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燈火闌珊,窗外油綠的芭蕉葉耷拉下來,自素薄的窗紙上篩出肥碩的影兒。

薛淑慎嘆了一聲氣,知道這時候了,衛邕還在門口等候,留時間給她們母女倆說話。面對女兒不依不饒的追問,薛淑慎倍感心疼,只得告訴她:“阿皎,确實,當日……不是崔九郎。”

得到了母親肯定的回答,衛皎已不再如先前那般震驚和激動,只是,胸口仍然酸楚發脹,眼眶仍然泛紅發熱着,熱霧幾乎要聚攏起來,便要不絕淌下。

“母親以前從未跟我說過,我就這麽,什麽都不知道地嫁去了崔家?母親難道以為,我出了這樣的事,崔家的人真的還會尊重我麽?”

在婆家受了多少白眼,衛皎都隐忍下來了,可她卻沒有想到卻是為了這樁。

當初被賊人擄走,從暈迷之中醒來,發覺自己在男人懷中,下身宛如撕裂般巨疼,她知道自己遭了賊人奸污,恨不得投河去死。但那男人卻攔下了她,說他是崔家九郎,幽州刺史嫡子,對她心生愛慕,又被奸人陷害,鑄下大錯,但他一定會娶她為妻,将來一生都待她好。

崔适那時候是個沒有被揭穿僞面的溫柔郎君,衛皎初經人事,被哄得心軟了,答應了他的求婚。

如今衛皎才知道,本來這樁事父母是不該知道的。當初崔适深情款款上門求婚,既哄得了父母同意,也借用這個緣故,讓衛家拿出了一大筆嫁妝。

薛淑慎愧疚地凝視着女兒:“母親對不住你。”

衛皎的唇瓣幾乎要被咬出血痕,“母親,崔适可曾告訴過你那人是誰?”

她憤恨不安,如果那人還活着,憑什麽?她這幾年的苦楚,一生的悲哀,難道輕描淡寫便要過去?

薛淑慎慚愧,“阿皎,如果知道那人是誰,還能找着他,以你父親和咱們薛家的威望權勢,難道處置不得區區一個惡僧?”

“惡……僧?”

衛皎腦中訇然大作,心髒如被鐵錘猛地重擊。

玷辱她的,竟然是個僧人?

懷裏的衛皎歇斯底裏地掙動起來,薛淑慎忙下手按住女兒,衛皎身嬌體軟,臂膀纖細,身上本來便沒有二兩力氣,又在傷心悲恸之下,抵不過薛淑慎,被按住不動了。薛淑慎忙道:“阿皎,好了,都過去了,你父親會繼續尋那惡人的,一定将他千刀萬剮了給你出氣!這事你大哥親自出面,由他去幽州提和離,一定将你的嫁妝都要回來,日後咱們再也不理姓崔的人。”

衛皎的雙目茫然地盯着髹漆案幾上的支起的兩支修長的火燭,沒有一絲神采。

“你是我的女兒,不管你怎樣,都是我的女兒,何況這事原本便錯不在你。”

“那姓崔的當初來求婚時,鄭重同我和你父親保重,說不會介意此事,也決口不會對崔家提及,還說你受了大難,必有後福,他要花一生功夫去呵護你寵愛你。呵呵,結果你也看到了,那姓崔的滿口謊話不是人。他不過是圖咱們衛家勢大罷了,幸好咱們及時看清了他的真面目,若真到了泥潭深陷之時,你再要抽身都晚了。”

薛淑慎攀住女兒柔軟的幾乎擔不起一點事的肩膀,皺眉又道:“這幾日,陛下要在丹華苑辦春日宴,有心在席上為太子殿下指婚……”

語未竟,衛皎猛地擡起頭來,震驚而失望地望着母親,“母親,你這是什麽意思?”

被女兒猜中心事,薛淑慎面露難堪,蹙起了兩道娥眉。

“我還是已嫁之身,母親讓我這樣去勾引太子?”

