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聽了眼前之人的那句話,郦南溪的心裏驀地一動,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斟酌着說道:“你知曉我會過來?”
想到自己這次前來的目的,她将懷裏擱着的盒子掏出。伸了手剛要往前遞給他,郦南溪忽地有些悟了,警惕的說道:“你知道我會将東西還回來。”
聽小丫頭說的這話語氣頗為肯定,并非疑問句,重廷川低低的笑了一聲,不答反道:“我是真想送你的。”
郦南溪氣悶的別開臉不去看他——可他分明也算準了她真的會還就是了。
看着她賭氣的模樣,重廷川忍不住往前緊走了幾步。
他越近,她越退。
若是以往,他定然就收住步子不再前行了。可這一次,他非但沒有停住,反倒一直向前,直到将她逼至牆邊才算完。
郦南溪脊背貼着牆壁,快速的擡頭望了他一眼。誰知他正在靜靜的專注看她,這一仰頭,正好和他的視線撞了個正着。
他雙眸黝黯深沉,宛若深淵,藏匿着讓她看不透的洶湧暗流。
郦南溪趕緊低下頭來,這便望見了手裏的盒子。
仔細看着金絲楠木的紋路,郦南溪沒來由的就有些緊張,喃喃說道:“這東西我拿着不合适。還給你吧。”
語畢,她頭也不擡,伸手将東西往前遞了遞。
“唔。”重廷川随口應了一聲,“不好看?”
“好看。”郦南溪說道:“可它不屬于我。”
“我給你就是你的了。”
聽了他篤定的語氣,郦南溪有些急了,仰頭望了過去說道:“我不要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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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廷川凝神望着她,見她眼神急切慌亂,心裏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冷不冷?”他沉聲問道。
這話題轉的太快,郦南溪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下意識就去感受了下……
果不其然,緊貼着牆壁的後背涼飕飕的。
雖說屋裏燃了火盆并不至于太冷,可顯然火盆剛點了沒多久,熱度并未滲透到牆壁上。被這寒冷的冬月天侵襲的冷硬牆壁,如今依然寒涼之至。
郦南溪有心想要避開這種冷意,可眼前的高大男子離她太近。若她上前稍稍挪動下,少不得就要撞到他身上。
垂眸左右看了看,她心裏拿定了主意,便準備往左側挪去。誰知腳步剛剛離開地面還沒有擡起來,一股大力襲來,強勢的将她往前攬去。
郦南溪一個踉跄跌倒了眼前之人的懷裏。
她正欲掙紮而出,他卻身子一轉站到了她的身側,而後左臂摟着她的肩擁了她往前行去。
女孩兒登時又羞又怒,想要像上次一樣緊走幾步脫離他的掌控,偏他這次早有防備,修長有力的指輕輕扣住了她的肩,讓她即便想要前逃也無法成事。
郦南溪徹底惱了,邊被他帶着往前走,邊抽空擡起右腳去踩他左腳。誰知這個念頭剛剛動了起來,他卻側首朝她笑了一下。
“小丫頭莫要亂打鬼主意。”重廷川好笑的看着她氣極的模樣,盯着她緋紅的臉頰說道:“信不信一腳踩下去我不會疼,反倒要硌了你的腳。”
郦南溪正在氣頭上,哪肯去理會他說了什麽?當即擡腳放腳把這一下踏實了。誰知他穿的那鞋跟石頭一樣硬,她的鹿皮棉靴根本半點兒都奈何不了他,反倒是一腳下去在他鞋面上打了滑,她自己重心不穩差點跌倒。
……幸好他正扶着她,所以才沒摔成。
可若不是他不放手,她哪裏需要踩這一下、哪裏就會身子不穩了?
