。高胪同我說,那衛家四姑娘不喜主母,這回還借了你的勢,在她家中很是威風了一把。啧啧,看這架勢是要攀附到底了。春日宴她一個庶女一定也會巴巴來的,不說她了,那位姓薛的主母也要推她一把,到時兩人各懷鬼胎齊心合力給你灌迷魂湯,再加上一個攪和的父皇,強逼你點頭答應,意不意外,歡不歡喜?”

齊王說起來還有幾分對皇兄豔福的豔羨,頗為感慨地将屁股挪上了石桌,一手拍在皇兄背上。

夏殊則才含入口中的茶水忽然嗆了喉管,咳了個撕心裂肺。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是老三,齊王是老五。

太子的昵稱咱們暫時稱為夏夏~多麽萌啊23333

——來自親媽的凝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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