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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審時度勢,應該如此。這個計劃一石二鳥,可謂完美。
但薛瑜聽了卻微微蹙眉,不敢相信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子,居然變得如此心計深沉。
他不希望她變得如此,她應該如春光般純淨,永遠白璧無瑕,不帶一絲陰謀雜質。
“瑜,你為什麽不說話?”朱媺娖終于察覺到他的不快,換了撒嬌語氣,恢複從前的笑容,“生氣了?”
“我只恨自己無能,”薛瑜轉過身去,望着無邊晚霞,眸中泛起惆悵,“本以為羽翼已經豐滿,可以為你遮風避雨,孰料依舊無用。”
“瑜,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她輕輕牽起他的手,貼到頰邊磨蹭,“這世上,你是惟一待我好的人。”
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此簡單的稱贊,對他來說已是天大的榮耀,頓時心中的抑郁,剎那間悄然逝去。
他嘆了一口氣,沉默片刻後低聲道:“車在外邊,已經備好了,我們随時可以起程。”
“那個女人,也在你府上嗎?”朱媺娖忽然問。
“誰?”他一時沒反應過來。
“楚若水。”雖然沒見過面,但她對這個名字銘記于心,凡與大明有仇者,她都不會忘記!
“在。”薛瑜怔愣後,微微颔首。
“別忘了,你要從她那兒打探的東西。”朱媺娖特別叮囑。
呵,他怎會忘呢?現在他活在這世上惟一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眼前的女子,為她取奪她想要的一切,明的、暗的,哪怕去欺騙另一個女子。
薛瑜對此種行徑深感厭惡,然而卻不得不如此。
誰讓他深愛眼前的她,這樣的愛情,如泥淖一般,早已将他拖入萬劫不複的境地,無法救贖。
聽說,長平公主已經接來了,此刻便在西廂房中。
西廂,遠比她居住的南院華麗。楚若水其實并不在意這些無謂的比較,但若是這些比較是建築在一個男子的寵溺之上,她倒希望天平可以稍稍往自己這一邊傾斜半分……
如今看來,呵,只是奢望。薛瑜對長平公主的感情,明顯遠在自己之上。
手裏端着一碗熱湯,楚若水緩步走向西廂。這些端茶送水的雜務,本不該由她操持,但她卻摒退了奴婢,硬要親自前往。
因為她想見對方,想見傳說中美麗無比的九公主,她想知道,到底是什麽讓薛瑜如此着迷于她。
“是誰在外邊?”
薛瑜肯定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然而她卻踯躅門外,遲遲不敢進去,遂引起他的警覺,出聲詢問。
“是我。”楚若水終于推門而入,臉上保持盈盈笑意,“這是廚房特意為公主殿下炖的滋補清湯。”
“怎麽你親自端來了?”薛瑜不由得感到意外,“這些粗重活兒,該叫下人來辦才是。”
“公子你忘了,我現在是管事。”楚若水提醒。
她一直叫他薛大哥,此刻換了稱呼,倒讓他有些不适。
“把東西擱在桌上吧,你早點休息。”避開她的目光,他佯作鎮定地道。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這屋子裏有些悶,似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攫住了他的鼻息,令他喘不過氣來。
奇怪,為何會這樣?他到底在緊張什麽?
“是誰?”朱媺娖自簾後的內室問道。
“下人送雞湯來了。”他順口答道。
下人?楚若水對于他這個脫口而出的稱謂,頗為心酸。而且他似乎在掩飾什麽,仿佛怕她與長平公主見面似的。
難道,是害怕她尴尬嗎?
來不及多想,就在這一刻,簾子掀起,她見到了傳說中那位絕代佳人。
她的呼吸有片刻停頓,對方的确如她想像的一般,甚至比夢幻更為美麗,恍如仙子落入塵世,讓人見之手足無措。
曾經,她希望長平公主的美麗不過只是傳說而已,雖然她知道,無論美醜也動搖不了對方在薛瑜心中的地位,但至少能安慰她一些。
今日一見,才知自己根本沒有一絲勝算。
假如這世間還有令她嫉妒的女子,那麽就在眼前。
“瑜,這是你府中的管事嗎?”朱媺娖朝着楚若水的方向淡淡掃視一眼,尊卑立見高下。
呵,縱使她有靜天公主的封號,在真正的公主面前,依舊如雀見凰。瞧長平公主那身的貴氣,是自幼養尊處優培育而成的,絕不是她一年半載可以仿效的。
“這是……若水。”薛瑜只得介紹。
他實不願意出現這樣的場面,讓兩個女子相視而立,在他心中,她們都是時勢逼迫的可憐人,不該如此劍拔弩張地相對。
奇怪,他本該站在媺娖這一邊,但此時此刻,為若水着想的意念卻比較多。至少媺娖還有他,可若水在這府中,可謂孤立無援。
“你下去休息吧。”他仍是那句話,希望這可憐的女子能快快離開,避免尴尬的局面。
“你就是楚若水?”朱媺娖卻沒打算就此放過仇人之女,滿臉奚落的神情,“你家公子跟我提過,說你是這府中的管事。”
“給公主請安。”楚若水略微施禮。
“楚姑娘是哪裏人士?聽口音,不像是京城人。”朱媺娖依舊盯着她。
“我本是揚州人。”她只得回答。
“哦,揚州。”朱媺娖諷笑,“聽說揚州多‘瘦馬’,是嗎?”