衛皎直起了身,脫離了薛淑慎的雙臂擁抱。

薛淑慎打住她的話,倉促道:“這怎能說是勾引?你是衛家的女兒,從小陛下便疼愛你,如今你即将同姓崔的脫了關系,日後再嫁,名正言順。左右指婚又不急在這一時,若是太子喜歡,等簽了和離書再定下來不遲。”

衛皎十分失望,不肯與母親再談下去,飛快地擦幹了臉上的淚水,面色漠然地同薛淑慎告了退。

她走之後,薛淑慎心中氣惱起來,她是為了衛皎好,這個蠢笨的女兒太不開竅。大好的機會不知把握住,将來有什麽福氣可享。

衛邕走入,夫婦倆對視一眼,沉默地上了床榻,衛邕反手去撲滅了榻邊燭火,和衣躺下。

靜夜裏呼吸聲彼此相聞。

衛邕難以入眠,翻過了身對薛淑慎道:“你方才對阿皎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以為實在不妥。”

薛淑慎睜開了雙眼,側身皺眉道:“有何不妥?軍國大事我婦道人家管不着,女兒的婚事我還插不得手了?”

衛邕道:“若真只是女兒的婚事也就罷了,可你人心不足,相中的女婿是太子,這如何使得?”

薛淑慎聽不得這滅自家威風的話,待要反駁,衛邕又打斷了她的念頭,“薛夫人榮寵正盛,二殿下又立了幾樁功勞,陛下正将權柄分到他手中,相信過不了幾年,必能與太子分庭抗禮。咱們陛下正春秋鼎盛,說不準将來皇位歸誰。你這一下巴結上了太子,讓薛夫人如何想?”

“是,是啊。”

薛淑慎愣住,“我巴結太子,妹妹不定以為我倒戈與她為敵。”

“但這事難說,太子殿下決計不是草包一個,任由陛下眼下三天五日地削他實權,終有一日會反撲。夫人既嫁給了我,是我們衛家人,但與薛氏始終脫不了幹系,因而也不能明面上便站在二殿下那頭,開罪于太子。”

薛淑慎道:“兩頭都不占?可太子不定相信你的中立。”

“依我看,阿皎和阿織與薛家都離不了幹系,只有阿绾……”

薛淑慎睖睜起來,繼而,雙目微眯,冷笑着一把推過衛邕的右肩,“好啊,原來你還想着你的嫡親好女兒,我們娘兒仨攀附不得太子,那衛绾就攀附得?夫君果然還記着衛绾及笄宴上說的醉話,要讓她嫁得不輸王侯。何止是不輸王侯,這是要飛上枝頭做娘娘了!也不看看她區區庶女之身,配麽。”

衛邕心中自有考慮,試圖與薛淑慎講理,但薛淑慎一聽要他這意思便坐不住了,哪裏肯聽道理,一腳将這礙事惹人厭的老匹夫踹下了床,冷笑道:“想都別想。衛绾敢拿了太子的妻位,我就敢扯她下地獄!誰也別想給我們娘兒幾個添堵。”

被踹下床榻的衛邕,雖不至于太痛,但臀部确實受了重創,想自己堂堂司馬,竟被婦人踢臀,不禁怒火中燒,聲音也冷了下來:“婦人之見,阿皎是已嫁之婦,且不說如今還沒與崔家和離,即便真能和離,也配不上太子,老五年紀又小,還不到許嫁之時,何況又都是你薛氏之後,殿下無論如何看也不會相中她們倆。要是阿绾也不行,那這親事不必攀了!”

男人發起狠來,薛淑慎也不得不忌憚三分,她本來就是仗着薛氏才敢對衛邕耀武揚威痛罵欺淩,但衛邕到底是武将出身,始終不肯太過窩囊,一旦他發起火來,薛淑慎只得适可而止,将這口氣暫時咽了下去。

她的胸脯劇烈地幾個起伏,便拉上被褥翻過了身,再也不肯理會衛邕一下。

衛邕一席話提點了她,那日衛绾的馬車在與劫匪厮殺之中沖走,是太子殿下挽救了她的性命和清白。

太子怎麽會來得恰到好處,仿佛算準了時辰似的,不早不晚地從匪寇爪牙下救出了衛绾?

