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宿命

玄武門嗎?

喬毓在心裏默念幾遍,緩緩垂下頭,再也沒有做聲。

江遼也是如此。

天際遍是晚霞,絢爛之中,帶着日光将息的迷離與悵惘。

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永昌坊,相隔一段距離,喬毓便瞧見柳樹下靜待的蘇懷信了。

“我的朋友正在那兒等我。”

她心緒複雜,向江遼道:“多謝你送我回來,也勞你代我向朱虛侯致謝。”

江遼同樣望見了蘇懷信,輕輕颔首,向她辭別,就此離去。

喬毓目送他身影遠去,心緒卻仍波動不定,神情之中少見的有些凝重。

蘇懷信同樣瞧見她了,催馬近前,笑問道:“這是怎麽了?方才那人是誰?”

喬毓言簡意赅道:“方才我迷路了,正遇上朱虛侯,他叫人送我回來。”

“朱虛侯?”蘇懷信微吃一驚:“你轉到修德坊去了?”

喬毓“嗯”了一聲。

“怨不得呢。”蘇懷信搖頭失笑,道:“三弟歸家了,咱們也走吧。”

喬毓道:“寧國公……”

蘇懷信明白她心思,淡淡笑道:“虎毒不食子,兒子都到了近前,總不能往外趕吧?看着倒是欣喜,是否真心實意,便未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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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毓輕嘆口氣,卻沒急着往邢國公府去,買了身男子衣袍換上,重新妝扮成個俊俏郎君。

“男女有別,”她向蘇懷信道:“我倒是沒什麽,就怕你母親誤會。”

蘇懷信道:“你怎麽方便怎麽來便是。”

……

邢國公不在府中,蘇家便由邢國公夫人薛氏主持。

蘇懷信遠行歸來,自然要去母親面前問安,喬毓這個客人,也随他一道,拜見蘇家主母。

薛氏年近四旬,相貌端婉,見了喬毓,忙催人去置辦菜肴,又笑道:“到了這兒,便當是自己家,不必拘束。”

喬毓忙起身稱謝。

“大郎院中有空置房間,我便不叫人收拾客房了,”薛氏叫人将喬毓行囊送到蘇懷信院中去,道:“你們年輕人聚在一起,說說話什麽的也方便。”

用過晚飯之後,喬毓與蘇懷信一道回去安置,路上道:“鐵柱,你是不是更像你父親?”

蘇懷信左右看了眼,見近處無人,方才安心,道:“大錘哥,能不能不叫我鐵柱?”

喬毓從善如流道:“好的,鐵柱。”

蘇懷信先是無奈,旋即又忍不住笑了:“我的确更像父親。”

“我就說嘛。”喬毓想起自己見到這幅面孔時候的熟悉,多提了句:“等你父親歸家,千萬記得引薦給我。”

蘇懷信笑着應了聲:“好。”

……

這日清早,喬毓起的很早,同蘇懷信一道吃過早飯之後,便騎馬出門,打算在長安城中逛一逛。

至于蘇懷信,則要往兵部去走一遭。

長安繁華,遠非別處可比,喬毓花二十文錢買了份長安地圖,對照着慢慢閑逛,只可惜,昨日望見玄武門時的那種似曾相識,再也沒有出現過。

她略微有些氣餒,進了永樂坊,卻見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似乎是有什麽熱鬧看。

她略微起了幾分興致,催馬過去一瞧,卻是個相貌明俊的和尚在講經。

喬毓是不信鬼神的,連帶着對鼓吹前世今生宿命論的和尚也無甚好感,更別說是枯燥難懂的經文了,一瞧有人搬了春凳在底下聽,便暗自搖頭。

她原本是想要離去的,不知怎麽,又停了下來,尋塊石頭坐下,托着腮開始聽這和尚講經。

事實證明,她果然沒什麽慧根。

一句都沒聽懂。

講經結束,仍舊有人前去問詢,那和尚也一一開解,漸漸的,周遭的人群重新四散開,那和尚便撿起地上蒲團,同身側小沙彌一道打算離開了。

喬毓心下微動,主動近前去,雙手合十,道:“師傅,我有個疑問,想請您開解。”

那和尚還禮道:“請講。”

喬毓道:“佛家講宿命輪回,是真的嗎?”

