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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署長帶着小孫兒離開,沈妤坐在沙發上,卻開始不高興起來。
陸行州渾然不覺,從廚房拿出阮琳帶來的土雞湯,放在沈妤面前,低聲開口道:“這是打掃阿姨從老家帶來的土雞,這個天氣,喝了對身體最有好處。”
尤其是在婦女同志們的助孕方面,效果拔群。
沈妤挑着眉毛不說話,等愛玲搖着胖胖的身體過來,眼神渴望地看向桌上的雞湯,她便低頭伸手抓了抓它的小腦袋,語氣有些嚴厲:“打掃阿姨?掃地阿姨會給你帶家裏養了一整年的老母雞,還給你炖起來?人家明明是個年輕小姑娘,而且,我來的時候都聽樓下老師說了,這姑娘平日裏時常過來,看見你就面帶桃花,張嘴閉嘴全是陸教授,從來不敢正眼瞧你,一看就已經芳心暗許。”
說完,她幹脆将愛玲從地上抱起來放進自己懷裏,摸着它的毛發說話,神情幽怨,偏就是不看身邊的人:“我可還記得你那發小李文瀚的話呢,他說你們男人天生就有當流氓的潛質。”
言下之意,陸教授年過三十,就算不脫發陽痿,也得有些男人的臭毛病。
陸行州“啧”上一聲,覺得自己實在冤枉,皺起眉頭,忍不住為自己聲明:“那你怎麽不記得我告訴你的,離李文瀚遠一些,他生來是個倒黴的,娶了陸萌內分泌失調,八個多月沒有性生活心理變态,最見不得別人有個溫柔體貼的知心人。”
沈妤聽見這話,臉上不禁一紅,故意把頭往旁邊一偏,壓下嘴角若隐若現的笑意,自顧自地哼哼。
陸行州心中忐忑,只能又靠過去,繼續低聲解釋:“而且,那姑娘是李校長的遠方親戚,怕我沒有時間整理,李校長才喊着她過來打掃衛生的。”
沈妤沒有得到開解,她反而更加幽怨起來:“可人家才十九歲呢。”
陸行州皺眉回答,有憑有據:“十九歲怎麽了,十九歲已經成年,也不算是童工。”
沈妤氣得擡起頭來,牙齒咬住嘴唇的一角,委屈來得波濤洶湧:“可咱們第一次的時候,我也才十九歲啊。”
陸行州坐在原地一時無言,他作為一位平日裏不解風情的知識分子,多年心無旁骛,實在不能在此刻剖析女同志這突如其來的惆悵。
于是把愛玲從沈妤的懷裏拿出來,放在地上,陸行州伸開雙臂,只能将人摟進懷裏,低頭親在她的鼻尖,嘆一口氣,輕聲告訴她:“這怎麽一樣,你的十九歲在我眼裏比任何人都要可愛。”
沈妤擡起頭來,嘴唇将将擦過陸行州臉頰上的皮膚,手指拉住他毛衣的邊角,目光閃爍,惹人愛戀:“可是我現在,已經二十八了吶。”
陸行州聽見她的話,啞口無聲,他搖了搖腦袋,終于勾嘴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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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妤于是立刻紅了臉頰,伸手捶打眼前男人的胸膛,無比氣憤地開口指責:“你你你自己也不是什麽小年輕了!”