郦南溪這回是真的羞窘萬分,眼睛都冒了火,萬分懊惱的說道:“你松手。”
重廷川看小丫頭是真的氣狠了,頓了頓,終是将手撤了回來。
郦南溪把盒子往他懷裏一塞,當即就要跑着離開。可是還沒能跑到門口,就被眼前驟然閃來的黑影給擋了個嚴實。
“我請你喝杯茶。”重廷川把手裏的盒子捏在指尖,扣得死緊,指節都泛了白。語氣卻十分淡然,面色依然平靜,“外面天太冷。喝杯茶暖暖身子。”
“不用。我車上有熱茶。”郦南溪的語氣比那外面的寒風還要更冷三分,“母親還在家裏等我,我需得趕緊回去。”
“即便如此,喝杯茶的功夫總是有的。”
重廷川一句話剛剛說完,就見郦南溪好不理會的繼續前行。
他好不容易騰出了這些功夫來在這裏等着,既是見到了,終歸不能讓她在起頭上就這麽走了。不然的話,往後怕是難辦。
重廷川忙側身伸臂半攔住了她。雖不至于碰觸到她,但起碼讓她前行的勢頭稍緩。
“我是個粗人,做事有些魯莽,還望姑娘莫要與我計較。”
低沉醇厚的聲音傳入耳中。郦南溪腳步一滞停了下來,狐疑的朝他看了過去。
雖然她初時就意識到了他是武将,但不可否認的是,他氣度矜貴卓然,即便帶着嗜血的煞氣,仍然讓人無法和“粗人”倆字聯系起來。
不過……
他這樣的人居然肯低頭認錯,還真是難得。
郦南溪不是得理不饒人的。一般對方知道錯了,她都會諒解。可這人沒事就動手動腳,讓她實在是不願去原諒。
一時間心裏萬般糾結,竟是不知該怎麽才好了。
重廷川看她垂眸沉思,最起碼不似剛才那樣排斥抵觸他了,這時他緊接着盒子的手指才微微放松了些。
他算是發現了。對小丫頭,來硬的不行,得來軟的。
小姑娘心軟,和她好好說,她就舍不得給他難堪了。可如果來硬的,她能比他還兇。
……這脾氣真是。
說她什麽好呢。
重廷川無奈的搖頭低嘆,對郦南溪做了個“請”的手勢,與她說道:“在下想請姑娘喝一杯茶,權當是之前行事唐突的賠罪,不知姑娘可否賞個臉?”
他雖然話說得十分委婉,可很顯然,他并不擅于做這種事情。即便是說着這樣讓一步的話語,依然姿态帶着高高在上的矜貴,聲音低沉,瞅着不像是給人賠罪的,倒像是來興師問罪的。
也得虧了她看出他眼神柔和了不少,而且還帶了些無奈與歉意。不然的話,就他用這樣的姿态和人致歉,不吵起來才怪。
偏他自己還完全沒有發現這一點。
看着高大男子渾然不覺的樣子,郦南溪莫名的覺得有些好笑,不由得慢慢彎了眉眼和唇角。
重廷川看她高興了,就也心情愉悅起來。
他有心想讓小丫頭多留一會兒,偏又不知道說什麽好。忽地想起來昨日肖遠向他炫耀的剛得的好茶,便道:“昨日肖遠拿了些君山銀針和碧螺春,你喜歡哪一個?我給你泡一些。”
郦南溪奇道:“你居然還會泡茶?”
她這語氣裏帶着難以掩飾的理所當然的懷疑與錯愕。
重廷川聽聞,又是無奈又是好笑,沉沉“嗯”了聲,說道:“你等我片刻。我馬上就來。”
語畢他疾步走到門邊,回頭深深的看了郦南溪一眼,這便大跨着步子出了屋。
待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外,郦南溪忽然想到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立刻站起來朝門旁走了兩步。可是這裏哪還有他的人影?
郦南溪扶着門框忍不住喃喃自語:“說好了讓我選的。這還沒選呢,就走了?”
而後一想,如今他不在,她倒不如即刻就走?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郦南溪就下意識的往外走去。可是腳步踏出屋子後,她忽地想起了他回頭看她的那一眼。不知怎地,邁出去的腳步就顯得開始艱難起來。
是走,還是留?
郦南溪忽地有點拿不準主意了。
正躊躇猶豫間,身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郦南溪側首望了過去,便見她方才想到的那個人正立在和她相隔七八尺遠的地方。
他高大的身量擋住了投過來的陽光,在走廊地板上留下了長長的陰影。他的呼吸有點亂,甚至于可以看到單薄的衣裳下他不住起伏的胸膛。
這人一向沉穩有力,素來鎮定自若,哪裏有過這樣緊張的時候?
