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衛绾從“閱盡天下諸般聲色犬馬”的太子殿下臉色裏并沒有尋出滿意的蛛絲馬跡,怕他不喜口味,心中卻在想着,野外炙烤本來不過是就地取材,食材的處理粗糙得很,若有鍋碗爐竈給她指揮,日後一定會……

她竟然在想着以後。衛绾蹙眉,感到一陣陌生的心虛。

對太子害怕之外,也有一絲愧疚。前世是她對不住他在先,畢竟未婚妻私奔挫傷了他尊貴的臉面,恐怕從夕照谷回去之後,他本該光鮮的後半生卻受盡了旁人背後指點。

上次在八角亭上衛绾險些一時沖動朝太子質問出來了,但幸而被貴女們沖出了涼亭,否則萬一太子本不想再計較,卻得知她仍然記着這樁醜事,極有可能再度讓他後半生染上污名……衛绾休矣。

而且倘若他還記着前生,衛绾是更加不能與王徵走了。

一回生,萬箭穿心,二回熟,至少是鞭屍級別的了。

至于彘肩,衛绾從太子眼中讀出一種對于油膩的嫌棄,并未動手,衛绾也片成了幾片,擱在盾牌上,見身後高胪已起身去巡夜了,便也想從太子身邊溜回去。

夏殊則望了一眼,高胪已走得遠了,莽原背後河水滔滔,渺小的身影猶如一粒芥子。

夜風吹來,河底明月愈發零亂,被搗碎無數。

他用絹子擦拭了手,長身而起,“你到孤的帳篷中睡。”

衛绾一怔,太子已往馬車走去,片刻之後,他的雙手扶住了車門,察覺到背後緊緊盯着自己的目光似的,他回眸而來,衛绾無措地飛快地撇過目光,腳步匆匆地走了。

夏殊則上了車。

衛绾拉着常百草鑽進了太子大帳,外出一切行囊都準備得極為簡單,但太子帳篷中還是備有不少軟褥錦被,衛绾分給常百草,将燈油點了,和衣躺下來。

燈影搖搖欲墜,昏昏暗黃,呼吸聲隐約可聞。

常百草還沒睡意,身子翻覆不住,衛绾知曉,睜開了眼。

常百草道:“小草是第一回 見太子,他真的是姑娘的未婚夫君麽,翩翩有禮,溫文爾雅,最重要的,他長得好俊呀。小草沒見過長得這麽俊的男人呢。”

衛绾對那番評價不可置否,但聽到後來,仍是忍俊難禁,仿着她略帶一絲鄉音的口吻道:“你見過幾個男人呀。”

常百草一愣,知曉姑娘又拿自己打趣,臉色一紅,又嗫嚅道:“我見過的可不少呢,大表兄,大郎,三郎,還有那位齊王殿下。我阿娘還說我阿爹世間最俊呢,我今日一瞧,才知什麽是雲泥之別。”說罷在心底對阿爹拜了拜。

衛绾失笑:“大晚上的,你也不怕你阿爹給你托夢。早些睡。”

“真的真的。”

常百草叽叽喳喳的,像只不肯栖息的鳥兒,在衛绾耳根便喋喋不休。

“姑娘不覺着麽?我覺着他生得好看,音容兼美,對姑娘又和氣啊……”

“我就怕姑娘輸給五姑娘,五姑娘等着當太子妃很久了,誰知道陛下壓根看不上她。”

衛绾隐忍又隐忍,伸掌去阻住她聒噪的聲音,又低聲道:“上次,你說王徵有話帶給我,他要說甚麽?”

常百草水眸滾圓,等衛绾抽開手,她才驚呼:“我又忘了。王郎君要我同姑娘帶句話,他去遲一步,很是對你不起,姑娘若是安好,三日之後便到竹水亭一會,他有話同你說。”

“三日,”衛绾沒好氣,一指頭戳在蠢丫頭的腦門上笑問道,“你數數,到今日多少日了?”

