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一夢醒來,雪壓枝頭。
陸行州平日裏起得比較早,他從小便有晨跑的習慣。
可惜雪後的清晨向來不适合跑步,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睜開雙眼,望着懷裏的沈妤不說話。
沈妤晚上睡得挺香,現在呼吸依然安穩,頰上兩點溫軟的紅,偶爾嘟起嘴唇,像玉,也像花兒。
胡麗清早早起來,她的聲音脆亮,從外面隐隐傳來,帶着難得的孩子氣。
她年紀還小,從南方來,少有見到這樣漫天飄雪的天氣,于是歡欣雀躍,四處探看,有如一只逢春的麻雀,嘴裏的呼吸連成一片,凝結在身後一片皎白的雪色裏。
陸行州穿上衣服出去,難得發現,李文瀚竟也起來了。
李文瀚從小不是一個喜歡早起的人。
他高中時做起早操來有如死豬垂死病中驚坐起,為了逃避查崗,時常聲稱自己已然暴斃。
後來,他為從根源上解決這個問題,索性惡向膽邊生,央求他專治不孕不育的婦科醫生小姨開出一方證明——此子精子活躍度過低,清晨乃是聚精活血之時,不允許早起。
那陣子班上的同學看他的眼神總是尤為同情。
男生們捂住自己透風的下面感覺隐隐作疼,他們有時與李文瀚共同如廁便會忍不住偷偷打看,然後在心中長籲短嘆,熄燈之後私下讨論,最後得出結論,李文瀚少了一邊的蛋,而另一邊總有一天也會随風而去。
女生相比于他們,或許就要心思細膩多了,她們想着,李文瀚得此絕症,會不會意味着他将要成為一個女人,而一個這樣黝黑高大的大漢成為自己的姐妹,會不會長出一雙比自己還大的胸脯,在來例假的時候會不會流出藍色的血液,甚至,他也會與一個男人花前月下嗎。
李文瀚這些年來為睡覺可謂失去良多,但他兩耳不聞窗外事,依然堅持成為旁人眼中的憂郁詩人,他從來不缺少與他共赴美好的紅顏知己,她們知道他的蛋是否完好,她們還能從旁佐證他難得的才氣。
此時,這位充滿才氣的詩人正孤零零地蹲在屋檐下,頭發上落了一層稀薄的雪粒子,脖子往前杵着,像是早些時候被人從床鋪裏拎出來的模樣。
陸行州拿着屋裏的暖爐過去,蹲在他身邊,沉聲發問:“你昨天睡得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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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瀚呼出的氣略顯嚣張,皺着眉頭回答:“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天抱着你家沈小姐睡大覺,手腳并用,大半夜沖涼澡,忒不要臉。”
陸行州沉默一瞬,又問:“你為什麽起得這樣早。”
李文瀚垂目感嘆:“長夜漫漫,怎麽能睡得下,何況你在這樣道家清淨之地抱着姑娘睡大覺,乃是流氓,其實最應該被抓去整改。”
陸行州體諒他幾月沒有夫妻生活,如今又遇寒冬大雪,性功能下降,不作計較。
只望向不遠處的胡麗清,看着她頭上一層白雪,輕聲說話:“說起來,我也有許多年沒有看見過雪了,現在一看,倒是還覺得有些懷念。”
李文瀚抽着煙,遞過去一根,撩起半邊眼皮,睜眼看人,黑白分明:“你這是受了愛情的荼毒,真的,感情中人最是騷情,就像文人的嘴巴做不得數,傷春悲秋的大多是流氓,你以前從不這樣,我記得,你過去是一個正直的人。”
陸行州覺得也是。
他過去見過許多的雪,可那些雪下了就是下了,沒個着落。
現在的他卻想拉着沈妤出來瞧瞧,或許是因為心裏有了惦記,于是遇見一場大雪,便總想着與她分享,兩人一路地走,一路到白頭。
李文瀚坐在原地,目光有些閃爍,他望着不遠處的姑娘,不知道思緒飄去了哪裏,許久之後,才終于輕聲問到:“你說,她那個傻乎乎的樣子像不像那時的玲玲?”
