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陸行州平生最是嚴于律己,這還是他第一次從小輩嘴裏聽見如此直言不諱的教育。

沈妤坐在一旁,眼神發亮,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輕咳兩下,從床上坐立起身,對着面前的小道士輕聲開口道:“小師父謝謝你,我們這邊其實沒什麽事,外面冷得很,你不要着了涼,早些去休息吧。”

小道士是個喜歡親近人的年紀,特別是對漂亮小姐姐的話向來言聽計從,此時聽見沈妤的話,立即點頭對她笑起來,聲音清脆地回答:“好呀,小施主你如果晚上覺得涼就來我們房裏吧,我和清逸的屋子在隔壁,今天山裏降溫,說是會下雪呢。”

言下之意,您身邊這位“薅社會主義羊毛”的男施主便讓他自生自滅了去吧。

沈妤低頭忍笑,直到小道士轉身關上門,她才看向身邊的陸行州,撩起耳邊的頭發,輕聲問他到:“你怎麽也跟着我胡亂說話,我剛才是被你欺負了才那樣說的。但是你的話,要是被奶奶聽見了,說不定會覺得是我帶壞了你,是要挨罵的。”

陸行州神情如常,顯得一點也不慌張,擡手将臉上的眼鏡取下,放置于一旁的木桌之上。

側身躺下,将眼前的人整個攬進懷裏,低聲回答:“奶奶到了這個歲數怎麽會不相信她小孫兒的秉性,何況,薅羊毛這種事本來也是李校長教給我的,他們是多年好友,以前我放了假,奶奶還時常帶着我過去一起吃茶,她可不覺得我是會被誰帶壞了的人。”

說完,他又伸手輕拍沈妤的後背,看着她有如透光一樣的側頸,低頭用鼻尖輕蹭,繼續問:“倒是你啊陸太太,剛才和奶奶聊了那麽長時間,回來就跟我鬧脾氣,難道是受了委屈?”

沈妤擡頭看着眼前陸行州取下眼鏡的模樣,只覺他原本淩厲的五官越發俊美起來,下意識地抿住嘴唇,白皙的皮膚裏透着格外輕薄的一層紅潤。

低下頭,小聲回答:“才沒有,奶奶對我特別好,她還說與我特別投緣呢。”

陸行州并不覺得意外,只點頭回答:“這是當然,我三十二年攏共也就帶過你一個女人回來,如果她不覺得投緣,那下一個怕是要等到下輩子了。”

沈妤輕捶他的胸口,開始面紅耳赤起來:“你怎麽這樣不正經,我們又不是只談了結婚的事情。”

說完,她垂着眼睛沉默一瞬,踟蹰半晌,繼續開口道:“奶奶還跟我說了幾句,你和叔叔之間的事情,她說…她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見你和叔叔和好的那一天。”

陸行州沒覺得意外。

齊老太太是自己的奶奶這的确是既定的事實,可她成為自己奶奶真正的原因,又或是契機,卻永遠是因為她的兒子是自己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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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行州靠在沈妤肩頭,聞見她身上清淡的草藥味,似乎覺得內心意外的平靜。

許多過去尖銳的情緒在她身邊顯然變得柔化多了,思考一瞬,只是沉聲說了一句:“奶奶的想法我其實并不意外,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陸太太你的想法,你也像奶奶他們一樣,希望我能夠與我的父親和好麽。”

