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遠山苑多花木,外頭露天之地被正午的日頭烘烤得滾上層層熱意,院中仍是浸着涼意。

有身着靛青色棉布襦裙的侍女雙手擡着食盒穿過竹影日光。她離得主屋近了,就能聽到音色清冷的女子讀道,“僧行六人,當日起行。法師語曰:“今往西天,程途百萬,各人謹慎。”小師應諾。”

侍女低頭抿嘴偷笑,暗道九皇子也與他們這些下人一般愛看諸如《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這類的傳奇話本。

綠蘿站在廊下等得急了,青衣侍女堪堪只露出身影,她就急忙迎過去,“怎的才來?姑娘晨間未用太多吃食,殿下更是顆米未進,等得愣久,定然餓着了。”

侍女輕聲解釋,“熬湯的婆子是新來的,手腳慢了些,我便多等了會兒。”

“我知道了,無事的話你便在此候着。”綠蘿說完便緊着把食盒提進屋裏。

她先是把桓允那份吃食拿出來端去給葉微雨。

“我不想喝雞湯,”桓允披着外衣靠坐床頭,背後墊有緞面迎枕,錦被蓋在腰間,他瞥一眼綠蘿捧着的白瓷素碗,“本就覺着口淡,不愛吃這沒甚味道的東西。”

梁大夫的方子甚是管用,桓允僅僅只喝了一帖藥,再睡了個把時辰,就恢複了好些體力,就是他腦袋還混沌如漿糊一般,昏昏沉沉的。

桓允啞聲道,“便是有蝦仁海鮮粥也比這寡淡的雞湯好。”他說着還因為嗓子幹癢咳嗽了幾聲。

葉微雨由得他不滿,拍了拍他的背順氣,而後才接過綠蘿遞過來的碗。

因着熬了好幾個時辰,用的又是精心喂養的老母雞,再加入人參等名貴補物,是以雞湯色澤金黃,又香氣撲鼻,只桓允自來不愛喝雞、鴨、鵝等禽類炖品,故而才嫌棄不已。

“你眼下的狀況還想吃什麽辛香鮮辣之物?”葉微雨用瓷勺撇去湯面的油葷,舀起一勺遞到他嘴邊,“張嘴。”

桓允倔強的閉緊嘴巴,便是肚子已經咕咕叫着在抗議,他未免敗下陣來還眼睛半垂着不願跟她對視。

“張嘴。”葉微雨冷聲又道。

聽出她語氣裏的不快之意,桓允抿唇擡眼,在葉微雨逼視的目光下喝了那勺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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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囫囵着吞下去,看葉微雨又面色不善的遞來一勺,桓允試探着問,“阿不,你在生氣?”

葉微雨睨他一眼沒說話,而是用眼神命他趕緊喝湯。

桓允讷讷的喝了,卻是摸不着頭腦她氣從何來。

畢竟以往他卧病在床,葉微雨不說有求必應,可也是溫聲細語相待。未免他病中煩悶,不僅為他讀有意思的話本小說,還尋摸有趣的玩意兒給他玩耍。

反觀而今的阿不,自己身陷病痛就已經脆弱不堪,還要遭她冷眼以對,桓允頓覺受傷,他沮喪道,“阿不,我這多愁多病的身已然如此可憐,你卻不好好待我…”

葉微雨停下手裏的動作,眼睛直直的看着他,“你倒也知道自己體弱,可卻是怎麽做的?這般不愛惜自己,三番兩次的折騰,連累旁人為你擔驚受怕是小,你自己卻來回遭罪很好受嗎?”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滔滔不絕的指責,桓允小聲嘟囔着為自己辯解。

他冥頑不靈的模樣讓葉微雨頗感窩火,幹脆将盛湯的白瓷碗擱在桓允探手可及的小幾上,自己站起身,“我不想與你說話,你自己吃。”

方才還好好兒的,兩位主子一言不合就鬧了嫌隙,寶祿汗顏不已,他主動将碗拿過來道,“殿下,奴婢為您喝罷。”

桓允未及理會他,而是沖着葉微雨的背影道,“阿不,你去哪裏?”

“用膳。”葉微雨淡聲道。

恐把吃食拿出來晾着很快就冷了,綠蘿就未将葉微雨的那份兒擺出來。

見她動作,綠蘿這才從食盒裏一一端出盤碗置于正廳的圓桌上。

葉微雨将将落座,就見屋門一前一後進來兩人。

桓晔在前,自家父親落後一步,不知他二人何時來的,也不見人通傳。她方才那番話定被聽了個齊全,葉微雨起身矮身行禮,觍顏道,“太子殿下萬福。”

“葉家表妹無須多禮。”桓晔瞥眼看到桌上的菜式,“倒是擾了表妹用膳了。”

“殿下可吃過午食了?若是沒有,我知會廚房為殿下準備。”實則是葉微雨本就吃的晚了些,料想桓晔應當是用膳過後才出宮的,只礙于禮數少不得要問上一問。

“不勞表妹費心,本宮此前已在宮裏吃過。”桓晔說着轉而又對葉南海道,“侍郎不是還未用膳?本就是自家人,你二人權當本宮不在,還是填飽肚子為要。”

他說完便轉身去卧房瞧桓允。

葉微雨與葉南海對視一眼,也跟着進去。

桓允本以為葉微雨抛下他不管,待聽得她不會走遠後放心下來,這才重又靠回墊子上讓寶祿伺候喝湯。

外間說話的聲音不小,他自然識得說話之人是昨日才起了沖突的桓晔。桓允穩坐不動,只專心喝湯,好似他甚是喜愛這雞湯一般。

桓晔對他的無禮不以為意,擺手阻了寶祿行禮的意圖,自個兒撩袍在床對面的軟榻坐下,淡聲問道,“可好些了?”

