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解酒兒說,三月春風閣為了掌控閣中的人,便在他們的身上種了蠱。那蠱奇烈無比,若是沒有定期服用解藥,半個月之內必定會毒發身亡,腸穿肚爛。

安樂擔憂地喚來老太醫,為她診治。

老太醫號過解酒兒的脈,又探了探安樂的額頭,沒好氣道:“她可比你健康多了!”

宿醉方醒、渾身酸痛的安樂:“哦。”

解酒兒又說:蠱/毒出自藥王谷,乃是藥王煞費苦心的得意之作。老太醫若是解不出,也不必過多介懷。生死有命,她想得開。

老太醫聽聞這話,只是掀了掀眼皮,無動于衷。沉吟片刻,他提筆寫下一張小方,遞給解酒兒:“以露水煎熬,日服兩次,七日內即可藥到病除。”

“哇!這麽厲害的嗎!”安樂趕緊吹捧。

老太醫捋了捋須,得意地收下安樂崇拜的眼神,一點兒也不謙虛地說:“老夫從醫數十載,習正統而學博,近些年更是苦心孤詣,專研各種疑難雜症。區區一個蠱/毒,着實算不上什麽。”

安樂便是期待地問:“那我體弱的毛病……”

老太醫一頓,斂了表情,收好藥箱,撩起下擺就地一跪,道:“恕老夫無能無力,治不好。”

宿醉方醒、渾身酸痛、心也塞的安樂:“哦。”

以膝作枕,安樂躺在解酒兒的腿上,由着侍女盈岩為她按捏額首,舒緩精神。她心情沮喪一瞬,轉念又自我寬慰:她的病打從胎中帶來,是先天性的體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多走兩步路就大喘氣,這莫不就是天生要享福的命吧!

她貴為公主,且說平日裏的吃穿用度,無一不是上等極佳。

吃——一日三餐,九九八十一道禦膳。雖然她只能吃蘿蔔白菜;

穿——但凡長高一點,都要命織造局裁測新衣。雖然她每日裏被困在殿中,出不得門,穿不了幾件;

用——天下第一美人香軟軟的大腿,可不是誰都能枕得了的。雖然大美人一開始,也是想取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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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拳頭大的夜明珠,沙袋大的玉如意比比皆是,根本不缺錢,但也無處可花……

寬慰完自己之後,安樂感覺心情更沮喪了。

她哼唧了一會兒,任性地張嘴,道:“想吃水果。”

盈岩喂了她一塊梨。

安樂嚼過,又要求:“還想吃。”

解酒兒喂了她一顆葡萄。

“還要。”

這次是梨塊和葡萄一起遞到了她的嘴邊。

解酒兒眼波流轉,嬌聲道:“我是公主的首席侍官,照顧公主的事,自然是由我來做。”

盈岩喂安樂吃下水果,柔聲細語地回道:“首席侍官的要位,豈是說當就當?饒是我,三載侍立、兩載看茶,才換得一個貼身伺候的機會呢。”

安樂聞言,感動地伸手攥了攥盈岩。

盈岩回她“無妨”的安撫笑意,又接着對解酒兒說:“依我看,你若想做公主的首席侍官,不妨先去禦茶膳遞五年茶,浣衣局洗八年衣物,歷練歷練,再談其他吧。”

安樂:……火、□□味???

解酒兒指尖暧昧撫過安樂的小臂,道:“我昨日與公主同榻而眠,再親近不過。伺候公主,難道不是順理成章的事?”

安樂:是比較方便。

盈岩和氣地沖解酒兒笑笑:“可若說伺候,倒是我比較得公主的心。”

安樂:對,盈岩最懂我的想法。

“公主,”解酒兒撓撓安樂的下巴尖:“可還記得昨日答應過我什麽?”

盈岩晃了晃安樂,道:“公主,要為我評理嘛。”

兩人一左一右,争着要引安樂的關注,安樂面上波瀾不驚,然而額頭掩不住的冒汗。她求助似得把目光投向老太醫:“我是不是該休息了?”

老太醫端出一碗熱騰騰的苦藥:“喝完,才能休息。”

安樂端過來,一口悶盡。

待殿中人散了,盈岩和解酒兒也一步三回頭地不舍離去,安樂抱着她的羽毛枕頭,長舒一口氣。方要睡,又聽人通傳:“秦小公子密而求見。”

安樂眼睛也沒睜:“不見。”

“秦小公子托話問您:太傅布置的策論可是寫完了?”

“哈?”

“秦小公子說:‘水、火、金、木、土、谷惟修’那篇。(*注)”

“什麽,秦煦落水?”安樂虛虛睜開一條眼縫,嘟囔:“那就把他擡進來,讓我高興一下。”

安樂雖在病中,但想要八卦的心情支持着她,強支病體,等待秦煦的倒黴彙報。卻不想秦煦懷揣着《尚書》,昂首闊步走進來,當真是要和她探讨太傅留下的功課。

安樂大驚失色:“你還說你沒落水?你腦子一定進水了!”

秦煦不為所動,手中一展,堅持給安樂念他廢寝忘食所做的策論。詞句不順,不知所雲,自不必提。偏生秦煦念完,還恬不知恥地問:“如何?”

安樂敷衍他:“不錯。”

秦煦又說:“那你做的文章也叫我瞧瞧吧。”

安樂不接茬,直接伸手道:“給我帶的宮外話本呢?”

秦煦無辜地說:“我今日入宮,就是為了和你一起學習。除此以外的閑雜物,今日不會看,明日也不會再有了。”

安樂不敢置信:“我現在就宣太醫,給你治病!”

