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1)

若水大概不知道,那件華服只是他讨好她的伎倆而已。

為的是套取她手中的藏寶圖。

憶起那夜她感激的淚水,那淚水盈盈的笑容,他心中沒有陰謀得逞的喜悅,反而感到五味繁雜。

每日回到府中,都可以看到她站在綠意融融之中,養花弄草,人與景交織成一幅畫,比任何名家的畫作都要空靈優美。這個時候,他都會忍不住駐足停留,觀賞片刻。

她若發現了他,會回以微笑。若沒察覺,他也不打擾,只是默默地站一會兒,便走開了去。

每日如此,仿佛形成了一種習慣,若是沒有看到這幕情景,反倒覺得不安。

不知為何,看到她在花蔭下的身影,會讓他心底有種前所未有的寧靜,剎那忘了塵世間的紛擾,只是單純的欣賞一幅畫。

但今天,路過她所在之處,他卻沒有停留,因為一樁極為煩心之事,讓他無暇停留。

薛瑜迳直來到西廂,掀簾入內室,卻半晌無語。

朱媺娖正對鏡子梳妝,見他立在門檻處怔怔出神,不由得詫異。“發生什麽事了?”

他沉默半晌才道:“我剛剛打多爾衮那兒回來。”

“話別說半截,急死人了。”她回眸,“我知道你打多爾衮那兒回來,然後呢?”

“他果然早知你在我這兒。”

“我就說吧,”她頗為得意,“叫你先下手為強,否則被那些小人占了先機,多爾衮定會懷疑你的忠誠。”

薛瑜眉間深鎖,抿唇不語。

“怎麽,多爾衮該不會下令要殺我吧?”她泰然自若的笑問。

薛瑜輕輕搖頭,一副欲言又止,“……他說,要恢複長平公主的封號,以前朝皇室之禮待你……”

“那不是很好嗎?果然如我所料。”朱媺娖得意颔首。“瑜,為何你卻如此不快?”

“因為多爾衮提出一個條件。”

“什麽?”

“希望我能表達對大清的忠誠。”他的語調益發低沉。

“要怎樣表達?”朱媺娖一挑眉問。

“剃發。”薛瑜終于吐露困擾他的事。

“剃……”她驟然領悟,“是要你像滿人一樣,剃發結辮?”

“沒錯。”他不禁澀笑。

朱媺娖垂眉,思忖一陣,“那就剃吧!”

“什麽”薛瑜以為自己聽錯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反正滿人早已下令,凡中原人士,留發不留頭。之前出于攏絡的目的,才允許你暫時着漢服,梳漢髻。既然現在要你改,那就改吧。”

薛瑜霎時全身僵住了,耳際嗡嗡作響。

他本以為,至少她會為自己憤然感慨,給自己一點安慰,結果什麽也沒有……她那平淡的語氣,似乎這是天經地義之事,似乎他做的所有犧牲都是應該的。

發髻,對一個男子而言,假如光只是純粹的外表,倒也不算什麽,但在這改朝換代的時刻,卻意味着尊嚴。

他抛下所有的自尊,背負漢奸罵名,卻只換來她如此平靜的反應——不得不承認,此時此刻,他胸中塞滿了失落感。

“瑜,你怎麽了?”他心中的萬千翻湧,朱媺娖似乎渾然不覺,只催促道:“明兒個找個剃頭師傅來,把這事辦了吧。”

薛瑜忽然笑了。

原來,人在萬般難過之時,不會流淚,卻會這樣奇怪的笑。

“知道,我會找人辦的,你不必操心。”話落,他轉身退出她的房間,沒有像往常一般眷戀地逗留,不舍離去。

“替我把簾子放好。”她在身後叮囑。

本以為她會出聲喚住他,追問為何他這般反常,至少感受到他賭氣的疏離舉止,但她卻只說了這樣一句——替我把簾子放好。

難道,在她眼中他真是無足輕重之人?宛如奴仆一般?

薛瑜踱至院中,嗅聞日暮中花草的氣息,卻半分也纾解不了他郁悶的心情。

雙腳不自覺地往美人蕉的方向步去,當熟悉的身影漸漸清晰,他發覺,心頭忽然沒那麽煩亂。

為何會如此?因為花美?還是栽花的人?

“薛大哥?”楚若水聽見他的腳步聲,停下澆花動作,莞爾道:“才從宮裏回來嗎?”