沈妤思考了幾秒鐘的時間,微微皺起的眉頭讓她看起來有些為難的情緒,手指卷住陸行州毛衣的一角,深吸幾口氣之後,終于輕聲開口道:“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其實,奶奶和我說的時候,我也是一直沉默着的。我當然知道,從一個長輩的角度而言,他們希望自己的孫子、兒子可以抛下過去的恩怨重歸于好,這無可厚非,特別是人年紀大了之後,總就有些愛回憶,愛琢磨自己過去留下的一些遺憾。我也很同情叔叔在這個年紀患上了那樣的病,可是,每個人活在世上,本就有很多無可奈何,除去他們那些看起來撕心裂肺的痛,又有誰體會過你心裏壓抑了這麽多年的苦呢。說句大不敬的話,老人家年輕時犯過的錯,叔叔年輕時辜負過的人,為什麽都要你這個小輩子來體諒,來故作大度。我尊重大人們為了感情、為了事業奔波的一生,在他們那裏,你是孩子,是晚輩,但在我這裏,你…你是我的男人呀,在考慮他們的喜怒哀樂之前,我當然更想維護的,是你的快樂,你的情緒。說出來可能不信,在夕山那個時候,你抱着姚之平二奶奶問話的樣子,我或許一輩子都忘不了。也是那個時候,我在心裏想着,如果我能讓他感覺到一點點溫暖該多好啊。我知道,你是男人嘛,如果有些話,可以跟旁人說出來,你就不會将自己對母親的愛和恨壓抑這麽多年。而如果,你有一個稱職的父親,你也就不會一個人在國外待這麽久。當然,我們可能也就不會遇見。所以,行州,我真的相信,我們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我其實不是奶奶眼裏那麽通透的孩子,我會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我不想要長輩們虛僞的表揚,我想要的,只是你真正的開心,真正的快樂。行州,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不是因為我說不出勸解你的話,也不是因為我不相信自己在你心裏的重量,而是因為,在這件事情裏,我只是一個旁觀者,我不能體會你的痛苦,所以,我也不想自私的将自己的想法加之在你身上,你明白嗎。”

陸行州抱住沈妤的肩膀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沈妤擡頭想要看他,他才用手緊緊按住她的肩膀,靠在她的耳邊,沉聲開口道:“別看,乖,讓你男人抱會兒。”

沈妤感到他呼吸中不同往日的灼熱,于是不敢再動。

她靠在陸行州溫暖寬大的懷裏,自己皺一皺鼻子,故意輕聲笑起來,佯裝嚴肅地告訴他:“陸行州,以後我遇到了難處,你也要保護我安慰我,無條件支持我,知道嗎。”

她似乎是試圖做出一些驕縱的語氣,只是聲音軟糯,憑白變成了類似于撒嬌的樣子。

陸行州于是終于也跟着笑了出來。

他低頭吻住她的嘴唇,抵在她的額前,低聲回答:“在我這裏,沒有人比你更重要,永遠,沒有任何人,陸行州說話算話。”

沈妤臉上發燙,她覺得此刻陸行州的聲音實在好聽極了,就連他眼下淡淡一粒淚痣也顯得格外煽情,于是忍不住也擡起頭來,在他的嘴角輕啄一下。

可男人向來是得寸進尺的動物,陸行州自然不能免俗,他忽的翻身将她壓住,細密的親吻從額頭緩慢向下,直至嘴唇,手臂開始在她後背上輕撫細摩。

沈妤心中生出一絲惶恐,不禁推着他的肩膀,啞聲道:“你…你都還沒有洗漱,不許咬我。”

陸行州感到她身體的僵硬,于是只能深吸幾口氣,閉上眼睛,努力平複此刻心中燥熱情緒。

許久之後,直到心神逐漸恢複平穩,他才又睜開了眼,邁步向屋外走去,回身關門,垂目看向床邊,莫名的,兩人的視線又一次繞在了一起。

陸行州站在原地沒有說話,他的側臉隐藏在月光的霧色裏,身上充斥着各種矛盾的快意;他的背後是冬日凜冽的寒風,眼前是前半生未曾有幸燃燒過的熱情。

它們混作一團,在他的身體中流動,像過去,像未來,火一樣,水一樣,夢一樣纏綿。

他像是在這樣的時候突然回想起了趙源曾經說過的話。

他說,人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愛情如同吃飯睡覺,它們是本能,是追求,也是最偉大最平凡的事情。

而人也是最不普通的東西,我們可以開朗地訴說無數悲傷的往事,可以嚴謹地剖析新潮時髦的幽默,卻沒有辦法掩飾與吃飯睡覺一樣平凡的愛情。

這是人的可悲,這也是生而為人的幸運。

陸行州沖了一個涼水澡,在齊老太太的驚呼中吹幹頭發,再回到屋子裏,時間正巧過了九點半,沈妤已經側躺在床上睡下。

陸行州坐在床邊,低頭打看沈妤的模樣。

過去的他很少會像這樣,早早的洗漱,帶着一身涼意回到屋裏,不讀佛經,不看學術報告,僅僅只是這樣坐着,就好像睡覺這麽丁點兒大的事,竟也是被生活賦予了某種格外的意義似的。