陸行州慣于接受她的嬌嗔,此時耳根發燙,心中升起某種隐秘的熱情,索性将人撲倒在沙發裏,垂目親吻她的額頭,鼻梁,唇角,手指在她的臉頰輕輕摩擦,聲音低沉而真切:“是啊,壞蛋也會老的,但壞蛋心裏的姑娘可以永遠鮮活。陸太太,就算你滿臉皺紋,眼睛看不清,在陸先生眼裏,依然還是最漂亮的那個姑娘。”
沈妤因為他的話臉上一紅,嘴裏嘟囔一句“花言巧語”,稍稍擡起頭來,看着眼前陸行州的眼睛終于輕聲笑了起來。
陸先生的确已經不再年輕了,他的眼角有了細微的皺紋,三十二歲的年紀,不會再有少年的鮮衣怒馬,可他眼中映照出的自己卻讓人懷念,就像那個永遠十九歲的少女。
沈妤的幽怨來得突然,愛意生得也是氣勢洶洶。
沉默一瞬,她索性擡起胳膊來,摟住陸行州垂下的脖頸,傾身附上自己的嘴唇,眼睛微閉,留下兩行仍然抖動着的睫毛,輕聲說話:“鮮活的姑娘也愛你這個老了的大壞蛋吶。”
陸行州這些年受到過無數女人的追捧與贊美,可沒有一句話能夠像這樣,讓他充滿愛/欲的同時也飽含心酸。
直到低頭吻上自己心愛的姑娘,陸行州依然無從得知沈妤此前幽怨的原因,而沈妤也沒能從陸行州的身上得到滿意的答案,所幸的是他們已經不再在意。
漸長的年紀總會讓人生變得更為順遂,不是因為周遭的世界變了,而是人們不再執着于得不到答案的疑惑,不再放縱內心得不到回應的情緒,他們開始明白這樣一個道理——值得鐘情的東西,永遠在當下。
陸行州感到沈妤意外的溫順,心中情意漸起,長腿開始在她的身側試探,兩人的身體靠在一起,有如落入水裏的游魚。
沈妤側過臉頰,感覺到冰涼的親吻順着自己的下巴一點點落下去,沒有抗拒,甚至手指張開,摟在陸行州的勁側,似乎是鼓勵。
兩人近些日子厮磨耳語,無需窗外皎月白雪的映襯心中也能有一片旖旎風光。
于是沈妤羞澀一陣,呼吸減重,嘴裏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聲音。
氣氛在此刻好得有些過了分,樓下卻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呼喚——
“媽媽,你在哪裏呀,媽媽,你出來一下好嗎!”
沈妤聽見這聲音,猛地推開身上的人,她下意識地捂緊自己的領口,轉身跑出陽臺,打開窗戶,平複呼吸,柔聲回答到:“小黎,媽媽在這裏,我們很快下來,你不要動。”
沈黎此時站在樓下的綠化帶邊,身後站着他的跆拳道老師林又夕,看見沈妤的腦袋,臉上喜笑顏開,拉着林又夕的手,開口顯得格外高興:“林老師,你看,我就說了我媽媽肯定在這裏。”
陸行州起初被沈妤推開時面色陰沉,此時意識回複過來,關上門下樓,看見面前沈黎胖嘟嘟的一張笑臉,又忍不住輕嘆一聲,望着面前林又夕的臉,沉聲發問:“你們怎麽湊到一起去了。”
林又夕還是過去那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拍着他的肩膀輕聲笑:“這不是學校放了假,我在你兒子的跆拳道館兼職當教練麽,正巧館裏停電提前放了課,我送他過來可算是做好事,你不許拿這樣階級敵人的眼神看我。”
陸行州有些尴尬。
他沒有忘記林又夕過去對沈妤有過好感這件事情。
于是偏頭看向一旁的沈妤,回答得有些拘謹:“謝謝。”
林又夕倒是一點兒也不客氣,他對于沈妤的喜歡原本就帶了些游戲人間的味道,就像他喜歡路邊一只野貓,一只狗,并無格外的區別,何況他還是個習慣不要臉的。
所以他對陸行州和沈妤走在一起這件事,感概良多。
他說:“看不出陸老師雖對婦女同志們不解風情,追老婆的本事卻是無師自通,實乃禽中高手,我要替一方男性同胞感謝你,祝你人到中年依然堅/挺。”
陸行州對于他的潑皮話向來置若罔聞。
此時看見不遠處的葉姝,不禁伸手打了個招呼。
站在原地,低聲回答:“葉姝現在是我的助理,她說你們有許多年沒有照面,上次我從她嘴裏聽見你,還以為你們早就見過。”
林又夕聽見身後葉姝清亮的笑聲,整個人忍不住一僵,立在原地,喉結上下緩慢移動一陣,而後轉過身去,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拉扯開嘴邊的一點笑意,聲音幹啞地喊:“好久不見。”
葉姝還是和過去一樣,笑意明朗,眼角一顆淚痣,連冬日枯寒也能照得漂亮。
她身後車裏坐着她現在的丈夫,而她面前站着的,是十幾年對她念念不忘的男人。
他們沒有過愛情,也無所謂虧欠,只是年少的影子拉得長了,難免有些懷念。
林又夕平日裏花言巧語慣了,此時在葉姝面前卻顯得沉默又寡言。
沈黎像是也看出了他的不一樣,偷偷抓住沈妤的胳膊,輕聲發問:“媽媽,為什麽林老師在那個姐姐面前感覺有些害怕?”
