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作為醫女,衛绾習醫術之時,便鍛煉出了一顆金剛心,八風不動,何況黑夜之中,衛绾僅能憑借微弱月光視物。

人間四月,山林之間螢火點點,浮沉滅沒。

衛绾手腳輕快,避免等夏殊則醒來,利落地除了他的上裳。

他的胸口被竹刺刺穿了三個洞,斷口可以摸出是被他生生拗斷的,還深刻地插在他的血肉中。傷口出了不少血,瞧着猙獰可怕,衛绾為動物止血是行家裏手,給人包紮卻沒甚麽經驗。僅能緩慢地替他将竹刺取出,在鄰近的山澗取了水,為他粗糙清理了傷處,咬牙撕下了自己的裙袂。

裂帛之音驚擾了半昏暈睡的夏殊則,他睜開了雙目。

衛绾驚駭地小手一抖,險些将抽出的竹刺又捅回了太子胸口,“殿下你醒了?”

“扶孤起來。”

他眼眸冷淡。

衛绾以為是自己不經他點頭擅自剝了他衣裳,致使太子殿下惱羞成怒了,吓得輕輕哆嗦,片刻作聲不得。

夏殊則微微露出疑惑,繼而,他明白過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垂了眼睑,“孤沒動怒。”

衛绾雖感意外,仍堅持道:“殿下稍待,很快……”

他沒說話,沉靜地仰起了頭,目光望着滿樹如擎蓋的濃葉。他半邊身靠在樹上,氣息不勻,受傷的胸脯裸于外,随着漸漸平複的呼吸略微地起伏。

衛绾将他的傷口包紮好,指尖不經意碰到了他的胸腹,察覺到太子殿下呼吸仿佛變得滾燙了,慌張收手。

他看了她一眼,自己伸手去,将玄色綢绡繡袍攏上,重新系上了盤螭牡丹紋錦玉腰帶。衛绾只覺得看得驚心動魄,難得自己也燙了臉頰,但她知曉,太子殿下的耳朵一定比她的兩靥還要紅。

他扶着樹幹起身,低聲道了“多謝”,衛绾不敢領受,正要說話,林中再度亮起了火把。

火光疾速移動過來,夏殊則幾乎是在眼尾掃到那一片火光之時,便下意識地伸出了左臂,将衛绾擋在身後。

衛绾只來得及看見殿下擡起來護住她的手,片刻又放下,她心神微微一動。

“是大魏的人。”

衛绾擡首眺望而去,果然見到救駕來遲的高胪等人。

“主公。”高胪将夏殊則上下打量,便知他受了重傷,來時又見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二十幾具屍首,心中大震,“末将來遲,令主公受驚了,主公恕罪。”

“無妨,引路。”

“諾。”

高胪分出人攙扶太子行路,衛绾亦步亦趨跟在夏殊則身後。

沿途高胪便說道:“末将等人見到殿下的信箭,便知殿下遇伏……只是,我想不到,石首族人首領分明對殿下禮遇有加,為何突然倒戈相向?”

衛绾聽得出夏殊則疾行之間氣息不勻,代替他回了話:“是首領的孫女,奉首領之命引我們入山,誰知她早已暗中與羌人勾通,沆瀣一氣,先是将殿下與我騙入地洞,随後又引羌人前來刺殺。”

“可恨!”

高胪一拳抵住掌心,切齒道:“石首竟敢陽奉陰違。”

夏殊則沒有作聲。

疾行至山下,将夏殊則送入軍帳,已是深夜。

衛不疑請來的漢人醫士姍姍來遲,将衛绾粗糙包紮的衣衫布解開,替夏殊則又換了藥。料理完之後,夏殊則便睡了過去。

衛绾回自己帳篷之中,取水淨身,換了幹淨的禾綠綢衫,褪去了狼狽。

常百草侍奉她歇下,捧了燈盞侍候在榻,咬牙道:“他們太可惡了,竟然敢行刺太子殿下,這可是要誅滅九族的罪過。”

