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風筝

左奪熙吼了一聲後,看到她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驀然想起初見那一天他惹哭了她,她也是這樣哭得一雙眼睛水光盈盈的,便抿着嘴沉默了。

傅亭蕉伸出小手擦掉肉臉蛋上殘留的淚珠,第一次被左奪熙這樣吼着推開,她心裏害怕得直打顫,可還是邁開了小短腿,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九哥哥,你怎麽了?”

“別過來!”左奪熙面色發白,忍不住又吼了一聲,只是這次聲音小了很多。

傅亭蕉超委屈地停下腳步,俨然又要哭出來:“那、那蕉蕉去找月嫔娘娘……”問問她九哥哥到底怎麽了。

“她死了。”

“死了……”

傅亭蕉懵在原地,她對“死”不太了解,但是聽姨祖母說過,她娘親也“死”了,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這輩子都不會回來了。

月嫔娘娘也去她娘親那裏了嗎?

九哥哥今天這麽反常是因為月嫔娘娘“死了”嗎?

傅亭蕉擰着衣角,她眼前的九哥哥太陌生了,看上去好像很難過……就像她想要吃桂花糕卻被姨祖母拿走說不能多吃的樣子……不,比這還要難過好多好多倍。

她還太小,根本體會不了左奪熙眼中更多複雜的情緒,她也不知道怎麽讓她的九哥哥變回她熟悉的樣子,只好小小聲說:“我娘也死了。”

她想,他們的娘都死了,她和九哥哥一樣的,她都不難過,那九哥哥也不要難過了……

“閉嘴!”左奪熙突然站了起來,吼得她全身一抖。

“你懂什麽!你根本不了解我的痛苦!”他想起馬車上初見她那一刻,她已經沒了娘,卻朝他呵呵直笑,“你娘死了,你根本毫無感覺,還天真爛漫地笑,因為你根本沒體會過有娘的感覺,所以你不在意,你沒有任何痛苦!而我,有娘的甜、有娘的苦都體會過了!我還差點——”

他驀地住了嘴,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昨晚可怕的經歷又浮了腦海,他整張臉煞白煞白,渾身細細地抖。

他當時、當時真的以為他要被掐死了。

醒來之後,他以為一切都結束了,他又一次在他發瘋的母妃手下逃過一劫。窗外還是漆黑一片,他摸了摸被掐得說不出話的喉嚨,他知道大半夜的不會有哪個太醫願意來給他醫治,所以他抱着被子在黑暗中靜靜等天亮。好不容易等來天亮,他跑去開門,然後看到了他永生難忘的場景——

他的母妃,只穿了中衣亵褲,吊死在他屋檐下!

他面對面地看到了,他母妃因為吊了一晚而眼睛外凸、口舌流涎、面色青紫的猙獰模樣……

那一瞬間,居然沒有悲傷,只有驚懼和厭惡,他身體一軟,跌坐在地。

半晌之後才從失神裏走出來,竟連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出奇地冷靜,趁着還沒人看見,搬來凳子,壓抑着厭惡,使足了吃奶的勁,将他母妃抱了下來,艱難地給她穿上了一件外衫,阖上眼睛。

好歹讓她走得體面一點。

做完這一切,他就把自己關進了房間裏,那點殘存的對母妃的眷念和愛護突然又被濃濃的厭惡所取代。

他本來就因為母妃的緣故有些厭女懼女的緣故,好不容易被傅亭蕉掰回了一些——

他突然頓住了。

他想起他昨晚差點被掐死前,他腦海中唯一出現的人,就是、就是……

左奪熙猛地晃了晃腦袋,錘了自己一拳。

不!

他讨厭女人,他被女人傷害!傅亭蕉也是女人,他也應該讨厭!

傅亭蕉會不會、會不會有一天也沖上來掐他?像一個蠕動的蟲子一樣在他面前披頭散發地解衣服?

他渾身一寒,又泛起了畏懼,甚至想吐。

這一剎那,連傅亭蕉都變得面目可憎起來。

而無辜的傅亭蕉此刻卻渾然不知,她只是見左奪熙發火之後陷入沉默,便不敢再接近。

她怯怯地站在原地,眼神無處可放便骨碌碌地四處看,突然發現這間房間臺子上的風筝,一下子什麽委屈、害怕都沒了,眼睛都亮了起來,蹭蹭蹭地取過風筝,頓時笑靥如花:“九哥哥!是風筝诶!”

左奪熙被喚回神智,下意識循聲望去,那個面目可憎的臉笑得如爛漫春花,立刻在他心頭敲了一記。

把他厭惡的情緒都敲散了,撿都撿不回來。

可是,他應該讨厭的!未免再受到女人的傷害,他應該及早地讨厭每一個女人,包括她!

左奪熙皺起了眉,開始自己跟自己鬥争起來。

“九哥哥其實也想放風筝是不是?”傅亭蕉歪着頭想了想,笑起來,“那九哥哥不想陪蕉蕉放風筝,蕉蕉就陪九哥哥放風筝吧?”

有了這個風筝,傅亭蕉仿佛得了護身符,她覺得她熟悉的九哥哥已經回來了,于是拿着風筝走過去牽左奪熙的手。

左奪熙僵在原地,他還在想到底是甩開她還是……

軟軟的小手已經牽了上來,然後在看到他面色一變的同時又吓得縮了回去。

好像又要發火了……

左奪熙冷着臉,心裏卻想,其實……好像沒有他想象得那麽難以忍受。他朝傅亭蕉看去,她想做了錯事一樣低着頭,只露出一段白嫩的脖子。

他咳了一聲:“你再碰我一下試試。”

其實如果可以忍受,那還是忍受吧,不是所有女人都像他母妃那麽可怕的,至少傅亭蕉不是。

傅亭蕉卻以為這句話是在威脅,頓時吓到風筝都掉到了地上,連忙把手背到身後,哇地一聲哭出來:“蕉蕉再也不敢了……”

左奪熙:“……”

冷靜、冷靜、冷靜……吵死了!

