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就在這個時候,男孩的哭聲停歇了一瞬,猛地打了個嗝,而後繼續嚎哭不止。

這短暫的停頓讓郦南溪驟然清醒過來。她趕忙低下頭望着腳前的幾尺地。

她并不知此人是誰。但她在和他視線相觸的剎那幾乎就可以斷定,這是名武将。

而且,是居于高位、征戰沙場多年、刀下亡魂無數的武将。

不再與男子對視後,心底的緊張感稍稍消弭了些。郦南溪努力穩住心神說道:“稚子無狀沖撞了大人,還望您莫要和他計較,饒他一回。”

在男孩不住的哭聲裏,她軟軟糯糯的聲音顯得平和而又輕柔,絲毫不受那哭音的影響,緩緩的從不遠處傳來。

重廷川見她幾句說完後再沒了其他話語,劍眉微蹙薄唇緊抿,慢慢調轉視線望向常福。

常福生怕重廷川即刻就将人轟出去,趕忙躬下身子畢恭畢敬說道:“爺,這是郦七姑娘。就是上一回幫了九爺的那位。”

他滞了半晌沒有等到重廷川下令趕人,暗暗松了口氣,再開口的時候就順溜了許多,“這小子是慶陽侯府的,郦七姑娘不過是幫忙看着他罷了。”

重廷川擡指輕叩着椅子扶手,許久之後,方才淡淡的“嗯”了一聲。

雖然他不過是随口應一聲罷了,但這短短的音節聽在郦南溪的耳中卻不啻于驚雷。

郦南溪尚還記得,曾經不久前,她也聽過這樣的聲音。

低沉醇厚,隐帶金石之音,甚是好聽。雖則僅僅兩個字罷了,卻讓她印象極其深刻。

郦南溪再也無法遮掩自己心中的驚愕,猛地擡起頭來,愣愣的看向高大男子,語無倫次的說道:“你、你、你是……”

就在她愕然的話語聲中,男子身後的門吱嘎一聲從裏打開。一個身材中等的男子從裏行了出來,“爺,紙筆已經備好,如今可以開始了。”

他走到半途中往郦南溪這邊望了過來,立刻驚訝的睜大了眼,“郦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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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南溪緩了緩心神,将萬般驚愕盡數壓下,努力揚起了個笑容與他打招呼:“萬管事。”

萬全看看郦南溪,又看看重廷川,與郦南溪寒暄了兩句後,便退到了重廷川的身邊立着。

常福不知郦南溪居然和萬全相識,眼神在兩人之間溜了一圈兒,到底顧忌重廷川在場,沒敢發問。

重廷川慢慢站起身來。

他身材極其高大。上一回是離得遠郦南溪不過感慨下罷了。剛才他坐着的時候也還不至于太過明顯。如今兩人距離較近的相對而立,郦南溪頓時感受到了身高差異所帶來的巨大壓迫感。再加上他周身所透出的威懾力……

郦南溪很有些不知該如何應對才好。

可沈玮的問題還沒解決。眼看着他好似要回屋去,她只能鼓足了勇氣揚聲喚他,“大人。”

重廷川側首望向她。

郦南溪雙拳緊握,努力保持着平靜的神色,望向不遠處的男子,“沈家的小少爺站了那麽久想必已經知道錯了。不知大人可否通融一下,允我将他帶離此處?”

原先男子坐着的時候衣衫微有皺褶倒也看不出。如今站起來之後,輕薄的衣料緊緊貼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勁瘦的肌肉輪廓勾勒得一覽無遺。

郦南溪不知怎地忽然想到了之前自己看到過的鎖骨和胸膛。她急忙低下頭去,再不敢看他第二眼。

重廷川瞧着女孩兒羞赧的樣子,視線掃過她紅紅的小巧的耳垂,語氣沉沉的道:“待他站足一個時辰再說。”

郦南溪暗道糟糕。若真站足了一個時辰,事情想必無法善了。此人既是知曉了對方是慶陽侯府也不退縮,自然是丁點兒也不怕侯府的。

可姐姐豈不就得罪了沈家人?

郦南溪趕忙上前急追了兩步,在男子冷冽的目光中複又停了步子,“大人,他尚且年幼,若……”

“若你再勸,不若改為兩個時辰?”重廷川冷冷說道:“此子行事莽撞十分無禮,只罰他一個時辰,着實太輕了些。”

他聲音沉靜有力,即便沈玮在賣力大哭,依然将他的話給聽進了耳中。

不待郦南溪開口,沈玮已然在那邊嚷嚷道:“你個壞人!竟敢欺負我?我爹饒不了你!我爺爺也饒不了你!你且等着吧!”

