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貞觀

那山匪原是兇狠霸道慣了的,陡然遇見個更霸道的,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

喬毓如何肯跟這群人磨牙,提刀上前,問方才說話的山匪:“誰指使你們到這兒來的?”

那山匪面有遲疑,喬毓卻沒了耐心,冷笑一聲,舉刀将他右臂斬下,怕他咬舌,又将他下巴卸了。

這樣迅猛冷酷的手法,別說是山匪,連兩個義弟都給震懾住了。

喬毓也不看別人,從懷裏摸出個瓷瓶,當着那山匪的面兒,倒在了那條斷臂上。

不過轉瞬功夫,便見那條斷臂咕嘟咕嘟冒出一陣令人惡心的泡沫兒,沒過多久,竟逐漸化為膿水了。

那山匪失了一臂,原本正哀嚎不已,再見此情狀,更是連滾帶爬,屁滾尿流,只想遠離那攤膿水。

喬毓的笑容恍如惡魔:“你說,我若是把它倒在你的嘴裏,會發生什麽事呢?”

那山匪額頭皆是汗珠,又懼又怕,卻還死咬着不肯說,目光怨毒的瞪着她,道:“我們固然有罪,你如此兇狠弑殺,難道便是好人?午夜夢回,冤魂入夢,不知你是否心安!”

“謝你牽挂,我安心的緊,”喬毓“哈”了一聲,欣然道:“一想到你們這些渣滓都死光了,就高興的想多吃三碗飯!”

那攤膿水震懾住了一幹山匪,那斷臂山匪不肯說,卻有別人吓破了膽,肯主動開口:“我說,我說!找我們的人姓吳,是安國公府的外院管事……”

那斷臂山匪面色頓變,目露兇光,想要威脅一句,卻被喬毓一腳踢翻,踩住他後腦勺,腿上用力,将他面頰埋進濕軟的泥裏。

斷臂山匪無法開口,喬毓這才心滿意足,向方才開口之人道:“你有什麽證據?”

那山匪面色慘白,兩股戰戰道:“一直都是老大跟他談的,只是我和小六不安心,悄悄跟蹤過那人,一直找到了安國公府……”

“老大?”

喬毓的目光在還活着的十來個山匪身上轉了轉,好奇道:“老大還活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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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山匪面上遲疑一閃即逝,怯懦的伸出一根手指,沒等說話,卻見蹲着的幾個山匪之中,忽然跳出一人,毫不停留,便往喬毓三人所在的反方向逃竄。

喬毓看眼手中大刀,大笑出聲:“我叫你先跑三丈!”

蘇懷信與許樟:“……”

其餘山匪:“……”

絕望中狂奔的老大:“……”

喬毓身形敏捷,較之老大要強得多,追上之後卻不殺他,一刀斬在他腿上,又叫幾個山匪近前,将人給拖回去。

老大癱倒在地,勉力抵抗了一小會兒,還是凄慘不已、被拖豬似的弄回去了,手中倔強的扯着一把草。

許樟默默的別開臉,向蘇懷信道:“忽然生出一種我們才是山匪的感覺……”

蘇懷信道:“……我也這麽覺得。”

兩人對視一眼,搖頭失笑。

喬毓暫且沒空理會兩位義弟,從老大與那山匪口中問出幕後之人後,也不曾食言,痛痛快快的送他們上路,還雁歸山一個清淨。

“鐵柱,你太實誠了,反倒會被人欺負。”完事之後,喬毓對蘇懷信道。

“大錘哥,”許樟解開拴馬的缰繩,笑問道:“我一頓吃三碗飯,也能像你一樣出色嗎?”

蘇懷信意味深長道:“三弟,你要知道,孫膑能寫出《孫子兵法》,并不是因為他不能走路。”

“……”喬毓:“我聽這話很不對勁兒啊。”

那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臨走的時候,他們想放把火将這個惡心的所在燒掉,只是考慮到這山寨處于山林之中,恐怕會引發火災,只得作罷。

路過院牆時,喬毓靈光一閃,向那二人道:“來都來了,咱們留個名字吧。”

蘇懷信疑惑道:“留什麽名字?”

