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衛绾被齊王殿下一大早攪和得紅了臉,昨晚沒讓齊王鬧成洞房,今日可教他報了仇了。

心緒回攏時,自己的手已被一只大掌籠住了,衛绾擡起頭,面前的殿下臉色沉郁,眉峰如墨。

“孤已命人朝壽安宮請示過。”

說罷他拽着衛绾離去,齊王殿下頓足,腦袋有點發蒙。

他三哥對皇太後從來不會當面甩臉色,娶了媳婦之後整個人都變了。他暗暗地想到,他們那位皇祖母可不是什麽慈祥的主兒,到底是喝了薛夫人二十幾年迷魂湯的,對薛氏簡直言聽計從。他母妃說,薛夫人因對衛绾不喜,昨夜裏在壽安宮服侍太後入眠之時,曾說了些話。

不過那話說出來時,徐夫人已出了寝宮門,因不敢耽擱,沒有聽全。

衛绾回了寝殿,覺口角舌燥的,面對顏色不善的夏殊則,愈發心虛起來,“殿下,方才聽了多少去了?”

“不多。”

衛绾稍稍安心。

“孤過去時只聽着小五說,他三哥今早體虛。”

衛绾的心倏地蹿上了喉嚨口,一口熱茶憋得面頰激紅。

她側過了身,咬唇拿茶盞瓷蓋碰着杯身,發出如玉石相擊般的幹擾的噪音,小聲說道:“此話,是我信口胡說。”

太子殿下不遠不近地睨着她,“孤也只是信耳一聽。”

衛绾便徹底啞口了。

但以太子殿下的胸襟,他果然不是計較短末之處的人,又道:“阿绾,你入宮來步步兇險,孤存有私心,當時未曾點破,你自己卻說,你明白孤的處境,只是仍然願意嫁來。”

衛绾确實說過這話,那時她腦中一熱,誇下海口,此時騎虎難下,反駁不得。

她紅了臉,不知是不是被茶水熱霧氤氲蒸紅,白皙的面頰上挂着兩團粉暈,猶如濕露桃花。他仍然目也不瞬地望着她。

衛绾清咳了聲,“明日一早,我上壽安宮對太後請罪。說來新婦入門,确有這樣的禮節,只是今日殿下诓我!”

她略含嬌嗔的嗓音灌入耳中,也讓夏殊則慢慢地心落回了腹中。

“殿下不必憂心,我當時并不僅僅只是一時沖動,既嫁給了殿下,便認定了殿下,除非你我之間生了變故,外力不是讓衛绾打退堂鼓的理由。”

“何況,我素來也不喜家中主母,薛夫人與她一丘之貉,是咱們共同的敵人呢,我與殿下既是夫妻,也是盟友,這不好麽?”

夏殊則凝視着她。

衛绾終于過了那陣羞赧的勁兒,将茶蓋铿地壓在了杯上,起身朝夏殊則走了過來,“殿下不是還有公文沒有批閱完?我給你研墨。”

他應了一聲,轉身走向了書房,衛绾亦步亦趨地跟着,望着男人的背影,心中澀重感更甚。從昨日黃昏,在東宮對太子一瞥,衛绾便感覺到了萦繞他身遭的澀悶滞重之感,這場婚事并不能完全讓他安心,他仿佛隐隐約約仍在顧慮着甚麽。昨夜裏,任由她牽手、扯他衣衫,他卻表現得似個柳下惠,也沒有交代,只說了一句不習慣便想打發人了,豈有這麽容易簡單。

處理完公務之後,太子又因瑣事必須出宮一趟,衛绾則自己踱回了寝殿,望着蹲在梳妝臺下被月娘神秘地擺着的箱箧,忍了又忍,終是快步走過去,趁着沒人翻出了那些畫冊和書籍。

衛绾蹲在地上,将畫卷展開,這一幅圖上所繪女子衣衫半敞,手中執壺,為男子斟酒,二人于榻上,不管腰身以下如何親密交纏,面容卻恬淡而安谧,衛绾實在難以勉強自己一睹那衣衫下的風光,翻了幾幅圖,都是如此,悵然地随手一抛,改去學書本知識。

但書上所記,則更事無巨細,連女子手指如何交纏,都詳盡不吝筆墨,衛绾只是看着,腦中便會自然聯想到方才畫中所見,憋得雙耳通紅。

她手一抖,書卷嘩啦滾落了一地。

常百草正要送藥來,茫然間闖入寝宮,衛绾身子僵住,倉皇喝道:“站住!”

常百草單純地不動了,只見姑娘低下頭慌張地收拾着甚麽,遠遠瞥見圖上光溜溜的畫着的東西,也沒瞧明白,委委屈屈說道:“姑娘,是你讓我拿藥來,說要配制藥膏的。”

衛绾都幾乎忘了這茬,誰知這小丫頭去而複返來得如此之快,她飛快地将東西鎖入箱中,便自欺欺人,這木箱沒有任何人啓開過。

衛绾心頭茫然,取了常百草送來的藥膏,對着明暖的窗擺好,用木缽盛了一小塊草藥膏,鐵杵研磨開,烹茶的小爐在支起的南窗下徐徐冒出了青煙。

草藥被擲入砂罐之中煎熬,小半個時辰之後,常百草已在打着瞌睡了。

衛绾側目,想到入了宮,常百草被迫收斂心性,實在拘了她了,她将常百草的肩膀推了推,“你莫嫌無聊,你想出宮了便同我說一聲,我讓阿兄帶你到洛陽城中逛逛。”