陸行州可以不記得李文瀚的那些盈盈紅紅或是蘭蘭,但他不會不記得李文瀚的玲玲——那是他的初戀,作為多年老友,陸行州得象征性地給予尊敬。
所以他問:“你和她還有聯系?”
李文瀚搖頭:“哪裏會有,只是今天看見這丫頭的模樣,突然想起來一些舊事而已。我當初給她寫的那本詩集不知道放在哪兒了。”
陸行州低頭看雪,呼出一口薄薄的氣:“你燒了。她出國的時候,你就燒了。”
李文瀚“哦”上一聲,顯得煩悶:“怪了,你怎麽還記得。”
陸行州回答不上來。
他跟李文瀚兩人挨着坐,煙從嘴裏一點一點吐出來,又在雪裏一點一點散去,最後問到:“你很久沒有寫詩了吧。”
李文瀚點點頭答:“這不是忙麽。人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哪裏還有時間歌頌愛情。”
要是他身邊此時蹲的是別的什麽人,聽見這樣的話,或許一定會問上一句:那陸萌之于你又是什麽呢。
可陸行州不是那種別的人,他向來不會探尋朋友內心的隐秘,況且他本性涼薄,所以他只是說:“你這是被家庭的責任鎖住了靈魂,你以前說過的。”
陸行州沒有在這樣的時候提起陸萌,他用一個“家庭”代表了李文瀚的所有束縛,或許他知道,李文瀚的責任是給予他的妻子的,那個女人不一定是陸萌,是任意一個與李文瀚結了婚的女人。
而他懷念的玲玲也并不一定是那一個特定的玲玲,是任意一位為她寫過詩集卻抛棄了他的姑娘。
李文瀚拍拍自己的頭發,落下一塊接一塊兒的雪渣。
嘴裏沒個消停:“是吧,我小舅舅要回國了,他給我娶了個舅媽,你見過的,玲玲。”
陸行州微微一怔,他想,人生,有時可真是滑稽。
李文瀚不再說話,他向來不是一個會因為愛情改變自己的男人。
他不像趙源,游歷花叢數載之後怦然心動,死心塌地,他多情得似乎更為理智一些。
即便有過初戀的敗北,他依然可以經由旁人的介紹經歷數任梨花帶雨的戀情,琳琳去了,盈盈紅紅又來,都是好姑娘,起初好奇于他憂郁詩人的噱頭,最後即便分開,也是彼此祝福一番才揮淚告別各奔東西。
她們中的許多人在看見陸行州的臉之後有些心懷鬼胎,又或者她們本來就是帶着企圖來的。
但李文瀚一向不會縱容她們的矯情,他将自己的感情付之于詩歌之中。
高三那年,李文瀚的詩歌被發表在國內一線雜志刊物上,他行走在學校裏,一時風光無兩。
那一年他們身邊的人其實總是出奇得忙。
想要讀大學或是出國深造的如杜雷士、陸行州,大多開始深感身上責任與競争之重大,聞雞起舞,夜深而息,一副除去學習心無旁骛的模樣。
而那些畢業之後便準備紮身社會、為祖國四化做貢獻的,譬如姚之平,則會愈發逍遙自在,或是忙着與美麗的女友周旋,或是寄情于纏綿詩歌之中,通過學生們鐘愛的報刊雜志,散發到學校的每一個角落裏。
在這一類學生眼中,李文瀚是尤為光輝的代表。
但李文瀚自己從不會因此得意,他的詩在學校裏有些名氣,被一幹文藝青年所推崇,開頭總會吶喊一句我親愛的你,而後洋洋灑灑、數行婉轉情意。
他有段日子從畢業師兄的手中買下一把吉他,偶爾放在宿舍吟唱,他說如果不是家中禁止,他現在其實應該也可以是一位音樂家。
陸行州小時學習過提琴,被李文瀚劃分為與他一樣擁有藝術情操的一類人,偶爾他回來的早,便會被李文瀚拉着試試他手上的吉他。
陸行州告訴他,我對吉他并不精通。
李文瀚那時看着陸行州很是不解,說總歸是四根弦的東西,怎麽就不一樣了。
陸行州沒有辦法向他解釋,他低頭繼續演算,只在四下沉默之時說上一句:“那我手裏的題目總共不過十個數字,怎麽也不一樣了呢。”
李文瀚覺得陸行州這是偷換概念,忍不住輕聲感嘆:“你到底要什麽時候才會喜歡上一個姑娘?你看着我與趙源身邊環肥燕瘦,難道就不覺得青春有一絲遺憾?”