沈妤低頭思考,蹲下身來,小聲告訴他:“那不是害怕,那是一種不安,在面對自己愛的人的時候,我們經常會有那樣的情緒,你以後長大了或許也會有這樣的時候。”
沈黎還太小,但他拒絕承認自己是個孩子。
所以直到葉姝轉身離開,沈黎心中依然憤憤不平。
他無比堅定地認為葉姝一定身懷某種絕技,或是一到夜晚便化身成為害人的蜘蛛精,禍害一方百姓。
而自己年紀尚小,等再長大一些,才能成為為民除害的大英雄。
陸行州早年見過趙源為愛癡迷的模樣,所以對于林又夕此刻的消沉情緒他心中很是體諒。
在沈妤家中吃過了晚飯,陸行州驅車送他離開。
兩人路過早時喝過一回的酒吧,林又夕終于開口,說了一句——
“坐坐。”
酒吧是不允許悲傷的地方,在這裏,人們的坐坐當然并不會真的就只是坐坐。
但林又夕此刻沒有與年輕姑娘們深入淺出的興趣,他的老二似乎在某一個感性的瞬間大徹大悟立地成了佛。
也或許,他需要用一個禁欲的夜晚來懷念他曾經的純真。
就像他自己說的,人活着沒臉沒皮,總得勸自己還剩下點兒年少單純的惦記。
所以喝酒,從酒吧裏出來,林又夕腦中帶了三分醉意。
他眼中的人影成雙成對,就連路邊的野狗胯/下都是兩根老二。
他忍不下去,他覺得這是挑釁。
于是走向一旁的胡同口,扒開那裏圍在一起的男人,低聲開口道:“放開。”
沈黎看見林又夕的臉,不禁用力掙開身上男人的桎梏,大聲喊到:“林老師救我們!他們是拐孩子的壞人!”
林又夕不知沈黎是怎麽偷偷躲在車子後備箱跟過來的,他也不知道他跟身邊那個小丫頭的關系,但人民教師的覺悟讓他站直了身體,打出一個酒嗝,試圖将聲音擺放的足夠平穩:“別怕,老師在呢。”
陸行州結完賬從店裏出來,聽見沈黎的聲音,雙眉深深皺起,他快步向前,扶起一旁摔在地上的林又夕,目光深沉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
打頭的男人看着有些來頭,這樣冷的天只穿一件單衣,脖子上紋着兩顆看不出名堂的字。即便不是最能打的家夥,也得是最有特色的神經病。
這位有特色的神經病興許是橫行霸道慣了,看見陸行州西裝革履、臉戴眼鏡的模樣,臉上露出一點滲人的笑意,張嘴将煙随便吐在地上,邁出腳尖在上面細細碾壓,伸手拍着陸行州的臉,低聲感嘆:“啧啧,這模樣倒是挺俊,不過,看年紀也不是小年輕了,怎麽出門在外還不知道少管閑事的道理。”
陸行州沒有回答,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只是突然擡手抓住他的手臂,然後放在手裏猛地收緊。
男人原本肆意的臉一瞬間皺成一團,還未做出反應便撕心裂肺大喊起來。
他周圍幾個兄弟見狀立即擡拳向陸行州與林又夕身上招呼。
陸行州沒有喝酒,意識清醒,動作果決而狠厲。
林又夕卻是喊叫得大聲極了,他這一晚上沒能發出來的愁苦似乎借着這些男人的挑釁,一下沖破平靜的表皮,整個爆發了出來。
他看着躺在地上的幾個男人,喉嚨發幹,蹲下身壓向一個矮個兒的身體,抓着他的頭發,面無表情地問他:“你牛逼什麽,來,告訴我,你們到底在牛逼什麽?”
