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衛绾以冗長的沉默掩飾內心的震驚,良久良久,她還立着身,俯瞰着太子殿下遞來的目光。那目光真摯、冷靜、溫和,宛如一縷吹過春湖毂紋微生的風,一朵立在絕壁之上淩寒傲雪的花……她不能不震動。

如果上一世,他這樣告訴她,她會信的。

可陰差陽錯,她橫屍在夕照谷,屍骸都無人收殓……

可信麽?

衛绾噤聲之中心思已轉過無數遍,為何不可信?太子殿下決計不會娶她,明知這可能會毀了自己名聲,在不得罪衛家的前提下,光明正大退了婚,是上上之策。

衛绾本該當機立斷,應許太子這話,說一句不願嫁,徹底地信任他,或許一勞永逸,之後的事她可繼續順勢而為,懶懶散散渾渾噩噩地混過去,只要渡過這一劫,她深信自己能将後半生經營得很好。即便是上一世,她思及終身,也不過是想找個老實小官嫁了,相與扶持,終老一生。峰回路轉,還有這麽一個天賜之機。

她本該立即便答應的。

只是她卻忽然百感莫名,一時難以說出那話來。衛绾上輩子是不敢說,因害怕太子的手段,全程讓他蒙在鼓中,自私地策劃了奔逃。後來,她死在了太子手中,心中也不敢有怨恨,大多是恐懼。

河西之行,相處下來,她發覺了許多夏殊則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心中的某一處,不止一次地起了波瀾。不至于心動,但,她覺着自己或許是曾經誤會了他。

也許正如常百草所言,他真的是一個正人君子,就如同那夜,在面臨可能到來的危機之時,他護住她的那一只手臂,讓她不能不心弦震動。

“我……”

她讓太子等了太久了,久到他幾乎又要垂眸去,調試着他的琴弦。

他的食指才落到弦上,聽到了頭上傳來的女孩兒柔軟而清麗的嗓音:“勞煩殿下了。”

夏殊則良久沒有動,衛绾也不敢再低頭看他。

他只是輕揚了薄唇,露了一絲自嘲般的笑,“好。”

衛绾仍沒想明白,陛下欽賜的“良姻”,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反悔,又如何能做到不傷及她與衛家的顏面?衛家的顏面她不看重,但夏殊則話中之意是已周全地将她的名聲也算計進去了。

“殿下會如何做呢?”

夏殊則的指腹撫過了琴弦,發出一串低啞的滑音。

“與你無關。”

衛绾語塞,識相起來,不敢再多嘴問一句了。

這時節黃河上的夜風很大,吹起了沙子,揚得帳篷、車蓋之上俱是泥灰。

女孩兒立在調試琴弦的男人身邊,靜默久伫,那風将她禾綠鲮绡襦裙絲縧和那绺垂落于鬓邊的鴉發吹亂。她靜靜地不肯退去,也不知出于何故,便在原地聽了許久的琴。

太子的琴聲多的是平和雅正,鮮少纏綿之思,偶爾袒露一絲,也被極快地撣去。

車入安定之後,太子下令,一行人解鞍少駐。

安定是大郡,太子因常往河西,故在沿途大郡多設有私宅,宅院氣派雖不甚恢弘,但裏外二進,五髒俱全,內有芝蘭桃杏,這時候已百花凋零,唯獨風竹猗猗,濃翠喜人。

衛绾落腳的房間,與夏殊則僅在對門,夜裏難以入眠,她推開門出去,對面窗紗朦胧透出燈暈,一道修長的身影,正沉靜地倚在床邊,伏案執筆。

巡夜的衛不疑見她難入眠,取了棋盤要與她對弈,常百草打着瞌睡兒,為了伺候兩位主兒,照例昏昏欲睡在旁數子,單手撐着下颌,口角幾乎要流涎了。

衛不疑見她憨憨呆呆的,忍不住下手逗她,捏她肥嫩小臉,等常百草一醒支起頭來尋罪魁禍首時,他便裝作沒事人一般從容不迫地落子。

衛绾忍俊難禁,“阿兄,不許鬧我們家小草,小草單純良善,軟糯可欺,可我不好欺。”

被兩雙眼睛盯着,衛不疑收回手,讪讪地紅了俊臉。

衛绾落了子,又道:“阿兄還沒告訴我,殿下與伊冒談判,說了些甚麽?伊冒發誓不出兵了麽?”