陸行州覺得莫名其妙,他問:“環肥燕瘦的是你們,我為什麽要覺得有遺憾。”
在他心中,将自己寶貴的時間分給那些高矮胖瘦的女人,的确是一件讓人感到遺憾的事情。
李文瀚于是開始斷定陸行州身患隐疾。
他單方面在心中替他看破紅塵,并且無比深情地勸慰他別放在心上,說子孫根上的病乃是天意,想要得到根治并不十分複雜。有時在胡同門口的電線杆子走上一走,就能碰見妙手回春的老中醫。
他那時信誓旦旦,面目煽情而悲壯,到後來,甚至不惜舉出自己小舅舅曾被狼狗啃了子孫根,而後完好如初的例子加以佐證。
陸行州被李文瀚實在悲壯的言辭所感染,大二下學年便認識了他口中那位實在不幸的小舅皺明城。
皺明城是早期留學美國的高級知識分子。
他的長相與李文瀚有一些像,黑得如出一轍。
他對于知識的執着不深,研究生之後便決定不再追尋科學的真理,轉而下海開起公司,自己帶了個不大不小的施工隊。
他有着工科男普遍的粗糙與不修邊幅,三十有四了仍然未婚,有時看見漂亮的姑娘,雖有生理性勃/起,卻只能心理性高/潮。
他在見到陸行州之前,從李文瀚那裏得知了許多他的消息。
他對陸行州有種天然的親切,或許在他眼中,陸行州與自己相似,青年薄情,中年寡欲,兩人有如一條船上的螞蚱,難兄難弟,只有等到晚年老樹開花,被年輕貌美的姑娘耗費心神,才能光榮于馬上之風。
但除去這些,皺明城其實是一個不錯的人。
他讓陸行州在自己公司實習,在面對那些前來實習的學生時,他總有怒氣,一邊稱自己也是從這個時期過來的人,對他們表示理解,一邊叉腰大罵你們這些廢物。
他的心情時常不好,但他卻從不會對陸行州表現出不滿。
因為在他眼裏,陸行州是比自己更為純粹也更為優秀的知識分子。
所以在陸行州即将畢業、對未來舉足不定的時候,他教會了他抽煙,他說:“無論你以後是留在學校,或是走向社會,你都得好好珍惜現在的無知。你不會再有比現在更加理直氣壯的時候。理直氣壯的去獲取別人可能花了許多年才得到的經驗,理直氣壯地說我不會、你得教我。離開學校,沒有人有義務去告訴你這些,也沒有人必須等待你的成長,你得自己摸索,跌怕滾打之後找出屬于你自己的道理。這就和少年時期的愛情是一樣,年少的無知總是值得原諒,這種理直氣壯的魯莽,你這一輩子不會再有。”
他起身,用手彈了彈煙灰,拍掉衣服落下的些許灰燼。
陸行州除去書本沒有讀過任何其他男人的內心,他的父親不會與他交談,而李校長過于年長,有些話注定無法傾訴,皺明城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他談及了人生的家夥。
後來,陸行州實習時間達到規定要求,他終于決定讀研,在離開皺明城的公司時,他低聲道了一聲謝謝。
皺明城卻是揮手笑笑:“滾吧滾吧。”
陸行州于是又開始變得忙碌起來。
他是中國人,因為長相出衆,成績突出,難免時常被系裏分去接待新一年入學的留學生。
