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1)
這種花的名字,叫做美人蕉。
楚若水不記得初見它是在何時,總之,在遙遠的童年印象中,它就已經深刻存在,尤其到了夏天,豔陽之下,那一片灼熱的紅色花朵,開得耀眼奪目。
偏偏它的葉子又是那般濃綠,正可謂大紅大綠,世人認為俗氣,她卻覺得有一種光明的美麗,無與倫比。
還有什麽花兒能像美人蕉這般,在盛夏的酷熱中,依舊驕傲綻放,不畏三伏。
世人皆贊梅花能耐苦寒,古往今來卻沒有一首詩詞提及美人蕉,難道酷暑不比嚴寒?或者因為梅花清麗,而美人蕉俗豔?
楚若水只覺得,此花無人賞識,頗為不公平。
天底下,恐怕只有她如此喜愛此花,就連衣衫也願意與之一般,選用豔紅的顏色。
看着庭院中的美人蕉,她突然産生一種幻覺,仿佛花瓣都化為有着彤色羽翼的鳥兒在烈日中展翅高飛。
她不禁望着花兒,怔怔出神。
“公主。”一道低沉嗓音喚道。
回眸一看,就見白色流雲自遠處飄移而來,定睛細瞧,原來是身着白衣的薛瑜。
薛瑜這個名字,讓她聯想到下雪天冰花裏埋藏的一塊美玉,而眼前的他,果真人如其名,俊美似玉,臉上溫潤的微笑不曾消失片刻,但不知為何,給她的感覺總是冷冷的,像雪、像冰。
提起他,世人總是覺得神秘,不懂為何一介平民的他竟富可敵國,為何改朝換代絲毫不影響他的榮華,總能得到一代又一代君王的青睐?
整整三年,從崇祯帝,到李自成,從皇太極,到多爾衮,這些政壇上勢不兩立的顯赫人物,生平水火不容,然而,卻有一個共同信賴的人——薛瑜。而他,只有二十六歲。
楚若水也不太清楚其中緣由,不過,能得到帝王将相的喜愛,無非有二。一則可替他們謀國,二則可替他們籌錢。
薛瑜出生皇商世家,父親一輩曾以巨資助崇祯帝登上皇位,鏟除閹黨,功不可沒。而他,不但繼承了賺錢的本領,且擁有精準的政治眼光。
他幫誰,誰就能得天下,或者該說,猜到誰能得天下,他就幫誰。
所以,無論哪朝,他都能呼風喚雨,但不求官職、不謀爵位,只繼續做他的皇商,賺另一筆滅國的資産。
不可諱言,薛瑜是她見過最最聰明的人。
“薛大哥,”拉回遠揚的思緒,楚若水回話,“不要這樣叫我,我已不是什麽公主了。”
如今回想起來,靜天公主這個名號真是諷刺。她,一個花匠的女兒,憑什麽能獲得那般榮耀?只存在一年的大順王朝,似南柯一夢,夢醒之後,只見黃粱。
“在我眼中,你依然是。”薛瑜卻道,望着她手中的花鋤,似在責怪的開口,“怎麽又做這些粗重的活兒?大日頭底下,曬着了怎麽辦?”
“我習慣了,從小就喜歡養花弄草,”楚若水淺笑回答,“就算在宮裏,我也時常做這些。”
父親教給她的養花技藝,她不願意遺忘,哪怕在最最顯貴之時,花鋤亦不離手。
或許,她希望花朵的芬芳能掩蓋血腥的氣息,那些至今她還能隐隐聞到的血腥味,像塵埃一般,從宮帏深處飄散到她的鼻尖……經歷了兩次改朝換代,她比誰都要敏感。
“若水……”薛瑜終于換了稱呼,看似親昵了些,她卻覺得哪裏不對勁。“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原來是有事。她澀笑,就知道兩人之間的距離不會無緣無故拉近的。
“薛大哥,我這命是你救的,還有什麽商量不商量的?”她有禮答道,“有話盡管說。”
薛瑜思量着開口,“你也知道,我家原是明朝皇商。”
“聽說過。”她點頭。
“你不覺得我沒氣節嗎?”他忽然澀笑問道,“明朝滅了,我投靠大順,替闖王招兵買馬;大順滅了,我又投靠清廷,再度成為宮廷買辦——在忠烈之士的眼中,我應該遭千刀萬剮的不義之徒吧?”