郦南溪正要問他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見他忽地勾唇一笑,又恢複了往日的沉靜與淡漠。
“你沒走?”他輕輕颔首,“甚好。”
最後一個音還沒完全落下,他就又消失在了不遠處開着的那扇門內。
郦南溪怔怔的站了片刻,方才反應過來他剛才急急的過來這一趟是來确認她是否還在。
心裏一時間五味雜陳,剛才想要離開的步子不知怎的就轉了方向。待到反應過來,郦南溪才發現自己已經回到屋中了。
她回頭朝屋門處看了一眼,最終還是沒有再走出去。
……既然已經折回來了,索性再等一等罷。
不多時,腳步聲再次響起。随着聲音進到屋中,茶香也随之飄來。
重廷川一手端着一個茶盞,擡腳将門踹上,幾步行到桌邊将茶盞擱在桌上,“我一樣泡了一杯。你看喜歡哪個,另一杯給我就是。”
郦南溪仔細看過了兩杯茶後,說道:“茶是好茶,水是好水。只不過泡制的辦法稍簡單粗糙了些。”
重廷川眉心輕蹙望向熱氣袅袅的那兩杯。
茶和水都是肖遠早先弄好了的,唯獨泡是他泡的。
差距有那麽明顯?
郦南溪看到他盯着熱茶時候的樣子,心下有些了然,複又說道:“雖然手法不夠好,但勝在誠意,所以味道應當不錯。”語畢自顧自拿了一杯到自己跟前。
重廷川并未去動另一盞。
他擡指輕彈了下郦南溪跟前的杯子。見女孩兒朝他望過來了,方才有些好笑的開了口:“你是在安慰我吧?”
郦南溪沒料到他會這麽坦然的說出來。想了想,她就也沒否認,很輕的“嗯”了一聲。
重廷川搖頭失笑,單手端起自己那一杯,朝她微微颔首,“喝吧。”看她将蓋子掀開,又忍不住道:“當心些,燙。”
郦南溪沒想到他會那麽細心的提醒她,趕忙笑着道了聲謝。
重廷川覺得她太客氣了些,有心想與她說,在他面前不用這般的禮數周到。但現在的氣氛很好,他不願破壞這份平靜與融洽,終究是抿了抿唇後什麽也沒多言。
兩人身高差異很大。而這屋裏的桌子又很高。
郦南溪就站在桌旁小口小口的啜着喝。
重廷川原本習慣了脊背挺直的站着。但看自己站直了後與小丫頭離得好似太遠了點,就放松了身體斜斜的倚靠在了牆壁和桌子中間,邊飲茶邊不時的望向身邊的女孩兒。
一盞茶飲畢,郦南溪看看時間過去了不少時候,再怎麽着也得走了,就斟酌着詞句準備與身邊之人道別。
誰料她還沒開口,男子已經當先問道:“要走了?”
“嗯。”郦南溪應道。
啪嗒一聲,有東西被擱在了桌上。而後是輕微的娑娑聲。不多時,那個金絲楠木的小盒子被推到了她的眼前。
“你拿回去。”重廷川道:“我想送你。你收着就是。”
郦南溪趕忙拒絕:“六爺,這恐怕不太合适。”
“怎的不合适?”
“我若收下了,怎麽與家人交待?家人若是問起來這手钏如何得來,我如何與她們說?”
女子與外男私相授受是極其不妥帖的行為。任何一個女子做了這樣的事情,都要遭受旁人的責難與非議。
“簡單。”重廷川并不把這個當回事,将東西又往她跟前推近了半寸,“你來買手钏。看中了這個,買回家。”
郦南溪笑道:“若是以我的本事,哪裏能讓肖掌櫃将此物拿出來?即便拿出來了,它的價格怕也是我無法承受的。母親在場還好說,能幫我買下。若只我帶的那些現錢,哪裏會夠?”
這話倒是一句中的。
重廷川沒料到小丫頭居然看出來此物不尋常。想她一個小姑娘都能瞧出來,她家裏人怕是也能看得出。
擡指輕叩着桌案,重廷川一字字說道:“所以,你并非不想要它,而是沒有個合适的收下它的緣由,怕被旁人責問。”
他這話說得十分篤定,讓郦南溪又好氣又好笑,忙道:“您誤會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自是不能收下。更何況,這不是您要送與家中親人的?”