他們學校的留學生總是數目龐大,有來自非洲的苦難同胞,穿金戴銀,熱情似火晚上咧嘴一笑,慎白大牙,寒毛卓豎。也有來自東南亞的。女的大多并沒有傳言中那樣美,男的大多也沒有臆想中那樣矮小。當然,最多的,還是祖國同胞。
他們中文造詣大多參差不齊,好的可以與你交談甚廣,從時事政治到柳永的淫詞豔科,稍微遜色的則會低調一些,通常對你微微一笑表示招呼。
也有些中文并不算好、但充滿熱情渴望與你溝通的外國人,他們用“你嗎好,嗎你好”來向人親切問候,陸行州腦中高速運轉一圈,臉上沒有任何異色,只悄悄糾正他的錯誤,而後伸手回答一句:“我好,我媽也很好”。
留學生大多比較有錢,條件優越,住高檔的頂級宿舍,睡自己漂亮的小侄兒,比如葉姝。
也有條件較差,一心埋頭苦讀,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比如胡文宇。
陸行州與這兩位同為留學生中成績頂尖份子,一同升至研究生。
剛剛在一起做項目的時候,他們互相打看,目光如炬,各自手上捧書,神情嚴肅,談人生,聊理想,偶爾提起自己最為喜愛的科學家。
到了一個月之後,他們互相熟識,話題就成為了那位科學家的續弦以及隔壁系花白裙下的腿。
胡文宇是一個保守過了分的男人,他從農村來,雖然談性色變,但內心依然有許多關不住的渴望,他額上冒痘,目光泛青,來到國外,肖想的姑娘紛至沓來,或高或低,或胖或瘦,越發讓他感到人生的幹涸之處。
那些姑娘沒有一個像葉姝看起來那樣明豔,但也沒有一個像她那般浪蕩。
所以胡文宇是有些害怕葉姝的。
他從未有過與人親密的經歷,他看見女人白花花的小腿會想到她們巨大的胸脯,看見她們一雙盈盈美目便會猜測她們是否對自己情根深種,要是看見了葉姝脖子上一點明顯的吻痕後,他甚至會覺得她是在公然叫/床,于是,他無數次氣憤無比地指責:“無恥!”
葉姝不以為意,她向來無恥地坦蕩。
何況,她只對陸行州有些稀薄的興趣,因為她認為,陸行州長得很是危險,極有可能心懷鬼胎、與純情少女瓜田李下,你侬我侬。
于是,她得了空閑就喜歡問他:“陸行州,你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她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或者,你喜歡黑皮的?”
陸行州早些時候閉口不答,他試圖以自己的沉默應對這位女士的好奇心。
可葉姝向來耐心十足,她嬌笑起來,像是飄在風裏的鈴铛,擾得你心煩不已。
陸行州覺得無奈,終于沉聲回答:“我為什麽就一定要喜歡一個姑娘。”
這樣的話,他曾經也同李文瀚、趙源說過,只是那時兩人情緒激昂,兩頰發紅,像是遇到人生中難得的困惑。
可葉姝不會那樣,她對男人們的心理一向深懷興趣,所以她道:“因為這是自然的規律,夜深人靜處,你心裏怎麽能沒有一個姑娘。她應該有高高的胸脯,大大的眼,白嫩的皮膚像豆腐,而你作為男人難道不想去睡她?”