矮個兒還年輕,血氣方剛的年紀,被林又夕壓住依然露出不服輸的表情,回過頭來,狠聲回答:“靠別人的拳頭耍威風,算什麽男人,臭傻逼。”
林又夕蹲在原地整個人一愣,他喝下去的酒像是在這一刻成為了惡心至極的東西,往上翻湧,苦得他兩眼發憷。
可他沒法反駁,他只能一點點地掄起胳膊,“咚”的一聲,将人打暈了過去。
林又夕是經不起激的,所以他也的确不算個男人。
他是一個懦夫。
他的父親是被人叫做社會殘渣的垃圾,他的好友喜歡偷看女人洗澡,他比他們要好上不少,可他趴在自己心愛的姑娘茜窗下思緒萬千,卻連告訴她名字的勇氣也沒有。
零二年葉姝的父親畏罪自殺,她跟随母親離開犁園,林又夕第一次與她說了話。
他那時蹲在葉姝曾經重門深鎖的院子外頭,目光顯得深重。
葉姝從屋裏出來,形單影只,手裏懷抱一個木盒,看見路旁的林又夕,只是輕輕點頭。
林又夕将鼻子裏呼之欲出的鼻涕猛地吸回嘴裏,他渾身發抖,走過去沉聲發問:“你還好嗎。”
葉姝抿了抿嘴唇,她眼下有微微的青色,擡頭笑着回答:“我還好。謝謝你。”
說完,她又從自己身上掏出一根手絹,輕聲說話:“擦擦鼻子吧。”
林又夕接過手絹,感覺上面帶着些她固有的香氣。
他走路的腳步很輕,行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一路上只有鼻子裏偶爾發出些許突兀不雅的聲音。
葉姝卻并不顯得介意,她也沒有說話,只是間或看他一眼。
林又夕那時其實有很多話想要問她,比如盒子裏是什麽?你的奶奶現在怎麽樣了?你今後該怎麽辦?要到哪裏去?
但最後他一句也沒有問出來,他沒有立場。
對于一個你喜歡的人,你總會有太多疑問,但并不是每一個你都有資格得到答案。你只能卑微的希望她好。
他們在臨近大門的操場前分開兩頭。
葉姝抱着手裏的盒子走向停在門口的紅旗,林又夕啞着嗓子喊她:“你現在住在哪裏,你的手絹等我洗好了送去給你。”
葉姝回頭對他笑着搖搖頭:“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什麽好東西。”
林又夕望着她沒有聲音的步子越走越遠,然後俯身坐進車子,留下路邊暗淡的一片光。他對着那背影喊了一句她的名字。
她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有,回頭看他一眼,從車窗裏對他招了招手,終于離開。
林又夕在那一瞬間,感覺自己像是在讀卡佛最後的《啞巴》。
他可以省略所有的一切,卻留下一個既定的開頭與結局,他懷着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好似什麽都知道,但其實什麽都不知道,每一遍都是輕描淡寫,每一遍都刻骨。
時間久遠,林又夕的記憶已經不太深刻,比如葉姝的笑臉,比如那天紅旗的尾氣打在他臉上的感覺,滿目瘡痍,肆意蔓延,就像課上老師的唾沫,他父親飯後神清氣爽的一個屁,或是學校大禮堂裏校領導源源不斷的政治話語。
他永遠沒有喜歡它們的理由,但他無法站在它的面前趾高氣揚,大聲指責。
他是社會垃圾的兒子,他怎麽可以擁有完美的愛情。
再一次見面,是葉姝母親的葬禮。
林又夕終于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他去到她的家裏。
老太太從屋裏出來,坐在輪椅上,腿上擺了好些小孩玩的橡膠玩具,瞧見他的模樣笑得格外開心,對着他喊:“小丘來看我們家姝姝了啊。”
林又夕站在原地,不知該回答她我不是小丘,還是問她小丘跟葉姝是個什麽關系。
葉姝顯然也沒有聽見他內心的疑惑,走過去蹲在老太太身邊,把她身上掉下來的薄毯收齊整理好,摸着她的手說:“對,他就是過來看看,等下就要走的,工作忙”。
老太太聽了葉姝的話使勁點點頭,念叨着工作重要,又跟他招了招手。
林又夕于是走過去像葉姝一樣蹲下。
老太太看着他,咧嘴一笑,門牙空着,說話還有點漏風:“小丘這孩兒看着越來越俊了”。
這話聽在誰的耳朵裏,都會覺得舒服。
林又夕于是也不再糾結于小丘的問題,轉而陪老太太輕聲說起話來。