那和尚臉上含笑,像是廟宇中的燈火般莊穆,看她一看,伸出了手。

喬毓不解道:“什麽意思,主動去看便有,否則便沒有嗎?”

“不,”那和尚輕輕搖頭,道:“貧僧的意思是,這個問題太難回答,施主該給些香油錢。”

“……”喬毓扭頭就走。

“施主,”那和尚叫住她,聲音輕緩道:“你現在正處于迷惘之中,不知該去往何方,貧僧或許是唯一可以幫你的人。”

喬毓聽這話有那麽點兒意思了,轉身回去,道:“怎麽說?”

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笑道:“無牽無挂,四大皆空。”

喬毓心下微動,摸出一塊銀子來,遞到他手裏去:“師傅不妨詳細說說。”

那和尚笑道:“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

喬毓咧開嘴,猙獰的笑:“師傅,我是花了錢的,你再說些有的沒的,我就揍你!”

“施主,混口飯吃而已,”那和尚聽後也不惱,笑吟吟道:“不用做的這麽過分吧?”

喬毓嗤笑:“佛祖也需要香油錢嗎?”

那和尚不以為忤,徐徐道:“佛祖不需要,但是僧人需要。”

喬毓頓了頓,遲疑着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和尚道:“施主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反倒問起我來了?”

喬毓心下一動,盯着他打量一會兒,慢悠悠的笑了起來:“有點意思。”

那和尚同樣向她一笑,轉身前行,喬毓想了想,催馬跟了上去。

岐州遭了水災,不乏有災民湧向長安,京兆尹便在金光門外施粥赈災,此外,又不乏富戶、善人與僧衆左右幫持,或出錢物,或出人力。

那和尚與那小沙彌似乎經常到此處來,尋個地方一坐,便陸續有災民前去問病,似乎是精通醫術的樣子。

喬毓盯着看了會兒,若有所思,那小沙彌卻跑過去,道:“施主,師傅說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叫你去幫忙。”

喬毓模棱兩可的“唔”了聲,過去問那和尚:“我能幫什麽忙?”

那和尚正給人探脈,聞言道:“施主擅長什麽?”

喬毓想了想,道:“我臉皮特別厚,特別能吃,還特別能打。”

那和尚扭過頭去看她,不知想到什麽,忽然笑了起來。

最後,他道:“既如此,便留下來同貧僧一起幫災民看病吧。”

喬毓心下愈發奇怪:

他如何知道我會醫術?

難道他認識我?

也不對,我現下正是郎君妝扮,他如何認得出來。

心裏如此想,她臉上卻不曾顯露出來,随便尋張椅子坐了,當真開始幫人診脈。

岐州水災嚴重,災民何其之多,遠不是一兩個人可以幫持完的,直到太陽西沉,暮色漸深,那和尚方才結束了這一日的問診。

喬毓坐了大半日,屁股都沒挪窩兒,站起身後,先活動一下筋骨,還沒等說話,卻見那和尚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到她眼前。

“明日午時,到大慈恩寺裏邊去,将這封信交給你見到的第一個人,”那和尚道:“你想知道的,他都會告訴你。”

喬毓怔住了:“什麽?”

“必須要是午時,不能早,也不能晚,”那和尚目光平和的看着她,徐徐道:“如果你擅自将這封信拆開,那就什麽都見不到了。”

喬毓總覺得這事有點玄乎,但這和尚神神道道的,又似乎有一點靠譜兒,她捏着那信封,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那和尚微微一笑,向她合十見禮,戴上鬥笠,協同那小沙彌,就此離去。

喬毓立在原地,目送那兩人身影離去,消失在視線之中,方才翻身上馬,返回邢國公府。

夕陽的餘晖灑在她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長,莫名叫人生出幾分瑟縮感。

要不要去呢?