他說話的時候,喬毓已經提着刀過去,大喇喇的在院牆上刻了幾個字:殺人者,葛大錘。

還不忘回頭招呼他:“鐵柱,三弟,你也來留個名兒。”

蘇懷信臉皮不如她厚,“張鐵柱”三個字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就給踢出去了。

他搖搖頭,推辭道:“三弟去寫吧。”

許樟想了想,道:“其實我不識字……”

另外兩人噴笑出來,便不再提此事,上馬離去。

“安國公府?”

回去的時候,喬毓問起此事,蘇懷信道:“安國公府吳氏一族,在大唐十六衛中排行十一,安國公世子的妻室,便是太上皇與章太後的獨女廬陵長公主。”

“哦,”喬毓想起先前他說,山匪之事興許是有人刻意打皇帝的臉,又說皇帝與太上皇不和,隐約明白了幾分:“原來是這樣。”

大唐十六衛之中,喬毓也算是知道了幾家:第一是衛國公府喬家,第二是宗室常山王,第三是鄭國公魏家,第十一是安國公吳家,第十三是新武侯府。

她掰着指頭數了數,忽然道:“鐵柱,那晚咱們第一次見,你說起自己名姓時,似乎篤定我識得你?”

蘇懷信想起二人初見那晚所說的話,又是好笑,又是無奈:“我如何知曉,你什麽都不記得了?”

喬毓聽得莞爾,又道:“你們家在十六衛之中嗎?排第幾?”

這話蘇懷信自己說,便有自吹自擂之嫌了,許樟含笑接了下去,道:“鐵柱哥的父親邢國公乃當世名将,不遜于漢朝李廣的人物,十六衛中排第八。”

喬毓心下微動,再看許樟,順嘴問了句:“你爹呢?”

許樟的臉瞬間耷拉下去了。

蘇懷信忍俊不禁道:“十六衛之中,寧國公居第十。”

喬毓先後數了幾家排行,腦袋便有點兒亂,索性不再糾結此事:“暫且知道這幾家便行了,剩下的那些,等遇上再說。”

蘇懷信笑道:“大錘哥豁達。”

……

山林之中穿行滾打,自然也別指望身上衣袍有多幹淨,泥土也就罷了,再混雜上血腥氣,幾人自己聞着,都覺得有些難捱。

好在喬毓早有準備,提前帶了披風,往身上一圍,便遮的嚴嚴實實。

昨日下了場雨,今天不免有些涼,如此裝扮,也不會叫人覺得奇怪。

清晨時分出門,再回到客棧,卻已經到了傍晚,喬毓向店家要了熱水,各自回去擦洗,見身上衣袍沒法兒再穿,又哼哧哼哧的洗了,擰幹之後,晾到了窗臺上。

在沐浴洗漱這類事情上,男人耗費的時間多半比女人少。

許樟下樓去要了幾個熱菜,又溫了壺酒,聽那兩人都收拾完了,才叫上蘇懷信往喬毓那兒去,想着三人最後小聚一番。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他們終究是要分開的,寧國公再不好,也是他的父親,朝廷以孝治天下,身為人子,怎麽也不能同父親完全割離開。

蘇懷信知曉他此刻想法,卻不好在別人家事上有所評論,二人便如此沉默着,敲開了喬毓的房門。

門打開之後,出現的卻是個豔光四射的年輕女郎,杏眼桃腮,輪廓分明,眼睛裏帶着寶石般明亮的光芒,眉宇間英氣襲人,美豔不可方物。

蘇懷信早知喬毓是女郎,卻不知她竟生的這般美貌。

再則,他是見過明德皇後的,也知曉這副面孔與前者是何等相像,兩重驚訝交疊,不禁怔在當場。

早先在山寨之中,許樟見蘇懷信叫喬毓去探看女眷,便隐約有所猜測,只是,他同樣沒想到那曾易容之下竟是這樣一幅面孔,也是恍然失神。

喬毓将門打開之後,便轉身進去了,沒瞧見二人怔楞情狀,只道:“想喝水自己倒。”

二人回過神來,進了屋,蘇懷信反手将門掩上,許樟卻笑嘻嘻道:“大錘哥,你可真好看。”

“有嗎?”喬毓摸了摸臉,笑道:“這只是我許多優點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三人一起笑了起來。

蘇懷信見了她這幅面孔,再想起她從前向自己打探過的那些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頓了頓,試探着道:“你這副面孔,似乎……”

“跟明德皇後年輕時一模一樣。”喬毓順着接了下去。

蘇懷信眉頭微皺: “——喬家?”