左奪熙:“別哭了。”

傅亭蕉本來哭得眼淚鼻涕都糊了一臉,聽他一發話,立刻乖乖地閉上了嘴巴,還吸溜了一下鼻子。

左奪熙頓時嫌棄得不得了,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扔過去:“自己擦。”

都怪她平時愛哭又愛吃東西,所以他養成了随身帶兩塊帕子的習慣。

傅亭蕉捧着帕子,笨拙地擦了一把臉,反倒把鼻涕更往四處糊了。

左奪熙趕人了:“你先回去。”

傅亭蕉撿起風筝:“那……”她還惦記着放風筝的事。

左奪熙連生氣都不知道怎麽生了,硬聲道:“過兩天。”現在他實在沒心情。

傅亭蕉還想再說什麽,阿固已經在外面敲門了。

太後已經知道月無意自缢,便派人來月桂宮,讓阿固先将傅亭蕉帶回去。

傅亭蕉開了門,一邊是催她走的左奪熙,一邊是急着抱走她的阿固,她撅起嘴巴,乖乖地把風筝放下,戀戀不舍地被阿固帶走了。

*****

月無意是擡了妃位下葬的。

她的死訊傳到左晟那裏,左晟才想起這個人來,便順便看了她的名冊,猛然驚覺:“今天……是她的生辰啊?”

他問随侍太監李常倫:“朕記得,今天也有一個妃嫔過生辰?”國事太多,他對後宮的瑣事實在沒有花太多心思。

李常倫卻是一一記得有關皇上的任何事,趕忙說:“今日是貞嫔娘娘的生辰,皇上您已經命人将生辰禮備好了,還說今晚要去貞嫔娘娘那裏用晚膳。”

左晟皺起了眉:“原來是這樣……”

他恍惚記得,月嫔幾年前就瘋了,好像是因為失寵的緣故,他不再寵幸她,而是寵幸別人去了。而如今,他寵幸的新人竟與她同一天生辰,而他早已忘了她的生辰,還準備親自給新人賀生辰,也難怪她……

左晟閉上了眼睛。

他當初,也是寵愛過她的。

慢慢勾起了遙遠的記憶,那天他策馬飛奔,驚擾了她的馬車,她掀開簾子,他回過頭,那一眼,驚豔了他的心,也注定了她的一生。

他嘆了一聲:“追封月嫔為月妃。貞嫔的生辰禮再加三倍給她送過去,明日就劃了她的冊子,放她出宮吧。還有老九那裏,多送點好吃的好玩的過去,畢竟還是個孩子。跟他說,朕會安排他去季貴妃的琅華宮裏住,叫他不要怕,往後就養在季貴妃膝下。”

當然,左奪熙依舊固執地不肯去。

經過母妃之死,他如今懼女厭女症越發嚴重,雖然平時不會明顯地表現出來,但實際上只有傅亭蕉可以近身了,連傅亭蕉的貼身丫鬟拿的糕點他都不肯吃的,只有傅亭蕉拿的會吃掉。不,別說吃女人拿的東西了,他現在便是碰別的女人一下都要洗手,跟別的女人待在一個屋子裏都會不由自主地犯惡心。

他怎麽可能去季貴妃那裏。

為此,傅亭蕉去左晟那裏撒了一下午的嬌,為她的九哥哥說話,終于讓左晟打消了這個主意,而且也沒有對左奪熙生氣,反而樂呵呵的,因為傅亭蕉平時可很少主動跟他這個表舅舅撒嬌,這罕見的撒嬌讓他很受用。

但是左奪熙一人住在偏僻的月桂宮也不好,而且自他母妃離世之後,他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便會做噩夢,第二天精神特別差,被傅亭蕉看出來了之後才坦白。

傅亭蕉又去求太後,讓他搬到鐘秀宮來。

鐘秀宮是已故鐘太妃的住所,跟清心宮就挨在一處,鐘太妃殁了之後就一直空着,傅亭蕉早就想九哥哥搬過來了。

太後看着小臉皺成一團擔心得不得了的傅亭蕉,自然一口應允,叫人将鐘秀宮收拾齊整,幫月桂宮搬家。

左奪熙本來還倔強地不肯搬走,然而傅亭蕉嘴巴一扁,他連忙眼疾手快地給她塞了塊帕子:“搬。”

他也不想再反複夢到那晚了。

于是,左奪熙搬進了離清心宮只有一牆之隔的鐘秀宮。這下,傅亭蕉來找他玩更加方便了,就沒有哪一日不去他那裏的。

但是,有一天傅亭蕉卻沒有來。

他心想愛來不來,他反而得了清淨呢,但小肅子已經四處打探去了,晚上回來告訴他——

傅亭蕉的父親鎮南王傅橫回京了,據說這次回京,就是要把傅亭蕉接回鎮南王府的。

哦,不對,傅亭蕉今天已經被接回去了。

左奪熙木了片刻,哼聲道:“那正好了。”

當晚,翻騰到三更也沒睡着。

作者有話要說:  dbq來玩了,自罰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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