好容易遇上這麽一個機會,喬毓舍不得放過。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她決定去看看。

……

暮色将将來臨時,宮人們便将顯德殿中的宮燈點亮,夜風自半開的窗棂中吹入,送來了花木特有的清新氣息。

明德皇後逝世之後,昭和公主與晉王便時常往衛國公府去陪伴染病的外祖母,每日晚間,也會去顯德殿拜見皇帝。

他們是帝後年齡最小的一雙兒女,較之兩位兄長而言,所歷經的風雨要少得多,性情也更加活潑,天真爛漫,很能勸慰長輩們的哀恸。

皇帝見了這兩個孩子,神情果然比素日柔和許多,着人去備膳,又問起今日做了些什麽。

“晨起用過早膳之後,便去跟太傅讀書,”晉王俊秀的面龐上浮現出一抹笑,笑道:“用過午膳之後,又跟妹妹去禦林苑修習騎射。”

“父皇,我只喜歡騎馬打獵,不喜歡念書,還有,”昭和公主卻蹙眉道:“趙太傅好兇的……。”

皇帝微笑着聽她說完,很寵愛的摸了摸女兒的頭,道:“你既然不喜歡,那就換個太傅吧,宮中不乏有學識豐富的女官,叫高庸挑幾個,到你身邊去教導。”

“好哎,”昭和公主摟着父親的手臂一陣搖晃,歡欣道:“父皇真好!”

她生的很像明德皇後,杏眼桃腮,天生一股無所畏懼的英氣,皇帝笑着看她,恍惚能瞧見妻子的影子來,不禁心下恻然。

他無聲的嘆口氣,又問昭和公主:“近來你們出宮也勤,老夫人身體如何?朕問太醫,都說是無甚大礙,好生将養便可。”

說及此事,兩個孩子的神情便染上幾分傷懷,昭和公主悶頭不語,晉王則道:“外祖母将養了一陣,身體倒無太大的病痛,只是神志上,不時會有些……有些失常。”

明德皇後薨逝,皇帝辍朝百日,在顯德殿閉門不出,連朝政都交與太子,甚至不敢到衛國公府去探望喬老夫人。

近鄉情更怯,不敢見來人。

有些時候,不見反倒要好些。

皇帝靜默下來,不再言語,第二日清晨,卻出宮往衛國公府去了。

數日不見,喬老夫人的确清減好些,額頭勒着的抹額上鑲嵌了羊脂玉,細膩潤澤的玉石光輝下,反倒映襯得她面容黯淡,兩頰內凹。

皇帝見後,心中不禁湧起一股哀意,親自接了藥碗,侍奉她吃下,道:“您要多保重身子,喬越已經娶妻,再過兩年,便是四世同堂了。”

喬老夫人轉過頭去看他,半晌,方才前言不搭後語道:“昨晚,我又夢見安安了。”

安安,便是明德皇後的小名。

皇帝聽得一怔,将手中藥碗遞與內侍,徐徐問道:“安安說什麽了?”

喬老夫人露出憂慮的神情,難過道:“她說自己受了很多委屈,總是被人欺負,她想阿爹阿娘,還想回家,可是找不到路……”

皇帝垂下頭去,許久之後,方才重新擡起:“不會的,您別擔心。”

喬老夫人忽然生起氣來:“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不擔心了!”

“好,”皇帝也不動怒,握住她的手,溫聲道:“您打算怎麽辦?”

喬老夫人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我叫阿琰去大慈恩寺供奉了一盞海燈,怕別人争搶,都沒寫安安的名字,也不知她能不能收到,你去瞧瞧,囑咐他們多添些香油……”

皇帝聽得有些難過,卻露出個笑來,輕輕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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