“我不知道。”喬毓輕嘆口氣:“我曾經以為自己是喬家的女兒,但是幾方探查,都沒有結果。”

許樟手裏捏着把花生米兒,往嘴裏送了一個,咽下去之後,方才道:“大錘哥,你說你醒來之後,便什麽都不記得了,那麽,是誰告訴你,你同明德皇後生的相像的?”

他的身手在三人中墊底,但思緒卻非常敏銳。

“人心不古啊,”喬毓又嘆了口氣:“我生了場病,什麽都不記得,已經很可憐了,還有人冒充我的家人,想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唉!”

蘇懷信淡然喝了口酒:“我猜他們現在一定很慘。”

許樟道:“……我也這麽覺得。”

“那不重要,”喬毓将那一茬兒掀過去,悶悶道:“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去哪兒找我的家人了。”

許樟聽得嘆氣,先後為另外兩人續杯,又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若是我,只怕會覺得現下正自在,想不起也沒什麽了。”

寧國公府那點兒事,喬毓也聽許樟提過幾句,知道他現下處境,聞言會意:“要走了嗎?”

許樟悶頭飲一杯酒,道:“總要回去的。”

“你若要回寧國公府,免不得要向人解釋當日如何脫身,這幾日又身在何處。”

一直沒說話的蘇懷信将筷子擱下,正色道:“這樣吧,明日我同你一道過去,便說是被我所救,咱們一見如故,結為異姓兄弟。有邢國公府的情面在,你那繼母總也顧忌幾分……”

許樟是頭一次來長安,人不生地不熟,還有個主動出手想殺他的繼母,疑似默許的生父,想想便覺舉步維艱。

蘇懷信的好意他自然明了,也不會要強推辭,心中暖熱,舉杯謝道:“二哥,千言萬語,都在酒裏邊兒了。”

蘇懷信與他共飲,又向喬毓道:“你也一樣,在沒找到家人之前,這張臉最好別叫人瞧見——不妨同我一道歸府,既是掩人耳目,也可慢慢打探家人消息。”

喬毓想了想,道:“也好,只是不知你家是否方便。”

蘇懷信道:“我父親月前離京,不在長安,府中便由我母親主事,安排個人進去,有什麽不方便的。”

喬毓笑着應了一聲,又舉杯謝他。

他們正是年少氣盛的時候,意氣相投,雖然相處的時間不久,卻真心将彼此視為可以托付後背的兄弟,分別在即的短暫傷感過去,心中激蕩的仍舊是掃平山匪,還一方安泰的快意,自是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

宿醉一場,第二日,三人都起的晚了,早午飯揉成一頓吃,加之收拾行囊等瑣碎雜事,直到過了未時,方才上馬往長安城去。

寧國公府坐落于永昌坊,長安的東北方向。

喬毓是不認識路的,至于許樟——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到寧國公府。

因這緣故,領路的任務便落到了蘇懷信頭上。

喬毓昨日洗的那身衣袍未幹,現下便是女郎妝扮,頭戴帷帽,将面容遮掩的嚴嚴實實,到了寧國公府所在的街道,便停下道:“你們去吧,我身份未明,又不好顯露面容,進去反倒尴尬。”

許樟明白她的難處,燦然一笑,道:“大錘哥,得了空我就去找你玩啊。”

喬毓笑着應了聲:“好。”

蘇懷信看眼時辰,擡手一指街口那幾株柳樹,道:“我不定何時出來,你若覺得無聊,不妨四處走走,屆時便在那處彙合。”

喬毓聞言颔首,目送那二人進了寧國公府,方才收斂笑意,叫丹霞轉身,在長安城中閑逛。

到了現在,她心裏還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去衛國公府看看呢?