三月上巳,丹華修禊。

丹華山到了這月最為熱鬧,雖是皇家園林,但自先帝北定中原之後,便一直将丹華瓊林、海市兩處對民衆開放,只留有皇家禦園保持神秘而未知。

衛绾也是第一次來丹華禦園,原野上丹陛瓊樓參差延綿,朱闕流丹。從衛绾所占的青石板路兩側足足一射之地,兩邊都是幽幽深水碧潭,岸上遍植牡丹,雍容富麗,嬌态極妍。

衛家的人都下了馬車,女眷跟随薛淑慎往芷蘭岸汀上去。

常百草一路上與荼華鬥嘴,到了這時才乖乖巧巧地站到了衛绾身後,衛織主仆二人就從他們面前趾高氣揚地經過,一句話也沒有,但衛織今日着織錦牡丹千枝紋绡衫,簪金絲翠羽步搖,精點花钿,細描斜紅,從頭發絲到腳後跟的嫡女做派,高貴華麗,看得出是大早便起來精心梳洗裝扮了的,薛氏費了不少心思。

這倆人目不斜視地走過,看得常百草恨不得撕了荼華那狗仗人勢要翹上天的大嘴。

衛皎走在衛織身後,路過時沉默着看了眼衛绾,衛绾讀懂了她的心思,唇微微上揚,對她露出皓齒,絢爛而溫和。二姐個性溫和,但是個和事老,衛绾受過她的恩,不好不答應對衛織鳴金收兵。

衛皎颔首,默默跟着薛淑慎往裏去了。

“小草,等會記着跟緊我,不許走丢了。”常百草貪吃的毛病改不了,衛绾怕她稍後偷拿了什麽不該拿的,上一世因為常百草的貪嘴偷吃,薛夫人險些在席上給她難堪。

常百草含糊地點頭,一雙眼睛卻飛快地往四周望着。

這時文武百官攜家帶口的來了大半,牡丹園只剩少許人還在緊趕慢趕、前呼後擁地往宴席上去。

“三哥,你等等我。”

飛揚跳脫的少年眉眼上揚,意氣風發的,宛如朝日的葵花。三步一跳的,聲音離衛绾愈來愈近,衛绾聞聲回眸,面前險些撞上來人。

“太、太子殿下。”

夏殊則身後跟着齊王殿下,兩人都着寬袍刺金雲紋錦繡袍,華貴非凡,太子玉冠簪發,曠逸清俊,齊王笑容燦爛,稚氣未脫。

衛绾最害怕太子,本能地便後退了一步。

夏殊則的眸色很深,猶如千年凝立的深淵。這雙眸子天生深邃,對于想埋起來的東西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藏得嚴不透風,令旁人無法窺伺。

齊王詫異地朝兩人打量着,“這位小女郎是——”

“臣女衛绾。”

齊王恍然大悟,撫掌笑道:“啊,原來你便是害得人茶飯不思神魂颠倒的衛绾。”

“殊烨。”

齊王一聽,立馬抱住了太子的手臂,面上笑嘻嘻的,“三哥,勿羞勿惱,我又沒說你。”

衛绾知道齊王說笑,沒有驚訝,靜靜地立于一隅,局促不安地等候着太子發落,身體在面對太子時本能地已開始發生輕微戰栗。

她記得上一世齊王殿下沒這麽黏太子,不過他們兄弟素來關系不錯就是了。有一回衛绾跟着主母和二姐入宮,她在宮中閑逛時,救了為勾蓮蓬不慎落水的齊王殿下。也許正是那一次,讓陛下記住了她,才有後來亂點鴛鴦譜的賜婚事件。這一世她也曾入宮,不過她那時即将逛到金水河,只是差了一步,只見到宮人奔走相告,說齊王殿下落水,幸得太子早來一步将齊王托出了水面。

想到這兒衛绾更詫異了。重來的這一世,有一些地方發生了細微的裂變。

好像目前她所知的這些變化,都與太子有關。

難道……她不敢猜測,來不及想,夏殊則道:“走罷。”

他的嗓音清清冷冷的,如前世一樣,沒有絲毫溫度。太子寡言,猶如靜水深沉,不可捉摸。正如上一世衛绾慘死在夕照谷,在被高胪下令射殺之前,甚至一直到現在,都沒摸透太子追了她兩個多月,最後只無波無瀾地看她幾眼,不聲不響地又離去,那到底是幾個意思。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婚戀,殿下這麽生人勿近,不結婚怎麽戀?

齊王殿下:坐等三哥被破身,搓小手手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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