言語中,有着無限自嘲,可聽在楚若水耳中,卻頗為難過。
“薛大哥,你不要這樣說,”她反倒安慰他,“活着,本就是不易之事。在這時代,身為百姓,已飽受戰亂之苦,難道得統統以身殉國不成?”
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大順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體諒一個平凡的男子。
“那你可聽說過長平公主朱媺娖?”薛瑜突然轉移話題。
“聽說過。”怎麽會提到她?
就算再孤陋寡聞的人,也聽說過這位長平公主的名號,當年明朝皇帝最最寵愛的九公主,只是不知一番風雨凋零後,這可憐的女子如今淪落何方?
“崇祯帝煤山自缢之前,本想将長平公主一并帶入黃泉地府,可是公主命大,活了下來,卻不幸被砍去了一只手臂。”薛瑜徐徐的道。
“啊”楚若水愕然,瞪大眼睛,“被她的父親親手所傷?”
“沒錯。”難言的緘默後,他道明來意,“長平公主曾有恩與我,她受傷後,我把她藏在京郊,遍尋名醫救治。如今雖落下殘疾,但身體已算痊愈,我想……把她接回府中來住。若水,你介意嗎?”
原來,如此猶豫,只是怕她介懷。
“很應該啊。”楚若水想也沒想便點頭道,“薛大哥,這裏本是你家,何必征求我的意見?”
“畢竟你們兩人的身份……”薛瑜一時間仿佛找不到适當的詞語形容,支吾片刻才道:“我不願意你尴尬。”
“薛大哥,就像你救了我,我心存感激一般,長平公主既然對你有恩,接她長住是理所應當的。”楚若水微笑以對,“如果怕尴尬,我對她隐瞞身份便是。”
明朝被大順所滅,她身為大順的靜天公主,若直接面對前明的長平公主,的确不太妥當。一向不想惹是生非的她,為了他,願意退一步海闊天空。
“只怕太委屈你。”薛瑜眼中忽然泛起一片柔情。
“就說我是你表妹好了。”她大方地道。
“她知道我沒有表妹。”他卻搖頭否決這個提議。
“那……”
“若水,你能暫時假扮這府裏的管事嗎?”薛瑜一副難以啓齒的為難模樣,“你與她同為公主,這樣做,是難為你了。”
管事?相當于下人嗎?
呵,的确,換了誰也不會高興,同為公主,憑什麽是她降低身份僞裝丫頭?說不定還要服侍對方,豈不更難堪?
但為了他,她願意一試。
“薛大哥,我沒事的。”楚若水善解人意地應答,“我本就是花匠的女兒,別說冒充管事,就算讓我當一個養花女,我也無所謂。”
這句話仿佛一枚石子,投入他的心湖,她仿佛看到那明眸中泛起一絲漣漪,她不太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情緒,但至少是溫柔的,對她而言就足夠了。
從沒奢望他會如自己幻想的那般喜愛她,但偶爾能得到他的眷顧,她就感到很滿足了。
“那我今天就把她接過來,可好?”薛瑜直截了當要求。
“今天?不會太倉卒了嗎?”楚若水一怔。
“廂房我早命人打掃過了。”
他的回答讓她方才略微的興奮驟然降溫。
原來,他早已決定,詢問她的意見不過是出于禮貌而已。長平公主,原來在他的心中如此重要……
她笑容凝斂,好半晌無法逼自己舒展歡顏,于是退開一步,遠遠站定地道:“既然如此,薛大哥快去接人吧。”
“那我去了。”似解決了難題,薛瑜的步履變得輕松起來,轉身就走,絲毫不曾注意到她的失落。
望着那道白色的背影,似美麗的雲朵被強風吹散,而她只能悵然伫立。
自己的委曲求全,竟沒得到他半點留戀,他的一顆心,恐怕早已飛往京郊所在,飛至長平公主身邊。
呵,的确,她這個所謂的公主,不過是草莽之人,哪裏比得過世襲貴胄的朱媺娖?