重廷川并未再多說什麽,只清淺的勾了勾唇,便繞過女孩兒去往桌子的另一邊。
屋裏生了火盆,頗為溫暖。之前郦南溪想着即刻就走,所以進屋後一直未曾脫下鬥篷。但後來兩人開始飲茶,她終究覺得再這樣下去實在太熱了,就解了鬥篷放到桌邊。
此刻她剛萌生了要走的念頭,手臂上一緊,已經被拉到了稍稍遠離桌子的位置。而後不待她反應過來,身上驟然沉了沉,鬥篷已然被披到了她的身上。
郦南溪有些緩不過神來,只能愣愣的看着那高大男子微微躬下,身子,給她将鬥篷披好,仔細的挪動正了,而後有小心的給她系上絲帶。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纖細的絲帶在他的手間飛舞,不多時已經打了個漂亮的結。
郦南溪垂眸看了看,嘆道:“六爺的結打的漂亮。”
她這句誇的真心實意。很少有男子能做到這一點。他們都太粗枝大葉了。
重廷川聽聞,低低的笑了,“安營紮寨的時候時常需要打繩結。”他将她鬥篷上的帽子給她戴上,又在她的頭頂揉了兩下,“往後說與你聽。”
這話說得太過于引人遐想,這動作也太過于親昵了些。
郦南溪忙側頭避了避。
重廷川倒也沒有再拉她或者是攬着她,只喚了她一聲後與她并行着走到了門邊。
“你去罷。”他将視線膠着在她的身上,有些艱難的開了口,“路上小心着些。”
郦南溪臉上自打剛才就在發着熱。這個時候生怕被他發現了自己的窘狀,只随意的點點頭又應了一聲,這便低着頭匆匆而去。
重廷川看她走時步履匆忙且慌亂,生怕她摔到,緊走幾步跟了過去。卻見女孩兒走路的時候鬥篷帽子忽上忽下,露出的她的臉頰是緋紅的……
他不由莞爾,放松身子倚靠在了門邊牆上,眉目疏淡的望着她漸漸遠離。
郦南溪本都打算要回家了,臨要出翡翠閣前,她又改了主意。
轉身回到放置手钏櫃架的那個屋子,郦南溪尋到之前看着還算不錯的一個手钏買了下來。這才出樓往自己的車子行去。
——若是母親問她為何那麽久才回來,有個手钏在手,好歹能夠有個說辭,就道是挑選費了些時候。
這天晚上,一個消息在郦府裏炸開了鍋。
大房的郦大少爺竟是收到了國子監送來的文書,上面寫着的所有一切都表明,他得以去國子監讀書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剛到掌燈時分。
天初黑,尚未黑透,還有一絲絲的光明。
有穿着皂衣的衙役來敲郦府大門,将文書交給了門房的人。門房見是官差送來的東西,且對方未說明要送給誰只道是給你家主子,門房就将東西呈與了老太太。
郦老太太看到裏面的消息後,着實吃了一驚。趕忙将大房的子女俱都叫到了一起,細問是怎麽回事。
王氏之前還為了這事兒愁着,哪裏能說出個所以然來?郦大少和大少奶奶自是歡喜的不知該怎樣才好。
倒是五姑娘稍微鎮定些,雖也高興,卻還能分析個子醜寅卯出來:“這事兒發生的着實蹊跷。前些日子本以為不成了,便一直未曾提起過。這些天來為了我的事情,母親和哥哥才開始重新為此奔走。可巧的是,正是現在夙願得償。如今既不是國子監考試的日子,亦非能捐監之時。忽然得了這樣的消息,定然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的事情,才讓事情有了轉機。”
五姑娘說着說着,便覺得自己好似猜到了些什麽,有些雀躍,有些喜悅,更多的還是不敢置信與随之而來的信心陡增。
她有些羞赧的低下了頭,但語氣卻帶着滿滿的自得,“若說如今與之前有什麽不同的話,應當就是我們與國公府的聯系了。這次,莫不是與這有關系?”
五姑娘這話一出來,郦大少當先哈哈大笑着同意了她的話:“妹妹所言極是。除了國公府外,我也想不出誰能做到此事了。”
他已過了弱冠之年,相貌端正,唇上蓄了一點胡子,看上去倒是比實際年齡還要更大一些。
郦大少向前緊走幾步,朝老太太躬了躬身,朗聲說道:“雖則國公府從中出了力,但想必我早先在考試中的表現也讓國子監的大人們有了印象。不然的話,斷然不會事情剛剛提起,文書就已收到。”
郦老太太也覺得此事太過蹊跷。早先她也曾考慮過會不會是國公府從中打點的。但這個想法剛一冒出來,她自己就先否決了——重大太太即便再看重五姑娘,也斷然不會幫忙處理這些事情。畢竟她沒道理為郦家将要嫁過去的新婦增添臉面。
那麽會是誰?