陸行州皺起眉頭,顯得有些不悅。
他推開葉姝的手臂,終于惱羞成怒:“你真是個女流氓。”
葉姝歪着腦袋笑起來像只狐貍,她伸出手指,推開陸行州臉上的眼鏡,被他甩手打開,忍不住笑道:“這麽看起來,你的确長得有一些帥氣,就是平時表情實在冷淡。你為什麽要否認呢,喜歡一個人這并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情,就像男人與女人做喜歡做的事,這也是愛,并不比別的感情要低俗。”
陸行州只能眯起眼睛,他一向知道葉姝沒臉沒皮,卻不知,她竟然還能舌燦蓮花。
于是他答:“因為我是一個人。”
葉姝聽見回答難免又笑起來,她整個身體往後靠去,聲色愉悅:“這樣說來,你其實也是有的,你看,你們男人總是這樣,心裏藏着一個人,卻總不敢承認。”
陸行州不知道她從何得出的結論,但他想,他總不能與一個女人計較。
所以他只能去找胡文宇。
可胡文宇此時也正是格外頹廢的時候。
他自從上月在休息室撞見了葉姝與她小侄兒的親密場景,整個人便有開始迷茫起來,時常懷揣一本卡佛的《啞巴》行走在風裏,他說自己此刻是無言獨上西樓,人比黃花瘦。
葉姝慵懶地坐在座位裏,她脖子上的咬痕昭然若揭,笑得格外燦爛:“你這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胡文宇覺得自己已然來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他覺得陸行州與他同病相憐,試圖拉上他參加隔壁的留學生聯誼。
陸行州有些動容,當即拒絕下來。
胡文宇口中的聯誼會是年初學生會舉辦的活動,他自己起初興致闌珊,後來去過一次卻開始雷打不動風雨無阻地參加起來,僅僅除去某月因痔瘡動手術而不得不休息的那兩個星期。
他那兩個星期惴惴不安得厲害,躺在病床上看窗外,捂着尊臀唉聲嘆氣,嘴裏偶爾叨念着聯誼會中某個姑娘的芳名,唯恐旁人看不出他彼時的憂傷。
陸行州那時有些愚鈍,聽他喃喃自語還以為這是又犯了病,後經由葉姝從旁點撥,才仿佛透過他那張若有所失的臉,看到了聯誼會中幾位嬌豔的小姐爽朗的笑聲。
于是他深感疑惑:“胡文宇也是将知識武裝到牙齒的男人,為什麽突然抛棄科學的真理,選擇沉迷了愛欲。”
葉姝那時心有不忍,她沉默半晌,試圖以人性的角度勸解眼前的男人:“陸行州,你不能意識消滅了自己,就沒收他人發春的權利。胡文宇是正常的男人,他看見索菲的腿會反射性抽搐,他得找個地方釋放,他或許已經與哪位姑娘進行過深沉次的交流,人一旦體會了人間快樂,便很難再适應貧瘠的精神世界。”
陸行州看着葉姝無比嚴肅的臉皺眉數秒,十分真誠地感嘆:“你可真是個女流氓。”
女流氓卻不以為意,她笑起來,更顯得坦蕩:“那是你沒有體會過,如果你也體會了,也會發現,姑娘們實在是可愛極了。就像那些不去喝酒的人,不會理解醉酒者的快樂,酒精剝去了你神經裏的束縛,剩下一個真實的自己。”
陸行州故作沉默,他從不認為某位姑娘可愛,或許是有的,但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所以他不認為葉姝此時的話中有幾分正确,他只覺得她應該是有病。
葉姝難得碰見固執如陸行州這樣的男人,幾個月後,終于無奈地問:“陸行州,你是不是…其實,喜歡男人?”
陸行州沒有回答,他覺得眼前的女人病情日益嚴重,已經需要人為隔離。
好在葉姝向來不是庸俗的人,她看待陸行州的目光漸漸充滿慈愛,仿佛這樣一為無性戀者來到這世上走一遭,不能享受愛與性帶來的樂趣,也是十分可憐的事情。
陸行州不願在她怪異的目光下将就度日,終于在學期的末尾答應了她化裝舞會的邀請。
活動是學生會組織的,說是舞會,但其實并沒有多少人穿禮服。
大多數學生只是在臉上戴一副遮住半張臉的面具便算是有了入場的資格。
葉姝站在他身邊,讓他不要過分緊張,低頭說話,難免顯得有些不懷好意:“你的長相即使遮去一半依然出類拔萃,今天晚上過後,一定會有姑娘為你月經不調,日思夜想。”