今天本是她的生日,他可記得?
原本打算布置酒菜,與他月下對酌,看來,只是她的夢想。
也是,她這個卑微之人的生日,怎比得過正牌公主大駕光臨——那才是正經之事。
楚若水望着豔陽下的美人蕉,剎那間,再無心情欣賞,即使豔紅濃綠再耀眼,在她眼中,全如黑白一片。
她此刻一定很難過吧?
薛瑜回望那孤立的背影,忽然心底産生一片柔軟的憐惜。
他從未見過如此隐忍的女子,就算再傷心,也能保持盈盈微笑。但越是這樣,越讓他感到內疚。
視野裏,她站在美人蕉旁,分明是火烈的顏色,卻如湖水般平靜,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奇妙的女子,能把兩種極致的感覺融為一體,混合成屬于她獨有的氣韻。
說真的,他并不了解她,就算相處的時日不算短,她仍像謎一般難解,心如碧潭,深不見底。
但他也從來沒打算去了解她。對他而言,這個世上他需要了解的女子,只有一個——長平公主朱媺娖。
朱媺娖,他十六歲便一見鐘情的女子,她的喜怒哀樂都讓他牽腸挂肚,是他唯一在意的。
除了她,其他所有人,他都不想關心,因為內心已被她占據得滿滿的,再無多餘空間。
每日黃昏,乘坐馬車駛往京郊,是他人生中最最惬意的事,因為他又可以見到她了。
自從她斷臂之後,每日愁眉不展,除了躺在床上,便是呆坐在花園裏。
他已經傾盡所有,為她建造了與宮廷無異的豪華庭院,遍尋天下奇珍裝點她的屋子,然而依舊無法博得她一笑。
在大明王朝覆滅的那一天,她的魂魄似乎随之而去,只剩下一具空殼,再也不是他從前認識的朱媺娖了。
但他一直在努力着,希望有朝一日能喚回她的靈魂,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今兒個氣色好多了。”步入庭院,看見朱媺娖一如往昔坐在那片花樹底下,薛瑜微笑道。
朱媺娖并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怔愣望着前方,仿佛他不存在似的。
薛瑜心間一陣失落,卻仍耐着性子坐到她身側,輕輕替她摘掉因風兒吹落發間的花瓣。
“都收拾好了。”她突然開口了,目光穿越他看着某處,似乎眼前的他是透明的。
“什麽?”薛瑜一時不解。
“你不是來接我的嗎?”朱媺娖終于擡頭看他,目光淡然自若,“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
“也不必急于一時。”他柔聲道,“想搬随時都可以搬。其實我看這兒也挺好的,更像從前宮裏的模樣。”
他花了許多心血,把這偏郊宅院打造得精致無比,其實是希望她可以長住。
“你以為紙包得住火嗎?”朱媺娖卻道,“滿人已經知道我在這兒,在他們找上門之前,我得離開。”
“難道搬到我府裏,他們就找不到了?”薛瑜搖頭淺笑。
“你明日進宮去,跟多爾衮言明一切,就說我在你府中。先下手為強,免得便宜那些告密的奸細。”她似乎早有盤算,但道出的話語令薛瑜頗為意外。
“如此做,我會成為千古罪人的。”他怎能親自把她送給清廷?就算與她死在一起,也不能!
“你以為多爾衮會殺了我?”朱媺娖冷冷一笑,“如今滿清四處攏絡人心,生怕激起漢人民憤,對我這前朝公主,又怎敢不敬?我料定,多爾衮非但不會殺我,反而會禮遇我。而你獻出我,又立了一功,清廷會更重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