郦老太太實在想象不出其他答案。如今聽了五孫女和長孫的一席話,她再次開始斟酌衡量。
大奶奶是大太太王氏的娘家侄女兒,性子很像她的姑姑,甚至比王氏還要更加沉默寡言些。聽了五姑娘她們的話後,她只是一味的笑,半天一個字兒都沒說過。
倒是王氏話多了些,比起往日來腰板也挺的更直了些,“母親明鑒,我們雖然一直在為了澗哥兒這事忙碌,但一直未曾尋到合适的法子。不然昨日也無需跟到翡翠樓去求四弟妹了。”
想到昨日裏在翡翠樓受到的屈辱,王氏心裏憤恨之餘,此刻倒是生出了一種翻身而起的快意,“原先四弟妹和四姐兒還說,這事情沒的去辦。還與那肖掌櫃一唱一和,說甚麽是我們癡心妄想了。如今天可憐見,我們澗哥兒終究是有這個福氣的。”
郦老太太自然知道王氏這話誇張了好幾成。旁的不說,單就“癡心妄想”四個字,那肖掌櫃是絕對不會說的。
不過聽了王氏的這番說辭,倒是讓郦老太太想起一件事來。
那翡翠樓新東家的身份若真如她所想,那麽昨日的争吵一事想必此人能夠知曉。倘若事情并非是重大太太出手,而是他的話……
若真是他的話,那澗哥兒的事情有轉機倒也說得通。畢竟重大太太是無法曉得澗哥兒想入國子監之事的。而他,可以由肖掌櫃告知。
但,他真的會為了五丫頭去做這事兒?
郦老太太始終覺得,五孫女的性子太過斤斤計較,不适合做宗婦、無法撐起一個世家。
可如果國公府那對十分不投契的母子倆都同時看中了五孫女,她這個做長輩的,也是沒甚可說的。畢竟那是對方娶婦。衛國公位高權重,重大太太又是他的嫡母,決定權終究是在他們重家。
思及此,郦老太太終歸是搖了搖頭,低嘆一聲。
她語氣平靜的說道:“澗哥兒能夠去國子監讀書,着實是好事。你們給他準備着些,免得到時候進去讀書的時候落了什麽。”
說起即刻就能進去讀書,郦老太太愈發覺得促成此事之人是極其位高權重的,絕非重大太太所能為。
單就說一件事。
如今不是國子監收人的時間,對方卻能硬生生往裏頭插進一個人去,這就不是重大太太能夠做到的。
老太太的态度表明了一切。
五姑娘見老太太并未否認自己先前說的“國公府相助”這個想法,頓時心裏頭歡喜到了極致。和母親兄嫂向老太太行禮出屋之後,她腳步聲風,整個人都有些開始發飄,只覺得國公府夫人的位置鐵定是自己的了。
鄭氏和六姑娘、莊氏和四姑娘郦南溪幾人趕到海棠苑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郦大少爺下巴高揚,連個招呼都不耐煩與她們打,十分自得的模樣。
大少奶奶倒是朝兩位太太行禮問安,道了一句“嬸嬸們好”。不過被郦大少瞪了一眼後,就趕忙小碎步跟了他去。
王氏和五姑娘稍稍滞後了幾步,沒和他們夫妻倆同行。低聲商議過後,母女倆反倒是朝着二房四房的人走去。
鄭氏的臉色頓時不好看起來,不待王氏母女倆開口,已然說道:“聽聞澗哥兒可以入國子監了?真是可喜可賀。熬了這麽些年也沒能得個功名出來,如今乍一飛上枝頭,莫要高興太過樂極生悲才好。”
六姑娘聽着這話不太像樣,就飛快的睃了母親一眼。但她心裏也不好受,到底沒有勸着母親收斂些。
王氏想要開口駁斥,被五姑娘拉了一下,這便停了口。
五姑娘笑着袅娜走到鄭氏跟前,十分随意的輕輕福了福身子,笑道:“樂極生悲怕是沒可能了。不過,極其高興倒是真的。畢竟是國公府從中出了力,這般的好意,我們也不好拒絕。”
初時鄭氏聽聞郦大少得以去國子監、成了五姑娘的一大助力後,心裏就不太舒坦。如今曉得竟然是國公府幫的忙後,鄭氏的臉色就愈發黑沉下來。
“事情還未查清,莫要胡言亂語。”鄭氏冷哼道。
王氏這時候顧不得女兒的眼色了,立刻駁道:“并非胡說。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
這話一出口,即便是旁邊未曾參與舌戰的莊氏母女三人,也俱都愣住了。
誰也沒有料到,國公府為了五姑娘能夠做到這個份上。
“你說是國公府幫的忙?”