衛绾搖了搖頭,“非我族類,無權誅其九族。”

“姑娘,那太子受了傷……”

“我知,”衛绾出去一趟,那時只顧着擔憂安危,此時人已睡在安全的大帳之中,思及地洞裏的光景,他靠在樹上望着頭頂墨綠濃葉的模樣,滿心複雜,“為了我受傷的。”

常百草有些害怕,“會不會有人追究姑娘你啊……”

衛绾心思更煩躁了,“不知。”當時那石首女子一掌擊在她後背,她險些滾落山坡,若無太子搭救,性命危矣,可以說,如不救她,太子不會跌入地洞,也不會被捕獸竹刺所傷。真追究始末,衛绾難辭其咎。

太子殿下是個忙人,昨晚受了傷,處理了傷口,等衛绾從帳中醒來,想去瞧他一眼時,便被衛不疑告知,他已經帶着高胪走了。

“殿下身上有傷,沒人攔着他?”

衛不疑狐疑地望着妹妹。昨晚送主公回來時,衛不疑見她渾身狼狽,裙角被撕碎了大片,便心有疑窦,沒問出口,今日太子不見,衛绾的關切溢于言表,衛不疑猜測昨晚主公與衛绾之間定發生了不為人知之事。

被衛绾催促,他清咳了聲,“主公傷勢未愈,但無礙行軍,況有醫者在側……他只是說,要問罪伊冒。”

昨晚行刺之人,是伊冒所派,羌人的首領并不世襲,而是在部落之中,經由威望極高的長者舉薦。這一任首領野心勃勃,觊觎大魏膏腴之地不是一兩日了,從昨晚的刺殺便可以看出,伊冒已破釜沉舟了。

只是不知夏殊則如何處理。

陛下将合兩族大事交托在他手中,如有行差踏錯,正給了陛下罷黜太子的一樁名目。或許這名目還不夠,但至少,在楚王殿下如今屢立功績之時,朝中擁護太子的,眼尖的會察覺到風向,牆頭草倒戈,趁機再拔除太子心腹,便如同除了梗在喉嚨裏的一根為患已久的骨刺,從此長安。

每每想到這兒,衛绾也忍不住為夏殊則不平。或許是同病相憐,同樣是母親不得父親所喜,她父親卻至少還知曉将她這碗水稍稍端起來些,而陛下卻早已覆手潑了出去。

“殿下幾日能歸?”

衛不疑搖頭:“不知,主公只讓我留守此處護你。”

衛绾心思難安,“阿兄……我想回洛陽了。”

衛不疑知道她昨日受了不少驚,手掌在她肩頭撫了撫,沉重地壓了下來,“阿绾,你是未來的太子妃,将來政局之艱險,遠勝今日百倍,主公處境之難你我難以想象,若喜愛他,也只好陪他走下去。阿兄雖然心疼,但始終會一路為你與主公持劍辟道。”

“我……”衛绾難以啓齒,複雜地望着她似乎曲解了什麽的兄長,“阿兄怎麽會以為,我喜愛殿下?”

“嗯?不是麽?”

衛不疑皺了眉,忽又笑道:“我知道你矜持,好了不說了,餓了麽,我拿幾個饅頭給你。”

他大笑着,揚長而去。

衛绾留在原地,柳眉一高一低,心事重重,臉色古怪。賜婚之前,她沒甚麽作為,賜婚之後,更是沒有,上輩子慘死在夕照谷,斷了衛绾出逃的念頭,目前一切她只能順勢而為。

那時,太子與衛不疑去了河西,她一人留在洛陽,雖待在閨閣之中,但對羌人之患卻不是沒聽說過,這歸功于她出身武将的父親。衛邕優柔寡斷,眼盲懼內,但若說有甚麽令人高山仰止之處,便是他心系黎庶。衛绾從他那得知,羌人局勢混亂,伊冒企圖集西北十八部族,侵擾中原。

但西北的這十八個部族,天生不和,互有血仇,伊冒縱有通天之能,一時之間難以說動他們,太子周旋其中,換來短暫的和平,也付出了大魏不少代價。

只不過如今的情勢稍稍好一點,伊冒的軍士被夏殊則從十四歲起便連消帶打,如今散亂如沙,潰不成軍。

她望向夏殊則那座靜默地卧于原野之間,宛如負傷盤踞的猛虎的軍帳,心中忽然有了七八分肯定——殿下也重生了。

否則要她如何相信,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能獨立應對正當壯年、娴熟雕鞍弓馬之術的伊冒,履戰而履勝?