重廷川臉色一沉朝他望了過去,眼神愈發冷厲,而後望向郦南溪,唇角勾起一抹很淡的笑,“你說,他知道錯了?”

郦南溪也沒料到那沈玮居然依然不知悔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話才是。

萬全看重廷川臉色不佳,在旁欲言又止:“爺——”

重廷川淡淡掃了萬全一眼。萬全趕忙低下頭去,半個字兒也不敢多說。

重廷川朝郦南溪走近了兩步。

“實話與虛言乍看之下不過是幾個字的差異而已。”他垂眸望向女孩兒,一字一字慢慢說道:“但結果如何,單要看你如何選擇了。”

男子身材很高,離得這樣近,那股壓迫感愈發強烈起來。

郦南溪忍不住退了半步。腳跟觸到身後側的一方小花圃的邊界,不得不停了下來。

誰知他長腿一邁,又逼近了半步。

郦南溪退無可退,只能一點點擡起頭來,望向眼前的男子。

兩人離的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低頭時口唇邊溢出的溫熱氣息。

他的眼眸很黑,黝黯深沉,有着刺穿人心的了然與鎮靜,好似能夠看透所有的遮蔽與掩蓋,讓一切都無所遁形。

“他确實做錯了。”郦南溪臉有點發熱,別開視線選擇了實話實說,“只是他若出不去,我和姐姐必然要被人埋怨。對方是侯府,我們等閑招惹不得,且也不願連累家裏人。還望大人網開一面,幫幫我們姐妹。”

重廷川沒有開口。

郦南溪自認自己再沒什麽欺瞞的了,很是坦然自若的回望他。

許久之後,她終于等到了對方的回答。

“不若你幫我一次。”重廷川緩緩說道:“你幫我一次,這事我便再不追究。”

郦南溪很是意外。她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可以幫到他的時候。正要細問個究竟,誰料對方根本沒有等她,已經徑直回了屋子。

萬全透過窗子往裏一瞧,看重廷川走向桌案停在了鋪開的紙張前,頓時有些明白過來。

——這紙和平日爺練字練畫時所用的不同,是前些時候陛下特意賜予爺的。可他每天畫紙鋪開無數次,早晨怎麽鋪着的,晚上怎麽收起來。幾日了還沒個結果。今早更甚,直接說先不用鋪了。

如今郦七姑娘來了,事情可算是出現了些轉機。

萬全心下大喜,望向郦南溪的時候更是與上次不同。他恭敬的請了郦南溪入內,而後将門從外面虛掩上。

常福之前心裏就憋着無數的疑問,現在看到萬全的行事之後,心裏頭的問題愈發多了起來,趕忙喚了萬全到一旁細問。

屋門關上的瞬間,郦南溪看到的便是萬全被常福拉走時的模樣。

郦南溪心知他們并不是惡人歹人,不然的話,莊明譽根本不會放心的把她單獨留在他們的宅子裏。可如今讓她在屋裏與一個陌生男子單獨相處,她還是萬分的不自在。

“我姐姐尚還在院子外等我。”郦南溪轉過身來望向屋中男子,“不知大人能否讓她進來陪我?”

“不能。”重廷川幹脆利落的拒絕了她的提議,“我的屋子,旁人不得入內。”

“可我……”

“很快就好。”

重廷川說着,擡指撫過紙面,又望向眼前筆架,有些拿不定主意畫這樣一個嬌嬌的小姑娘應該用哪一支。

他還從未畫過女子。

偏偏這是皇上的命令,違背不得。

郦南溪看他在做自己的事情沒空搭理她,就自顧自的打量了下這個屋子。

這裏與寺內尋常的客房大致相同,有一桌一椅一櫃。只不過更為寬敞,占地足有她的兩間那麽大,看着倒是有些太過空蕩。好在窗下多了一張金絲楠木的案幾,讓這裏顯得稍微雅致了些。

不過那個案幾上擺着的東西,着實有點眼熟……

郦南溪緊盯着那白玉碗,直到走過去将它拿在手裏,依然有些不敢置信。

“你居然把它帶來了?”她錯愕的問那立在桌案前的男子。

這碗正是當初下雪時她插了幹花讓人送回宅子的那一個。

碗中情形與當初大差不多,只是那時候撒在上面的雪早已不見了蹤影,而那原本青嫩的小草此刻也已經蔫的耷拉了腦袋。幹花保存的很好。須知花一旦幹透,上面的莖葉就會變得十分脆弱,稍稍用力一些就會折碎斷裂。

眼前的幹花盡數和她當初送出去時一模一樣,可見它們的新主人是用了一番心思的。

郦南溪微笑着望向重廷川。

重廷川卻只淡淡的看了那碗一眼,并未回答她所說的話,而是朝着桌案前不遠處的一張凳子指了下。

“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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