生的像,又姓喬,對于荊州這地界又有感觸,若說同喬家沒關系,喬毓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偌大長安,根本就沒人知道自己的存在,若是個被養在外邊兒的外室女,貿然登門,那才叫人窘迫呢。

再則,即便不是外室女,只瞧這張臉,怕又要惹出事端來。

好容易尋到的線索,又繞到了原先那個死胡同。

喬毓想到此處,便有些心灰意冷,也不催促丹霞,悶頭走了許久,再擡首時,卻見夕陽西下,暮色已起,舉目四顧,竟不知是到了什麽地方。

遠處有車馬辘辘而來,她微微收緊缰繩,叫丹霞往邊上靠了靠,卻見那馬車到近前後,竟停住了。

喬毓心下微奇,下意識擡頭看,卻聽馬車內傳來幾聲勉力抑制住的咳嗽,須臾,那車簾被人掀起來了。

那郎君生的極為俊秀,相貌溫潤,眉眼柔和,只是難掩病氣,面頰清癯,沒幾分血色。

至于年歲,說是二十七八也有,說是三十上下也不奇怪,他身上那股玉石般的斂和從容,叫人一時拿捏不準他的年歲。

“小娘子,天很快便要黑了,”那郎君開口道:“早些回家去吧。”

喬毓聽得怔住,透過帷帽前的輕紗看見他面容,不知怎麽,心裏忽然難過起來,嘴唇一動,淚珠滾滾落下。

那郎君見她不語,也不介意,溫和道:“難道是迷路了?你住在哪兒?我叫人送你回去。”

喬毓心神不屬,下意識道:“在……永昌坊。”

“永昌坊?看來你走的很遠,竟到了修德坊,”那郎君笑了笑,道:“再過一個時辰,宵禁便要開始了。江遼,你送她回去吧。”

侍從中有人應聲,旋即出隊,向喬毓颔首道:“小娘子,咱們走吧,再晚便要遲了。”

喬毓的思緒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攪亂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艱澀的道了句謝,調轉馬頭,同江遼一道往回走。

有人低問道:“侯爺,你認識那小娘子嗎?”

“她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那郎君靜靜目送兩人離去,直到那背影消失,方才将車簾放下,聲音低不可聞道:“也不知怎麽,方才見她垂頭喪氣的,便忍不住想同她說說話。”

沒人聽見他後邊這句話,而他也不打算再重複,只合上眼,抑制住心頭哀恸,輕輕道:“走吧。”

……

修德坊正處于長安西北角,想再回到永昌坊,的确要繞行很遠。

喬毓手中捏着缰繩,心思卻不知飛到哪邊去了,悶頭前行,一言不發。

江遼也沒有主動開口。

半晌,喬毓方才道:“你家郎君是誰?叫我知道,改日也好登門致謝。”

江遼道:“朱虛侯,便是我家郎君。”

朱虛侯。

有些陌生的稱呼。

但人卻隐隐覺得熟悉。

喬毓心裏亂糟糟的,像是被人扯亂的毛線,尋不出個頭緒來。

她無聲的嘆口氣,目光随意的往四處瞧,卻在望見遠處那方紅牆與高聳城樓時,倏然僵住了。

她擡手去指,聲音微顫:“那是什麽地方?”

江遼順勢去看,神情微怔,并不直言,卻道:“怎麽了?”

喬毓只覺有什麽滾燙的東西向外奔湧,幾乎抑制不住心頭激動:“我去過那兒!”

江遼失笑道:“這怎麽可能?”

喬毓無言以對,心髒卻跳的飛快。

她并不是什麽都不記得了,而是只記得那些曾經帶給自己強烈感情的人與事。

那些過往的記憶在她的血液中靜靜流淌,等待着某一日被喚醒,再一次翻湧奔騰。

“……現在,”喬毓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道:“現在是什麽年號?”

江遼看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卻還是道:“武德九年,聖上登基稱帝,次年正月,改年號為貞觀。”

暮色漸起,帷帽前的輕紗被晚風吹起,輕輕飄拂。

喬毓的氣息也有些亂了,夕陽餘晖之中,她回首去望那方紅牆,喃喃道:“那,那到底是什麽地方?”

江遼回首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視線,他的語氣裏,有淡淡的喟嘆。

“玄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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