陸行州置若罔聞,他不是沒有來過這樣的地方。
他第一次去的成人場所,其實是李文瀚舅舅開在工體邊的那個小酒吧。
那一年,他十八歲。
李文瀚和趙源那時像是酒吧的常客,他們坐在高腳凳上談笑風生,偶爾閑下來,指着不遠處或雞或客的女人,語氣十分篤定——“我小舅舅說了,你這樣的嚴肅份子一向喜歡浪蕩的女人,你在她們面前會脫去斯文的外表,成為毫無人性的臭流氓。”
陸行州低頭喝酒,輕聲回答:“借你舅舅吉言。”
李文瀚與趙源面面相觑,他們覺得陸行州已經病入膏肓,并且無藥可醫。
所幸那年與他們同去的一行人中,還有一位李文瀚十六歲的表弟李叢。
這孩子從小被父母以軍人的方式培養長大,為人正直,且十分無趣,因為問了身旁陪酒女一句:“你為什麽做一行,如果被家裏人知道了,他們會不會為你感到羞愧。”
被一群女人嘲笑,得了一句“死呆子臭傻逼”。
李叢自那之後便覺世間了無真情,開始對女人敬謝不敏。
李文瀚覺得自己害慘了弟弟,回去好生安撫,潸然淚下之際,也不忘将他與陸行州做比,言辭陳懇而真切:“阿叢,你對女人不要有太多負擔,她們不接受你的關懷,只是因為你太過于優秀。況且,你看我那位好友陸行州,他小時也是呆子,現在想要和他睡覺的女人卻能從這裏排到九坡裏。”
李叢沒有受到開解,他越發絕望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即便重回娘胎,再一次出來,他應該也是長不出陸行州那般長相的。
所以後來李叢參了軍,他覺得部隊的世界更為真實;而陸行州,也抛下那些想為他淚眼朦胧的女人,只身一人來到美國。
舞會發放的面具并不大,陸行州跟在葉姝身後進入舞會大廳。
他那時眼睛還未做過激光手術,離開眼鏡後的視線模糊一片,目光所及只覺群魔亂舞,十米開外更是人畜不清。
但他的臉對于女人而言依然充滿了吸引力,筆挺的鼻梁撐起面具的骨架,肌肉繃直的下巴透着禁欲的克制,即便是暗色的燈光照在上面,清冷一片,卻也有着一份涼薄的美感。
葉姝從他身後遞來一杯酒。
陸行州低頭看向她細長的手指,搖頭回答:“對不起,我不喝酒。”
葉姝沒有覺得不高興,反而輕聲笑起來,彎眉道:“怎麽,取下眼鏡連我也不認識了?”
陸行州思考一瞬,低聲回答:“這不是一個好地方。”
葉姝于是繼續将酒舉在他的面前:“可這裏的酒不錯,陸行州,你該看看這些充個愛意的世界。”
陸行州沉默一瞬,接過她手中的酒杯,仰頭緩緩喝下,喉頭發熱,看着杯裏餘下的冰塊,映着廳裏的光線霧裏看花,映出許多人模糊而浮誇的臉。
他回想起自己十歲喝下的第一瓶酒,陸與風那時将他與酒瓶鎖在屋外整整一夜。
他的母親那時還在,半夜起床,将他偷偷抱回屋裏,刮着他的鼻子,低聲笑話:“你啊,可真是個小頑皮。”
這懷念來的洶湧,時隔多年,依然有血有肉,卻很可惜的沒能帶出一丁點兒缱绻的味道。
陸行州幾杯酒下肚,終于決定離開這裏,他感覺頭中暈眩。
于是起身,邁步向前,冷不丁的,懷中落下一個陌生的身體。
陸行州看着女人的頭頂,聞見她身上零星的味道,像兒童時他趴在院裏的桂花樹上,不經意的一點香,細聞之後,卻又帶着些微的一些苦。
陸行州将自己的手指從她的肩膀移開,低頭說話:“小姐,你喝醉了。”
沈妤的确喝醉了,但她也是帶着目的靠近陸行州的,轉過身來,歪下腦袋輕笑出聲,俯身倚在他的胸前,小聲發問:“你叫什麽名字?”
陸行州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細長的脖頸,還有耳下那一根舒展的線條上,酒精的暧昧硬生生勾起一點回憶裏的想念。
他深吸一口氣,低着頭想,喝醉的人,或許總這樣容易胡思亂想。
所以,他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徑自閉上了眼睛:“我們并不認識。”
沈妤卻不放棄,她幹脆坐在他的腿上,将頭靠在他的脖頸旁,伸手搭在他的肩膀。
她面具上的羽毛貼在陸行州的皮膚上,引出一絲半點的癢,開口說話,也帶上少女獨有的甜膩味道——
“一個晚上,好不好?”