老太太心滿意足,最後打了個呵欠,終于被葉姝推回了屋裏。
葉姝從房間裏出來,笑着答謝:“謝謝你,我奶奶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
林又夕沒說話,他只是問她:“你以後會為了你家老太太留在國內嗎,我知道,你太優秀了。”
葉姝低下身子,收拾老太太掉下的玩具,回答得漫不經心:“我是她唯一的孫女呀。”
“葉姝。”
林又夕看着她的背影低聲喊到。
葉姝于是擡頭看他,懷裏還抱着老太太的那些個橡膠玩具,目光平靜而遠:“怎麽了。”
“你沒必要什麽事兒都自己扛着,我也在,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是有什麽難處告訴我,我一直都在。”
葉姝看着他笑,沒裝糊塗:“你才多大。”
“我今年高一,再過兩年就可以高中畢業,畢了業找到工作就可以養你,養老太太。”
葉姝不說話,就還是笑。
林又夕其實有些害怕她的笑。
因為他不知道,她這些笑臉背後的意義。
她會笑着跟你溫柔地問好,然後一聲不吭地離開,她并不是讨厭或是看不見你的存在,而是你在她心裏其實無足輕重。
林又夕于是只能說:“你等我,我以後肯定能養你。”
葉姝在他身邊坐下,聲音溫柔而感激:“可你現在連真正的社會都沒有見到,怎麽能夠說出這樣篤定的話呢。”
她或許是想要勸解林又夕的,後來又說了不少亂七八糟的理由,林又夕低着腦袋一直沒有吭聲,過了一陣,她興許也覺得自己一個人說的沒了意思,沉默下來。
林又夕于是又擡頭看她,沉聲說到:“你等我,我以後肯定能養你。”
可是葉姝沒有等他,她上了她那富有小侄子的床,她的笑容開始變得嬌媚,她有了無數帶着香氣的方巾,她沒有再回答。
林又夕曾經做過許多有關于長大的夢,大多君國天下,美人花前,酣暢快烈。
只是當他真正走到那一天,真正想要成為另一個人的依靠時,他很難理直氣壯地告訴她,我在這裏,你別怕。
他有一個監獄裏的父親,有一個無名無姓的母親,他手足無措,茫然四顧,缺乏擲地有聲的底氣,像一個因吸取了海水而不斷膨脹的棉球,裝模作樣地挺起并不寬厚的胸膛,倔強卻虛弱。
老太太前些年已經去世了。
她臨走前記不得旁人的模樣,時常以為自己是一顆土豆,只喜歡歪着腦袋說“那個小丘可真是個好孩子啊。”
葉姝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稍稍上揚着,像是回到了小時候那段明媚的時光裏,看着窗外,一副懷念而幸福的模樣。
林又夕握着手機的這頭,聽她安靜地說,沒有搭話的意思。
他們總有聯絡,可他逃避與她的見面,他有些下意識地抵抗時間的改變,就像他并沒有變成游戲人間的壞男人,就像葉姝也沒有成為他想象中雞一般的壞女人。
此時躺在地上,林又夕頭中仍有着揮散不去酒意。
他眼中的世界是帶着疊影的,沈黎的聲音像是從天靈蓋上飄過去,聽不大清。
他心中茫然,深呼了兩口氣,終于拿出自己的手機,開口問那頭的女人:“莊玉姝,你過的好嗎。”
葉姝那頭放着電視,她有許多年沒有聽見自己這個最初的名字,沉默一晌,笑着回答:“我挺好的。又夕,你要幸福啊。”
“诶。”
林又夕捂住自己的眼睛,終于哭了。
沈黎站在原地,望着不遠處林又夕肩膀微微抖動的模樣,小聲嘟着嘴巴,神情十分嚴肅地發問:“為什麽林老師哭了?他是不是被打傷了。”
陸行州蹲在原地,攔下他的步子,拉住他的胳膊輕聲回答:“不要過去,讓林老師一個人靜一靜吧,他只是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沈黎于是只能點頭停了下來,他的憐憫心與生俱來,在這樣的時候,他一向很聽話。
所以他又回過頭來,偷偷看向身邊的陸行州,試圖觀察他身上有無傷痕。
身邊的小姑娘顯得興奮極了,她湊到陸行州的面前,抓住陸行州的胳膊,聲音清脆:“叔叔你好厲害,謝謝你,我媽媽在這裏面上班,等下她就出來,她說要謝謝你,我還要讓她知道,你是全世界最厲害的人。”
沈黎原本在偷偷觀察陸行州的衣服,此時聽見這樣的話,不禁小臉繃緊,五官皺成一團,擋在陸行州的面前,沉聲開口:“這是我爸爸,你不要拉着他!”