照桓允小肚雞腸的作派,他怎麽着也得跟桓晔冷戰幾日才會看心情決定要不要與他和解。

可現下日理萬機的太子殿下抛下朝政親自來打破僵局,桓允別扭之餘心裏也有那麽些松動,他沉默半晌才硬邦邦的回了句,“尚可。”

“段啓軒有說何時再來請脈?”

桓允不知,是葉微雨答的,“申正。”

“請他未時便過來。”桓晔道。

寶祿道,“是。”

午休後,葉南海又去衙署上值。

葉微雨本覺着桓晔既然在,桓允這裏就無須自己陪護。

桓允卻要留她,“阿不,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你未給我讀完呢,我還想聽。”

桓晔坐于軟榻上在看葉微雨高祖父留下來的箋注,這是是他集一人之力收集詩歌發展以來各名家的代表作所作的詳盡評述,後整理成冊。

是桓晔到書房找書時偶然拿到的,他粗粗看了幾頁,只覺這箋注對後人做文史研究有相當大的助益,可惜其未刊印出版,也就只存于葉家且為孤本。

聽得桓允之言,桓晔動動眉頭,問葉微雨,“最近太學課程繁忙與否?”

葉微雨欠身答道,“因又近月末小試,學政頗為重視,故而抓得緊了些。”

“既如此,與其在家中陪着小九耽擱,表妹還不如去學舍上課。”太學嚴謹,平日裏告假的情況都會詳細記錄,以用于升舍考核時做日常行藝成績的參考,進而影響到整體考核成績。

“不行。”葉微雨尚未開口,桓允就搶先拒絕。

今日下午安排的是騎射課程。

女子本就于拉弓射箭上比男子少了氣力上的優勢,這也是葉微雨在所有課程中的短板,只她在“詩書禮樂數”上向來獨占鳌頭,倒也可以拉高平均分值。

是以缺課一堂騎射,倒也無關緊要了。

卻聽桓晔又開口對桓允道,“你因病告假無可厚非,可表妹卻無正當理由,要麽撒謊诓學政,要麽實情以告。可誰人不知你九皇子出入皆仆侍環繞,還需要表妹照顧?落在有心人耳中,表妹清譽何在?”

國朝民風開放,男女正常往來無太多禁忌,只無親無故或無秦晉之約就過從甚密也容易落人口實,尤其葉微雨又是失恃之身。旁人不會認為桓允有何過錯,卻會覺着葉微雨缺乏教養,自小便與男子耳鬓厮磨在一處,不堪為良配。

即便她得桓允愛重,嘉元帝也有許親之意,只一朝未定,旁人的閑話就會不止。

桓允因桓晔的話尚有猶豫,可葉微雨玲珑心思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想來太子定要與桓允說些什麽,不便她在場,又确實為她名聲的考量,幹脆就建議她去學舍了。

葉微雨道,“也好,今日恰好有騎射課,我于此不甚在行,正巧多練一練。”

“阿不…”桓允不舍的看向葉微雨,對桓晔不滿道,“阿兄又不可能在葉府久留,待你走後,徒留我一人可不是難熬?!”

“你無需擔心,我已經吩咐東宮詹事将今日餘下未批完的折子抱來侍郎府,由我陪你。”

桓允聽完桓晔的話頓覺生無可戀,翻身背對着他将錦被一裹,蒙頭做足了抗拒的模樣。

他小孩心性,桓晔覺得無傷大雅,勾勾唇角重又低頭看書。

……

大周貴族子弟早有接觸騎射的經驗,而太學又以經學為主,開設騎射課不過是為了強身健體之用,是以每旬就只有兩堂課程,每堂課由相鄰的兩個齋舍同時上課。

待葉微雨趕到學舍時,“治事齋”和“勤學齋”的學生俱着統一發放、專用于上騎射課的窄袖束腰制服在演武場集合。

因外舍學生較之內舍與上舍人數最多,故而這演武場修整得極為寬闊。

場地四面都圍有木栅,需要時此處也可用作跑馬場,甚至舉行馬球比賽。

此時場上立有十座箭靶,側面放兵器蘭锜。

教課的張學政原在軍中是校尉,後因傷病纏身又年事已高不得不退役回家養老,最後被祭酒請來做太學的武老師也不算埋沒了人材。

其臉上橫亘着一道征戰時敵人留下的刀疤,加之身材高大威猛,往學生面前一杵,氣勢很是駭人。

葉微雨未在規定的時辰到,張學政卻也未說甚,只示意她趕緊進隊伍中站好。

兩個齋舍的男女分開站為四行。

“治事齋”的幾個小娘子身量大差不離就挨着站在同一行,而裴知月與葉微雨相鄰。

她待葉微雨站穩,偷聲問道,“怎的上午不曾來?九殿下也是…”

張學政在老生常談着射箭時的方法以及注意事項,見他未注意到她們,葉微雨簡短道,“九殿下風寒。”

“啊?”裴知月還想問,可張學政已經察覺她二人在說小話,重咳一聲以示警告。

“莫要以為自己拉弓射箭的經驗甚多,可往往就是你的掉以輕心會釀成大禍!還望各位銘記我此前講過需要當心的細節,我言盡于此,各自解散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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