四姑娘喃喃自語着,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盡。不過,她到底教養極好,雖然心裏明白自己許是沒了什麽機會,但還是保持着面上的風度,并未作出什麽失态的表情,也未說出什麽過分的話。
五姑娘猶還記得昨日在翡翠樓的那遭遇。看到四姑娘這般狀況,她心下冷哼着,上前與四姑娘笑着說了幾句話。
無非就是那文書上一字一字說的多麽客氣,讓她兄長進去讀書,還有就是知道這件事情是國公府所為之後,自己那震驚到不能自已的情形。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再多計較都是徒勞了。
大家曉得這件事後急急趕來,最主要的就是想要弄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畢竟這事兒是大家原先就說起過的,都覺得沒了可能。如今乍一出現轉機,所有人的心裏都被高高提了起來,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不問清楚有些有些不踏實。
如今聽了王氏母女的一番話後,四姑娘漸漸恢複了平靜,挽了母親的手,叫上妹妹,一同回了蕙蘭苑。
郦南溪中途本還想幫姐姐說上幾句,被四姑娘拍拍手給半途止住了。
回去的路上,四姑娘雖然聲音有些發啞,但依然清晰有力。
“無需幫我說什麽,西西。”她目光直視前方說道:“沒了希望便是沒了希望。我們即便輸了,也不能沒了風度。”
“說得好!”莊氏忍不住贊道:“竹姐兒說得對。那國公府的人若是真的擇定了五丫頭,只能說明他們有眼無珠。這樣愚昧蠢鈍的人家,不去也罷。”
她這話說得憤憤然且怒火中燒,很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
姐妹兩個就都笑了起來。
四姑娘一改之前沉郁的臉色,半掩着口笑道:“母親,若是被重大太太知曉了您這麽說她們,往後怕是要成仇家了。”
郦南溪亦是笑得眉眼彎彎,“娘,早先您還說衛國公年輕有為十分能幹呢,這一轉眼就成驽鈍了?”
莊氏想到剛才看到的大房那趾高氣昂的模樣就心中有氣。再加上憐惜大女兒,她颔首說道:“好壞不分的人,自然沒甚聰明的。”
四顧看了看,确認周圍只她們在,莊氏複又說道:“你看看五姐兒那性子,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她們國公府不願要安寧,我們總也不好阻了她們不是?”
誰也沒料到母親會這樣毫無顧忌的說出這樣的話語。
聽聞之後,四姑娘和郦南溪都笑彎了腰,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這天晚上,雖然得知了個讓人并不太高興的事情,但因徹底放了下來再無牽挂和期盼,莊氏和四姑娘歇下的倒是比往常更要早了些。而且,沾枕入眠,睡得極好。
第二天早晨一起來,莊氏和四姑娘就開始琢磨開來,剩下的這些日子該如何打發才好。
——她們早先已經和郦四老爺商議過了,無論結果如何,都要陪老太太過了新年方才回江南去。如今既是不用再為進入國公府而日夜煩惱,總也要尋些有趣好玩的事情來做才好。
比如四處看看,走親訪友。再比如遇到些宴請筵席,就去參加參加。
母女倆正湊在一起合計的時候,卻見楊媽媽匆匆來禀,說是老太太屋裏的紅梅姑娘來了蕙蘭苑,說是有要事繼續禀告四太太。
楊媽媽是四姑娘身邊的管事媽媽,平日裏也是極其拿得穩的一個,此刻卻言行匆忙,可見紅梅定然也是行事十分急切,才使得楊媽媽緊張成了這副模樣。
莊氏趕忙讓楊媽媽去請了紅梅進來說話。
片刻之後,簾子剛剛掀起,還未看到紅梅走進屋內便聽紅梅的聲音響了起來,“恭喜四姑娘,恭喜七姑娘。有大好的事情了!”