秦煦義正言辭道:“我這是受了啓發,洗心革面呢。”他神色堅定地對安樂說:“古有唐玄宗和魏征,今有你和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我才不要進後宮做你面首玩物,我要做你的良臣勇将,助你開創太平盛世!”

安樂說:“是唐太宗,不是唐玄宗。你先回家給我讀幾年書再來吧!”

頓了頓,安樂沖秦煦勾手指:“過來。”

秦煦依言靠近,安樂揪住他的衣領,作勢要打:“什麽面首玩物,你小小年紀說話怎麽說話的,埋汰誰呢!”

據秦煦的說法,前幾日上京城的府衙接到報案,說是近郊出現了一只猛虎。昨日散學後,他便和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們湊熱鬧,去城外圍觀捉虎去了。數名衙役掘地三尺,布下陷阱,引得老虎中計落洞。但是卻在打撈洞中老虎之時,一不留神,被老虎掙脫捆縛,嘶吼着撲向了圍觀的人群。

秦煦說:“說時遲、那時快——”

安樂接道:“你撲了上去,英雄救人,光榮負傷?”

秦煦不好意思地說:“是蔚小将軍擋在衆人身前,與虎對峙!”

安樂記仇:就你這樣,妄提面首玩物,打雜去吧你!

彼時,蔚小将軍方從西郊兵營回來。卸下軍甲的他,穿了一身着銀鑲邊的靛色緞衣,他的身形本就挺拔如樹,兼之玉帶束腰,更顯出幾分隽秀端方的灑脫氣。然他看着溫和雅致,似謙謙君子,手中卻是有實力氣,迎面招架住老虎的一個猛撲,又反手橫側,将其狠壓在身下。

待到衙役重新捆住老虎,随手幫了小忙的蔚小将軍也待要走。只是他餘光不經意間一瞥,注意到了一旁驚嘆不已的秦煦一夥人。

雖然兩人時常在東宮見面,但私下裏并未有交情。

此時秦煦見蔚景曜看向自己,連忙行了個禮,權作招呼。只是他雙手抱拳,這一拜,顯得頗為不倫不類。不像是打招呼,反而像是犯事了心虛。秦煦也卻是心虛,想他上京城的一界纨绔,斷然是想不到,也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和蔚小将軍有上幾分攀談交情的。

蔚景曜指了秦煦去旁側細談,秦煦一動,他身邊的狐朋狗友也動,有不知情的,猜測這是秦煦犯了事,被蔚小将軍捉個正着,要押去衙門候審。一瞬間的腦補過後,那人當即腿軟,撲通一聲跪下,求小将軍饒秦煦一條小命。

秦煦:???

沒等秦煦解釋,這人一跪,其他人不明所以,心道反正跪下也沒錯,于是嘩嘩跪了一排,紛紛求蔚小将軍大人大量,放秦煦一馬。

徒剩唯一一個站着的秦煦,人生第一次感覺自己身邊的朋友,智商堪憂。

兩人走到人少的一處,蔚景曜先開口:“你這朋友們,”他神色淡薄地掃一眼正不停望來的那些人,“挺仗義。”

幾個字飄進秦煦耳朵裏,猶如一把火,燎得他面色發燙。他“唔”了一聲,沒接話。

蔚景曜又問正事:“今日散學可早?”他忙于兵營練兵,今日是沒能去東宮報道的。

秦煦忙道:“太傅布置了一題策論,便譴我先回來了。”

“何題?”

秦煦努力回想,然而腦中立體環繞地,全是安公主的那句“人之初,性本善;席鴻混蛋,臭不要臉。”

安樂問:“然後景曜就走了?”

秦煦“昂”了一句。

安樂不滿道:“沒頭沒尾,你為何要跟我說這個?”

秦煦虛張聲勢地嚷:“我、我其實是想跟你講那只老虎的事嘛!”他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裏。

其實蔚小将軍臨走之前,還輕描淡寫說了句:“答不上來也無妨。你得太傅親自挑選,能哄公主高興,即是盡到了本分。”

此話若是由秦煦的狐朋狗友來講,亦或者是席鴻說,秦煦都能一笑置之,更甚者,怕是會反駁一句:做個“胸無大志,只知吃喝”的纨绔,才是人間美事。

可此話偏偏出自滿譽上京城的蔚小将軍之口。

盡管蔚景曜把話說得含蓄又簡潔,但效果翻倍,意外地大大刺激了秦煦早不知道丢在何處的自尊心。

秦煦回到秦府,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痛定思痛,當即發下重誓:此生要自尊自愛,自強自立,人生而在世,必要成為蔚小将軍一般的人物,成為一代輔君的賢臣棟梁!迎娶采花賊,走上人生的巅峰!

未來之君·安樂哀嚎:“不要啊!”

秦煦堅決地說:“頭懸梁、錐刺股,我可以的。”

安樂掙紮地揪秦煦的衣袖:“來呀,造作呀,吃喝玩樂,反正有大把時光。”

秦煦鄭重其事地說:“吾皇三思!”

後來的後來,直至安樂與蔚景曜大婚,昔日的蔚小将軍入主後宮,承了大夏朝有史以來第一位男後之位,主動交出西北萬軍的兵權,秦煦還是不信的。軍中突發要務,他慣例去找蔚景曜商議,卻被蔚小将軍拒之殿外。

秦煦不忿,奏請安樂,安樂無奈,便把折子轉捎給了蔚景曜。

蔚景曜回批:一,君臣有別,注意禮度;二,後宮不幹政。

秦煦捧着那薄情寡義的折子,喝了一夜的酒,翻來覆去地叨念:“怎麽會這樣?”說好的成為賢臣棟梁,一起輔佐皇上開創太平盛世呢?兵權都交出去了,如何輔佐?吹安樂的枕邊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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