常百草立時興奮得小臉通紅,拍掌直說好,衛绾松了口氣,放她去了。

寝屋裏空空蕩蕩的,唯有微風細如絲縷,穿過發梢來,晃得面頰微微發癢。

衛绾煉制的藥膏是能替人除去身上瘡疤的,自小衛不疑習武便容易受傷,衛绾煉藥是為了他,試藥也是拿他當靶子,所幸她還算有些天賦,熬制的藥膏都有奇效。

不過她不大清楚殿下往自己傷口上抹的銷人肌肉的毒是什麽,難以對症。那毒抹過身體,加劇瘡口的潰爛,若不當心,極有可能流膿引起高熱。

這實是危險。

殿下對她有些偏執的心思實是可怕。當初他一聲不吭地落入地洞,胸膛上穿透了三根竹刺,他決口不提,後來還與羌人鏖戰,致使力盡昏厥。

倘若他肯說一聲,她那時盡早為他處理傷口,後來不至于使傷勢惡化。他非不惜命,又往上塗什麽銷肌膏,衛绾一想到昨夜裏見他胸口那猙獰的瘡疤,心便有些難以明言的鈍痛。

反複的搗藥聲中,衛绾的心靜了下來。

河西之行發生的事樁樁件件躍入腦中,再想到昨晚他的滞澀凝重,別扭與羞澀,她忽然擡起手重重地指了一下自己的榆木疙瘩腦袋。

殿下心性堅忍,換言之他在她面前就是個悶葫蘆,正如他受傷了絕不肯在她面前吐露半個字,她不說願意嫁他一定想方設法為她退婚一般,即便是新婚夜裏,只要她不說一個願意,他也絕不會碰她。

殿下不知她對男歡女愛的恐懼,昨晚上,他只怕會多想……

衛绾暗恨自己的遲鈍,無奈地望向窗外青灰的天色。

聽說這些時日北地多方暴雨,唯獨洛陽昨日裏天清雲淡,今日看濃雲滾墨,約莫也是大雨将至。

她是不喜歡,上一世撞見王徵那物,将人逐出屋後,衛绾但覺胸口反酸,幾欲嘔吐。但昨夜裏殿下若強勢一些,她必定也會順從的。

衛绾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

未及片刻,果然瓢潑大雨砸落,初秋的涼雨泠泠于雕甍玉瓦之間彈響,衛绾的心如被抽走,忙如夢初醒,要吩咐人去準備雨具,替殿下送去。

殿外風雨如晦,她才走到門口,太子殿下已經回來了,他華貴的玄裳不住地滴着水,面容上緊貼着一绺濕漉漉的長發,愈發顯得面孔猶如镌刻般深邃,衛绾忙替他除了濕衣,吩咐韞玉搬熱湯來。

男人在屏風後沐浴,一言不發,像是想不到話要說。

衛绾背過了身,朦朦胧胧的身影透過絹绡屏風,姽婳如霧。他靠在浴桶邊沿,靜靜地凝視着她的背影,喉嚨一陣發緊。

衛绾手中仍抱着他的濕衣,因有幾分難以啓齒,踟蹰半晌,才宣之于口:“殿下,你拿阿绾當真正的妻子了麽?”

他忽然胸口一滞,猶如被箭镞紮穿了心。

今日于洛陽城中見了一人,那人是七旬老者,王氏故人,也是洛陽有名的鴻儒。他拜訪鴻儒之後,無意之中得知一事,心下正懊悔不安着。

只要碰上與衛绾有關之事,他都束手束腳,這一次,倘若不是衛绾勇敢陳情,他應約娶了她,或許……他已不能再想這事。

“阿绾。”他的嗓音滞澀,有一絲苦悶,“你再容孤些時日。”

衛绾搖了搖頭,臉紅地垂下了眸,“不是我容殿下時日,一直以來都是殿下在容我。我要退婚,殿下為了容我,說是自己不喜阿绾,又不惜自污名聲,如今亦是一樣,我不知道時渾渾噩噩便罷了,我知道了,便不會忍心。”

他靜靜地看着她的身影,未置一詞。

“殿下,宮中人多嘴雜,無數眼睛盯着瞧着,東宮的動靜瞞不過人。你還是早早要了阿绾吧。”

聽不着身後的動靜,衛绾垂下的面頰更紅了,只是她若不明說,身後的男人恐怕一直多想,“表兄确來尋過我,對我也确表明過心跡,但我當時已回絕了他。約定與殿下成婚之後,我心中對表兄與殿下均無愧疚,因我知道,有些事老早就應該過了,衛绾如今俯仰無怍,無愧于心。”

“既嫁了殿下,我必事事都要為殿下想,殿下既不是不喜阿绾,便不必要忍着。”

身後傳來一道出水的聲音,無數的水花濺落開來,打在地上。

衛绾的心揪得更緊了。

她的嗓音也啞了下來,她重重地閉上了眼,“殿下恐怕不知,我害怕敦倫……”

漸漸走近的腳步聲于她身後停了下來,許久之後,衛绾感覺到一陣冷意,忍不住嬌軀輕顫,但立時被籠入了一個寬厚懷抱,他身上還未着片縷,手臂赤露于外,衛绾垂眸看了一眼,又羞又怕,再度閉眼咬唇說道:“請殿下憐惜。”

作者有話要說:

遲來的洞房到底會有多麽遲來,作者君也不知道呢,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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