“有、有一個月了。”常百草心虛不安,欲哭無淚。

衛绾沒有怪罪常百草,那時衛绾才回來,聽到王徵二字便感到心髒被壓迫般地疼。她是真心喜歡過,但生死一線之時,她感到了被辜負,被抛棄,所以即便那時常百草将話轉達,她除了更煩躁些,也不會赴約。

也不知王徵是否獨自一人在竹水亭等了許久。

但那之後,再無回音。彼此都大了,即便是表兄妹也要避嫌,王徵又已入仕,要見一面已不如從前那般簡單。衛家主母又拜高踩低,瞧不起王徵出身,對他上門遞拜帖,十回有九回不應。

“姑娘,你心中,對王郎君……”

常百草跟着衛绾最久,她生活的一舉一動,瑣碎小事,她都默默記着。衛绾情窦初開,對王徵的羞澀,數度送王徵出門時,又倚門回首,兩兩相望,像是有情,常百草一一看在眼中。只是安國寺一行,回來之後姑娘對王徵卻态度大改,之後再也不在常百草跟前提及王徵半個字了。

常百草既感詫異,又不敢問,漸漸地也不在她面前提王徵。

誰知那王郎君在衛绾眼前嘴邊消失了一個月,常百草幾乎已經完全憶不起那位儒雅溫潤的表郎君了,見了太子,又愈發心中偏頗起來。

姑娘自小在衛家受氣,嫁給王徵,姑娘還是要一輩子挺不直腰板,殿下身份尊崇,俊美雅逸,為人也是不錯的,常百草的心全偏了,恨不得早點讓衛绾的婚事塵埃落定才好。如今來了河西,沒有衛家一大家子惱人的事兒,她要想想法子讓他們多多交談增進情誼。

次日大早,一行人收好帳篷,整頓行裝,衛绾與常百草走上馬車。

車中也有軟毯,時已四月,北地也不在寒涼,夏殊則夜裏只擁着薄毯便睡了,行路在外,也沒甚麽可挑剔。

衛绾雖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比昨日又好了不少。

常百草從懷中摸出兩只毛線球,笑眯了眼,“馬車之中悶呢,姑娘你來猜猜我藏哪只手了。”

望向窗外的夏殊則放下了車窗,回眸過來,常百草笑道:“殿下,我們姑娘總是猜不對呢,僅有的幾次猜對了,都是蒙中的。”

夏殊則面色如水,凝視着她捏着毛線團的手。

她的手勢很快,幾乎只剩亂影在飛,少頃之後,捏成兩拳遞給衛绾,“左手幾個,右手幾個?”

衛绾出口道:“一手一只。”

常百草讓太子也猜,衛绾吃了一驚,生怕太子不悅她們玩小孩子把戲,雖則這是她們倆從小玩到大的,不過說來丢人,衛绾與常百草至今毫無默契。

“左手兩只,右手一只。”

衛绾忍不住彎了眼睛,“小草一共只拿了兩只毛線團。”

常百草卻攤開了手,果然,左手兩只,右手上安靜地躺了一只。衛绾不可思議,忍不住望向夏殊則,難道這是公然作弊?

“再來。”夏殊則道。

他竟然對這樣的游戲表現出了興致,真是難得。還有多少是衛绾不知的,她驚奇不已。

常百草仰起了小臉笑靥如花,“我剛剛在袖中藏了一個,變的時候偷偷拿出來了,太子殿下眼睛好厲害。我們家三郎也是眼明手快的,常有猜對,不過也沒有殿下眼睛好呢。”

三人在馬車之中玩起了把戲,時間流逝飛快,不知不覺晌午已經過去了,連高胪命人來送炊餅都無人應話。

看得出夏殊則是第一次玩,但他眉眼之間都是專注與認真,不疾不徐,不驕不躁,答案永遠是對的,衛绾猜不出,或随口胡謅個答案,再偷偷向夏殊則求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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