瘦馬,專指替富商教調的小妾,類似妓女的辱人稱呼。此刻,傳入楚若水耳中,如針孔一般難受。
“奴婢自幼便離開了故鄉,不太知曉。”她抿了下唇,低聲答道。
“吓我一跳,看你如此年輕美貌,不像是管事,還以為是你們家公子買來的瘦馬呢。”說罷,朱媺娖忽然哈哈大笑。
“公主在開玩笑吧?”薛瑜再也忍不住,睨了朱媺娖一眼。
這是第一次,他用如此不悅的神情看她,朱媺娖當下一怔,不再言語,像怕他真的生氣似的。
“奴婢告退了。”受辱的楚若水垂頭道。
宛如逃難似的,她飛快地離開西廂,直奔常立的花蔭底下,喘息良久。
能怪誰呢?誰讓她送上門去,自取其辱。
只是她萬萬沒料到,初次見面,長平公主居然會如此嘲諷自己,仿佛與她有不共戴天之仇,難道,對方已經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
不,按理說,薛大哥應該不會出賣自己,或者……是長平公主斷臂之後,脾氣變得古怪,待人一向如此?
“若水——”正在沉思之中,忽然聽聞身後有人喚她。
薛大哥?她愕然回眸,難以置信他會舍下長平公主前來尋她。
“你沒事吧?”薛瑜急步上前,“長平公主說的只是玩笑話,不必介懷。”
奇怪了,既然只是玩笑,他為何如此着急?從未見過他如此倉皇,居然抛下最最關切的人,眼巴巴地跟着她跑到這兒來。
“薛大哥,瞧你說的,我豈是小氣之人?”她微微一笑,面對他如此關切,什麽夙怨她都可以抛下。
“我知道,委屈你了……”薛瑜凝視着她的臉龐,微微嘆息,“今天本是你的生日。”
他記得?
楚若水難以置信,以為是自己産生的幻覺。他竟然記得她的生日
“哎呀,又長了一歲,”她掩飾悸動,“不要提醒我才好。”
“我早備了禮物,打算晚膳時給你的,這一忙,倒忘了。”薛瑜莞爾,“還好,子時未過。”
能看到他如此笑容,就算什麽禮物也沒有,就算他真的忘了,她也甘願。
“不想知道是什麽嗎?”見她怔怔發呆,他笑着詢問。
“薛……薛大哥,害你破費了。”實在不知該說什麽,她只好盡說客氣話。
“其實,我分文未花。”薛瑜卻道,“這禮物,本是你父皇留下的。”
“什麽”楚若水愕然。
“随我來。”他招招手,引着她往庫房走去。
推開重門,卸下沉鎖,她在布滿灰塵的匣盒之中,終于看到她的禮物。
那是一件華麗的宮裝,通身繡滿紅凰,像彤日一般耀目,輕輕展開,滿室立刻生輝。
“這是公主的禮服,”薛瑜道,“闖王當年命我找人縫制的,只等你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做為禮物。他說,明朝有長平公主,大順則有靜天公主。長平公主在天壇舉行成人之禮,咱們的靜天公主也不能輸人。他知道,你喜歡美人蕉,所以命我一定要在禮服上繡制紅凰,像美人蕉的顏色——”
不只顏色,就連那鳳凰的姿态,也像是美人蕉的花瓣,風姿綽綽,展翼而飛。
這瞬間,楚若水感動得眼淚滴滴而落,仿佛夜雨打在屋檐上。
十六歲的生日,因為戰亂,她錯過了,盛大的成人之禮沒能舉行。如今十七歲的第一個夜晚,她終于品嘗到什麽叫喜極而泣。
她感謝送她禮物的父皇,更感謝保存這份禮物的人。父皇身在九泉之下,亦感欣慰吧?
“來,快試試。”
薛瑜親手為她披上華服,絲綢雖涼,她卻感到如熨過般溫暖。
她垂眸,半晌不語。
“不喜歡嗎?”薛瑜關切地問,“還在為剛才的事生氣?”
不。她搖頭,一邊笑着,一邊流着淚。
這一刻,她什麽都不在乎了,無論長平公主如何刻薄自己,無論心裏再吃醋、再嫉妒、再失落、再難過……她都不在乎了。
為了這件衣服,她可以原諒一切,只求能永遠待在薛瑜身邊。
因為這天地間若說還有一絲溫暖,便是他給予的,哪怕與他一同身在地獄,她亦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