陸行州身上開始繃緊,他甚至難得地感到焦躁。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沈妤醉了,她無法無天,她做了十九年沈家的淑女,一朝迷失,可能完全不保留自己。
所以她幹脆抱住眼前男人的脖子,輕笑起來,嘴角的狡黠像是一朵夜裏開放的花兒,細聲說話也顯得嬌豔:“我和朋友打了一個賭,賭能不能得到你的一個吻,不過…”
她将手指貼在陸行州的下巴,沿着他淩冽的線條一路向下:“不過,我現在想要的,好像不止是一個吻了。”
陸行州從沒有過這樣內心的放蕩,在這樣陌生的地方,與這樣陌生的女人。
他坐在原地沉默許久,伸手輕摟住眼前女人的胳膊,擡起頭來,輕輕在她的嘴角觸碰,低聲回答:“這是我的一個吻,但你還是個孩子。”
沈妤看着陸行州的眼睛,耳朵裏是他低沉的聲音,她覺得自己像是剛從一杯酒的迷惑裏走出來,此刻又生生醉倒在一個男人溫柔的克制裏。
她趴進他的懷中,像一只慵懶的貓,鼻尖磨蹭他的喉結,眼神放得很空:“但我已經可以成年了,而且,我是處女,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就一晚,這樣不好嗎。”
說完,她又用手指輕點他的下巴,聲音輕緩地問:“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陸行州感覺到自己呼吸變得粗重,腦中是叮鈴作響的酒精,身下是他假以懷念的姑娘。
沈妤睡意昏沉,沒有再說話,她趴在他的懷裏,開始輕聲哼起歌來。
陸行州喉結上下滾動一陣,終于低下了頭,他看不見周圍的目光,也看不見女孩兒心裏的秘密,他只是醉了,所以聲音暗啞而迷茫:“不後悔?”
沈妤被他重重摔在房間的床上,她抱着他的腦袋,笑得放肆:“和你,不後悔。”
陸行州醉得徹底,丢棄了最初的克制,他開始意識到,女人的腰肢原來的确是軟的,它溫柔得沒有任何道理,她們的眼淚熱得滾燙,輕聲的呼喊可以帶着歡愉,而你是男人,你沒有不去欺負她的理由,你沒有不将她狠狠揉進自己身體的理由。
你有無盡的欲望,你有大把的時光,你得在每一個沒有旁人的夜裏,一一說給她聽。
山裏原本已經停下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
胡麗清轉完一圈終于打起了噴嚏,抱着手爐回來,臉上顯得委屈。
李文瀚抽完煙,頭上又是一層薄雪。
陸行州聽見身後屋裏的動靜,想到沈妤應該是起來了。
起身推開房門,沈妤正側躺在被子裏,她透過窗戶的縫隙往外面看着,偏頭望見陸行州身上的細雪,臉上泛起一點點紅,沒有說話,只是伸出自己的胳膊,将他冰涼的手抱在掌心裏,輕輕哈着氣。
陸行州低頭吻在她的頭頂,低聲問她:“醒了?”
沈妤彎起眼角輕輕笑:“早就醒了。”
“那還要不要睡?”
“你抱着我,就再睡一會兒。”
“好。”
陸行州俯下身子,将他心尖上的姑娘緩慢擁入懷裏,擡頭望向窗外,視線中是一片融不化的白雪。
時隔九年,他依然能從她的笑容裏看見一點兒過去的影子,而那影子裏,大抵也有着自己。
時間或許總這樣,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此生醉了又醒,陸行州像是在這樣極為平淡的時刻嘗到了時過境遷的味道——
他或許有些遺憾,但卻從不感到悲憫,因為他的姑娘沒有離開,而他也已經從一個逝去的夢境,走向了另一個未完待續的夢境裏。
作者有話要說:我就真的不知道為什麽要鎖了,估計真的是因為長得像壞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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