忽然之間福至心靈,衛绾背後卻沁出了一層冷汗。

若是如此,殿下對她恐怕恨之入骨……

他怎麽會情願應下這樁婚姻,埋下随時能壞了他名聲、教他遭世人譏笑不恥的隐患?

衛绾等了近十日,夏殊則才歸來。

當夜諸人收拾打點了行裝,要折回洛陽。

衛绾想問太子與伊冒達成了什麽共識,如此回了洛陽,陛下不會不滿麽?但觀太子與諸人凝重的神色,衛绾這些話一路都不敢問。

是夜,衆人宿在黃河岸邊,圍着篝火飲酒說笑之時,衛绾看到背臨着黃河,素手調弦的秀逸高曠的男子,他垂着眼睑,似在沉思。

衛绾以為他仍在為羌人之患而頭疼,擔憂他半月之前受的傷,快步走了過去。他的手撥着弦,聽聞動靜仰起了頭。

衛绾洞悉,那雙眼眸在發現她的到來之後,負重之感更甚了。

“衛绾。”

“殿下的傷勢好些了麽?”

她突然而至的關懷,有那麽一瞬間,讓男人不知所措。宛如在沙漠之中苦行已久的旅人,饑渴難忍之際驟然得到一捧摻了沙子的水,卻不敢囫囵飲下,剎那之間的恍惚之後,他皺起了眉。

“好了。”

衛绾稍稍安慰。

夏殊則道:“衛绾,安定距洛陽不過半月行程,此行回去之後,婚期便要定下。”

衛绾知道這一點,雖然談及婚事,衛绾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處理,也難以面對太子,但仍是忍不住,想聽他的意思。

夏殊則道:“婚姻之事,非孤所願。”

衛绾心頭猛然一跳,她垂于身側的手,骨骼皮肉俱已繃緊。

“誠實告卿,不願欺瞞,誤卿前程。”

“我……”衛绾咬唇道,“殿下以為我有得選麽?”

這樁婚事是陛下下旨賜的,如可以悔,上一輩子她必定當着夏殊則的面便悔了,何至于出逃。

“你有。”

他輕輕一語,再度挑動了衛绾心弦,她從他幽深而漆黑宛如墨色的眸子裏讀出了他的篤定、堅持,以及宛如承諾般的厚重。

他道:“你只說一句,孤替你悔了婚事,并不傷及你與衛氏顏面。”

有個聲音在他心中輕輕地道,夠了,有這一路,便已足夠。

作者有話要說:

绾绾看到了太子危險時本能護住她的手,心中五味雜陳……

同類推薦

從零開始

從零開始

想要讓游戲幣兌換現實貨幣,那就一定要有一個強大的經濟實體來擔保其可兌換性。而這個實體只能是一國的政府。可是政府為什麽要出面擔保一個游戲的真實貨幣兌換能力?
戰争也可以這樣打。兵不血刃一樣能幹掉一個國家。一個可以兌換現實貨幣的游戲,一個超級斂財機器。它的名字就叫做《零》一個徹頭徹尾的金融炸彈。

穿越之農家傻女

穿越之農家傻女

頂尖殺手因被背叛死亡,睜眼便穿成了八歲小女娃,面對巨額賣身賠償,食不果腹。
雪上加霜的極品爺奶,為了二伯父的當官夢,将他們趕出家門,兩間無頂的破屋,荒地兩畝,一家八口艱難求生。
還好,有神奇空間在手,空間在手,天下有我!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