“原本是伊冒欲對石首出兵。出兵的理由,并不是部落之間曾有血仇,而是,伊冒見石首首領親漢,依附魏人,便心中不滿,意圖以兵力折辱石首,迫其與自己一條心攻魏。”

衛绾颔首道:“難怪。”那石首女子向伊冒投誠,想必是自知敵不過伊冒軍士,一旦老首領亡故,她一個女兒家獨木難支,難以號令族人抵禦強敵之辱。

“老首領朝主公投誠之時,主公便已有許諾,讓蠻夷之地,習我大魏衣冠文字,首領佩漢家玉绶,部落皆有黍米絲綢可用。老首領對主公教化綏撫之心感恩戴德,簽下盟約,願襄助主公一力推行漢化。只可惜老首領忽感惡疾,恐不久人世,而石首中人,除老首領外,已罕有德高望重又有心與漢人結盟的人了。”

常百草不知三郎與衛绾說着什麽,困倦地打着瞌睡,一邊卻手指胡亂在棋盤上點着,數着雙方的棋子。

“主公此去興師問罪,伊冒作為手下敗将,吓得不輕,當即立了承諾,有生之年,不敢與魏人為敵。”

“伊冒朝令夕改,昨日盟約,今日撕毀,這樣的事兒他幹了已不止一兩樁了。主公并不相信。他從羌人處回來之後,将醫者送到白馬山,為首領治疾。那醫者道輔以白馬,如上天眷顧的話,可以為老首領續命一年。主公許諾,贈錦緞絲帛百匹,糧草黍米若幹,另,回洛陽之後,遣精通農耕之人,教石首人耕田播種,只請老首領代為推行羌漢之好。”

“主公本可殺雞儆猴,警告關外十八族,對大魏不可有異心,但他選擇了最懷柔之策,對石首賦予重金,讓他們都看見大魏對鄰邦的拳拳善意。日後,估計只有前仆後繼趕來求和的,鮮有對大魏興兵戈行野蠻無恥行徑的了。”

衛绾了解了那人的心懷廣大,忍不住,對着那透出紗窗燭影之處望了幾眼。

他會想什麽法子,退了與她的婚?

說至此處衛不疑忽然皺起了眉,觀衛绾臉色,愈發有些不愉,“我本以為,主公對你一往情深,他甚至親口許諾,無論發生何事,永世都不會對你降罪,誰知——”

衛绾心中一跳,“殿下如此說的?”

衛不疑道:“他親口承諾,我親耳聽見,不能有假。”

衛绾咬了咬唇。

不能有假?那為何非要亂箭射殺了她?

衛不疑眉心的褶痕愈來愈深,“出洛陽之時,齊王殿下告知,主公曾在安定收容了一名美姬,并安置在此處。阿兄當時心中并不信,這一路上,主公也從未提及那名美姬,我便已自行淡忘。不曾想才入安定,連夜裏,那些人便要将她接回府上來了。”

“美姬……”衛绾喃喃道。

衛不疑墨眉跳動,“阿绾,你莫難受,若是你不能忍,遲早能打發了那女人,殿下若因此覺着你不大度,這婚事咱們不高攀便是了。”

常百草連聲附和,“三郎說得對!”

衛不疑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

衛绾無心棋局,心中感到躁郁煩悶,推了棋子起身,“等明日,我見了那美姬再說。”

他們還不知,她與太子已經達成一致,回了洛陽,便将婚事退了。衛绾望着他們,無法在此時道出實情。他們必定會問,太子允文允武,雅逸俊貌,她為了什麽不願嫁。衛绾知道自己說不出。僅剩的那點兒理由,在對他有了些了解之後,再拿出來都顯得有些可笑。

她踉跄了一步,跌回了自己房中。

衛不疑喟然長嘆:“阿绾對主公……用情至深,我真怕她走了母親老路。”

太子在安定收容的美姬,次日大早便經由馬車送到了府上,她來時駐于此處人都瞧見了,那女子纖腰婀娜,體态如柳,周身着玄,以黑紗覆着面容,僅僅只露出那麽一雙溫婉的略帶清愁的眼眸,宛如梨花春水。

她是讓人只需看那一雙眼,走步的體态,便知曉一定是大美人的女子。

自然,太子孑然一身,到如今弱冠之年,可見眼光之高,能看中的美姬,當是不俗。

只有常百草在衛绾身後嘀咕道:“不如姑娘。”

高胪也聽見了,輕笑一聲,垂首作揖對衛绾道:“衛小娘子切莫見怪,這位美姬,她出身秦樓,身份卑賤,豈可與衛小娘子并論?只是主公見她身世可憐,上回來安定之時,收容了她在身邊而已。”

衛绾聽到那女子出身之時,胸口狠狠一跳,撞得發疼起來。

“殿下要帶她回洛陽?”

“正是。”

猜對了。衛绾咬緊了唇。

她快步朝太子寝房走去。

常百草還以為,姑娘這是聽了那美姬的出身,心頭氣不過,要興師問罪去了。總之,太子在她這兒攢的好感,在這個妖妖嬈嬈的美人到來之際,已被消磨得一絲不剩。

男人不能慣着,常百草以為,該生氣,拿出主母的魄力來時,一定不能手軟。

但衛绾只是心髒狂跳,沖動地推開了太子寝屋之門,他仍在伏案,聽聞動靜擡起了頭。

衛绾倚門回首,怔怔望着他,一個字都難說出來。

這個男人,她是知道他有多麽清高的。

他怎會留戀秦樓,怎會眷戀煙花巷陌女子?

他只是為了退婚,為了那一句,不傷及衛家與她的顏面,不惜自污而已。

而且這樣的決定,在他上一次來安定,知曉回去之後陛下會為他們賜婚時,便已經下了。他早有籌謀,只等她一句:不願嫁。

衛绾知道自己又沖動了,面對他時,她根本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婚沒有退成,這可是婚戀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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