這要在以前,他根本沒法相信——

城裏的晚上向來不允許這樣戛然而止的寧靜,一份真情兩式假意已是身姿綽約,再借着三言四語的寒暄就足夠填滿一日匆促時光了,雖然日頭一亮,人們便什麽也不記得。

沈妤顯然是已經習慣了早睡的,她挨着灰白的牆邊躺下,平和地呼吸着,窗外漏下一點暖色月光,落在她幹淨的臉上,讓那睫毛、鼻子、嘴角,也在月色的邊緣裏悄悄多了一層流動着的光暈,随着呼吸上沉下落,生出內心許多難得的安寧。

陸行州于是起身運動起來,他想讓自己躺進被子時身上更為暖和一些,看見桌上一個十分精致的木盒,不禁走上面,打開來看,發現裏面是幾封沒有署名的信。

老太太說了,這個屋子早些時候住過一個為愛出家的年輕姑娘,她後來不知去了哪裏,她或許是死了,又或許是還了俗,沒有人知道。

但信的确有些年頭了,字寫得并不美,是大多數男生筆下的楷體,語氣看着像是一個少年人——文辭精致華麗,卻礙于年紀閱歷并沒有多少可讀的地方,但這恰巧也是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們最最喜歡的語氣,似情書,卻又不是情書,一份問候掰成兩半訴說,半是愁思、半是想念。

這樣的信讓陸行州感到熟悉,也難免回想起自己中學讀書的時候。

陸行州上學時皮相讨喜,就算性格冷漠,卻總能收到不少情書。

那時女生大多喜好“命運”、“緣分”這樣的字眼,像每一個自己都可以是被上天眷顧了的幸運孩子,把少女情思寫在那帶了香氣的紙上,就好像那一份暗戀也帶上了獨一無二的氣味。

姚之平給楊茉莉寫情書時,就最喜歡從陸行州收到的那些書信中搬抄,不僅學以致用,還央求着李文瀚與他一起推陳出新。

他們學校那時不知是誰起了這麽一個頭——小夥子小姑娘們為了表示自己熱烈而真摯的愛慕,就一定要在信尾的地方加上一個偌大的手印子,那手印不能是好友的、情敵的、甚至是自家養的公貓母狗的,一定得是自己的手印,紅彤彤、鮮豔豔的一個,與舊時簽字畫押的血手印類似,用以表示這份感情的嚴肅性。

但陸行州向來不能理解,他不懂浪漫,初看之下滿頭霧水,細品之後也只有四個大字——毛骨悚然。

所以陸行州年輕時沒有寫過情書,他畢竟不是一個感性溫柔的人。

他人生中唯一寫過的情書是一張十塊錢用作慈善的信函,大黃字面上印着據說八位高僧開過光的學校公章。

而那張信函此時正從沈妤的衣服中掉落下來。

那信函已經被沈妤折疊起來,裝在一條玻璃項鏈之中,打磨精致,顯然是随身攜帶的東西。

陸行州額前發燙,用手掌捂住自己的下半邊臉,似乎這樣就能掩飾住他心中難得羞澀的情緒。

深吸一口氣,他終于脫鞋上了床,小心翼翼掀開被子的一角,有如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緩慢的往裏面移動。

可沈妤還是感到了涼氣,皺起眉頭不禁輕聲嘟囔出聲。

陸行州于是僵在原地不敢再動,大半個後背露在外面,直到前面身體漸漸熱起來,他才又伸手将眼前的人輕輕摟入了懷裏。

他看着沈妤半夢半醒的模樣,忍不住低聲地喊——

“沈小姐?”

“嗯。”

“陸太太?”

“嗯。”

“孩…孩子他媽?”

“……嗯。”

陸行州于是垂目笑開,臉上帶着從未有過的愉悅表情。

他将沈妤深深抱在雙臂之間,看着窗口留下的一點縫隙,發現外面的天上果真下起了雪,一片一片落在庭院的枯枝上,将一切都照得通透而白。

他深吸一口氣,低下頭,将自己的臉埋在沈妤頸邊。

閉上眼睛,覺得充實而滿足,在這一刻,他的腦中沒有了他鐘愛的公式,沒有了他讀過的萬千佛經,他只有他抱着的,一整個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陸教授教給我們一個深刻的道理,那就是——那種一到晚上就熬夜,半夜眼珠子噌亮,一聊天就打雞血毫無睡意的妖精不配擁有睡前浪漫小故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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