小姑娘沒有想到原本很是溫柔的小哥哥突然變了模樣,眼睛望向他身後的陸行州,小臉低着,顯得可憐兮兮。
沈黎于是越發憂郁起來,他是男孩子,向來知道女生眼淚的威力,索性轉身捂住陸行州的眼睛,粗聲喊到:“你不許看她,也不許看她的媽媽,電視裏都說了,英雄救美之後,姑娘總是要以身相許的!啧,女人真麻煩。”
陸行州還沒有從沈黎那一句“爸爸”的震驚中清醒過來。
此時感覺到沈黎附在自己臉上的小手,心裏又忍不住一動,深吸一口氣,伸手将孩子摟進懷裏,下巴抵在他的頭頂,沉聲回答:“我不看她,也不看她的媽媽。我只看小黎和小黎自己的媽媽。”
沈黎聽見陸行州的話,胖胖的臉蛋不禁紅了起來。
他感受到陸行州溫暖的懷抱,那是不同于母親,更為寬厚,也更為硬朗的一個懷抱。
他身上沒有媽媽沐浴乳和草藥的香,靠在自己頭上說話,卻像是将自己的整個世界都保護起來。
他咬着嘴唇,這個動作遺傳自他的母親,伸出手,小心翼翼,勾住陸行州的脖子,試圖做出十分憤怒的表情:“那你,你不許反悔,做不到就是小豬。”
陸行州點點頭,他閉上眼睛,将臉埋進沈黎的肩膀,低聲做出承諾:“好,我做不到,就是小豬。”
說完,他又擡起頭來,喉結上下滾動,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聲音緩慢地請求:“小黎,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喊我一聲爸爸。”
沈黎原本情急之下喊出的稱呼此時要讓他特意說出來,難免有些緊張。
可他看向不遠處躺在地上的林又夕,突然又覺得這些大人其實也是可憐的,思考一陣之後,終于靠在陸行州耳邊,悄悄地喊了一聲“爸爸”,像是不願讓任何旁人聽見這一聲喊。
陸行州全身繃得很緊,整個人僵在原地,抱住沈黎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往裏收緊。
沈黎輕哼一聲,忍不住小聲叫喚:“爸爸,我喘不過氣啦。”
陸行州面露愧疚,忽然松開了手,輕聲道歉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沈黎第一次看見陸行州這樣手足無措的表情,一時覺得有趣極了,不禁笑着喊到:“爸爸。”
“嗯。”
“爸爸。”
“嗯。”
“爸爸爸爸。”
“嗯,我在。”
“爸爸你眼睛為什麽紅了?”
陸行州搖頭回答:“爸爸沒有眼紅,爸爸只是和林老師一樣,想到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林老師為什麽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呀?”
“因為他弄丢了一個人,她回不來了。”
“那爸爸為什麽會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情?”
“因為爸爸弄丢的人回來了,他們再也不走了。”
說完,他擡起頭來,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抓住沈黎胖嘟嘟的小手,看着他問:“對不起小黎,爸爸遲到了這麽多年,你不要讨厭爸爸好嗎。”
沈黎臉上紅彤彤的,呼出的氣也變得白而細膩,聲音小小的,軟軟的:“唔,讨厭也沒有什麽用呀,誰讓你是我的爸爸。”
陸行州于是終于笑了出來。
沈黎原本還想說幾句孩子氣的話,可等他看見陸行州的臉,不禁有些驚訝地問到:“爸爸,你為什麽哭了呀?”
“爸爸沒有哭。”
“說謊,你明明就是哭了。媽媽說過,說慌不是好孩子。”
“那就原諒爸爸吧。就這一次,原諒爸爸。”
作者有話要說:林又夕是和張愛玲一個辦公室的那個體育老師,給老陸出過不少馊主意的,他是我個人最喜歡的角色,別問為啥,沒原因。
反正我寫的是小說,現實生活裏就沒有主角,進了社會,大家都是悲催的配角。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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