話音落下之後,紅梅的身影方才出現在了屋子裏。
她朝莊氏和四姑娘行了個禮,聽聞莊氏問起是甚好事,紅梅就笑盈盈的說道:“今兒皇後娘娘遣了身邊的嬷嬷來,請姑娘們十日後到宮中做客。可不就是大好的事情麽?”
這話宛若驚雷,将莊氏和四姑娘震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進宮去?”四姑娘不敢置信的問道:“皇後娘娘為何會見我們?”
紅梅但笑不語。
莊氏首先反應過來,側頭剜了大女兒一眼,又與紅梅說道:“那位嬷嬷如今在何處?”
“正在海棠苑裏,由老太太陪着說話呢。”紅梅見四太太心裏明白,就大大的松了口氣,急急說道:“婢子得了老太太的令,要到各處來和太太姑娘們說。如今得趕緊和老太太回個話去,還請太太見諒。”
這就是已經去過前面幾位太太那裏了。
莊氏心下有些着急。
旁人比她先得了這個消息,自然也能比她更早一些開始準備。倘若她不快一點的話,兩個女兒最後才到,怕是要惹了那位嬷嬷不快。
偏偏西西慣愛睡懶覺,這個時候還沒起身……
莊氏趕忙讓羅媽媽送了紅梅出屋,又往郦南溪的屋裏去,親自想了法子催郦南溪起身。
郦南溪還沒睡夠,不太有精神。
若是以往,莊氏自然心疼女兒,要讓她好好的多補補眠。
但是今日不同。
莊氏硬生生狠下心來不去看女兒那睡眼朦胧的樣子,直接讓自己身邊的嬷嬷和丫鬟們上前,連同郦南溪身邊伺候的幾個人一起,連拉帶拽的将郦南溪給喊了起來,迅速的給她穿戴好洗漱好。母女三人這便急急的一同往海棠苑去。
出了屋後,被外頭冷冽的風一吹,郦南溪到底是清醒了不少。
她拉了拉自己的鬥篷,裹得更嚴實了些,這才抽空問道:“娘,為什麽皇後娘娘會要我們進宮去一趟?”
“去了不就知曉了?”莊氏回頭看了郦南溪一眼,奇道:“你怎麽穿了這一個?”
剛才莊氏讓人拿的分明是郦南溪昨日裏穿的那件鬥篷。那個好穿又保暖,且昨日是第一次上身,郦南溪很喜歡。
郦南溪是因為早晨一看到那鬥篷就想到了衛六爺給她穿鬥篷的情形,所以才棄之不用。可她不好說出自己為什麽不想穿那一件的緣由,只能含糊過去。
好在莊氏現在也沒空多管這個,随口說了幾句就作罷。
母女三人到了海棠苑的時候,方才知曉自己的擔心根本就是多餘的。
如今只三太太自己到了,大房和二房的女眷們都還沒到。想必是打算好好梳妝一番,所以耽擱了時辰。
思及此,莊氏看了看自己如花似玉的兩個女兒,不由十分自豪。
——那幾位需得好好裝扮才能出來見人,可她的孩子們不用。竹姐兒和西西稍微收拾齊整了就能出門來,根本無需塗塗畫畫,照樣漂亮的不像樣子。
屋子門口還站了八名宮人。年齡不大,約莫十四五歲,想必是與葉嬷嬷一同過來的。
走到這些宮人身邊的時候,莊氏不由得放輕了腳步,又回頭看了女兒們一眼,這便示意小丫鬟上前去打簾子。
母女三人進屋時恰好聽到葉嬷嬷在同老太太說話。
“……皇後娘娘就說想要見一見……”
随着小丫鬟的通禀聲響起,屋內的談話聲戛然而止。
葉嬷嬷就朝門口望了過來。
當先太太和前頭那位姑娘相貌有幾分相似,一看就是母女倆,氣度端莊五官出衆。
原以為這兩位就足夠惹人注目了,可看了後頭跟着的那個小姑娘後,葉嬷嬷頓時眼前一亮。
饒是她在皇後娘娘身邊伺候了幾十年了,京城裏皇宮裏的美人見了無數個,可這姑娘的相貌,仍然是所有人裏的頭一份。
葉嬷嬷笑着與郦老太太說道:“那位就是貴府的七姑娘?”說着就朝郦南溪招了招手,“過來給我瞧瞧。”
郦南溪沒想到自己剛一進門還沒來得及行禮問安就被對方點了名。
但對方是皇後娘娘身邊的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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