他點頭,神情疲憊。也不知是真的累了,還是方才的一番對話,讓他感到無力。

“薛大哥有心事吧?”見他沉默不語,楚若水關心的問。

她本不想說這些,深知他的喜怒哀樂向來與她無關,也不是她可以勸慰得了的,但見他臉色蒼白,她實在忍不住,才脫口而出。

今天的他有些異樣,從他回府的那一刻,她已敏銳察覺。

若非遇上憂心之事,他斷不會路過這花蔭下,卻沒看她一眼——呵,她知道,從前他總會稍作停留。

不過她向來佯裝不知,因為是他,讓她不敢有絲毫舉動,至多假裝無意間擡頭,對他微微一笑。

為什麽他總會停留?因為花美?還是……

她不敢期待真是心中的答案。假如他只是因為花美,她亦滿足了。

“多爾衮要我剃發。”他沒有解釋事情的前因後果,只突兀的抛出一句。

僅僅這樣一句,楚若水已懂得。

仿佛他所有的喜怒哀樂,毋需道明,只要給一點點提示,她便能心領神會。

惟有太在乎且深愛一個人,才能如此。

她邁開步伐,站到一樹枝桠旁,忽然停留腳步,指着 紫嫣紅道:“薛大哥,你覺得這叢花兒美嗎?”

“很漂亮。”薛瑜不解其意,微怔之後,點頭回答。

楚若水不語,忽然張開花剪,哢的一下,将那整簇枝桠全數裁去。

新鮮嬌豔的花落入泥中,仿佛夭折的紅顏,令人觸目驚心。

“你……”薛瑜不由得大驚,“這是幹什麽”

“薛大哥覺得可惜嗎?”她微笑反問。

“好端端的,為何剪去?”他俯身拾起那叢嫣色,拂去上邊的泥土,不禁感慨。

“因為我希望這樹花兒能長得更好,”楚若水輕道,“今日雖忍痛割舍其中一叢,卻是為了日後能得到更加的繁茂,薛大哥,你明白嗎?”

霎時,薛瑜回過神來。

原來,她是在拐着彎兒安慰他,知曉他此刻內心的煎熬,用一種婉委的方式讓他舒懷。

眉間輕展,綻露一抹莞爾。

“你說得對,”他低聲回答,“花枝裁去,會再長出來,頭發剃掉,有朝一日也能留回來。萬物不必在乎表象,只要能不忘記根本。”

她颔首,與他對視,如溪澈笑。

她喜歡這樣的對話,不必說得透徹,心有靈犀,一點即通,仿佛他們之間有天生的默契,是世上惟一的知音。

不奢求他能像深愛長平公主那般愛自己,只需寥寥數語,她亦滿足。

“不過這花兒開得正豔,剪去怪可惜的,不如留下一點做紀念。”出乎意料地,薛瑜順手摘取落花中的一朵,遞到她面前,“來,我替你戴上。”

“我”楚若水吃驚,不知所措。

“這花兒配你,肯定十分漂亮。”他說着,将花梗插入她的發髻,斜在鬓邊,增添幾分妩媚。

楚若水垂下頭去,雙頰不由得緋紅,呼吸在不經意中變得急促起來。

這一幕,是她夢中都未曾出現的,能與他遙遙相對,她已覺得幸福,從不敢奢求他有如此舉動,這簡直讓她受寵若驚。

“薛大哥……多謝。”憋了半晌氣息,她才道出這麽一句。

“該我謝你才是。”他由衷道謝。

的确,方才她的一番勸慰,讓他心中原有的積郁瞬間減輕許多。按理說,她的話本應無足輕重,為何會産生如此效應?

她并非他所愛之人,甚至不是他真正關心的人,一直以來,他對她只有利用和陰謀而已。

但在緊要關頭,在他心情低落的時刻,她的輕言細語,竟讓他猶如見到希望的晨光一般。

為什麽媺娖不會如此的對他?

其實他渴盼的,不過是心上人的一句體貼言語,只要對方如此開口,要他犧牲再多,亦無所謂。

偏偏天不遂人願,滿懷期望卻換來一場空幻,無意邂逅,卻得以見到朝陽。

薛瑜望着眼前溫婉而笑的人,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愫,彙湧于心。

這件繡滿紅凰的華服,這輩子若水大概是沒機會穿了,畢竟,她已不是什麽尊貴的公主。

但她總是忍不住将它從衣櫃裏拿出來,披在身上,站在鏡前,獨自欣賞。

對她而言,這不僅僅是一件衣服而已,仿佛載滿了昔日所有的回憶,亦包含對他的幻想……

有時候,她會裹着這彤色的長袍,和衣而躺,就算是冰涼如水的夜色中,亦感到舒慰的溫暖。

回味昨日在花園裏的那一幕,雖然已隔了一晚,依舊讓她臉紅心跳。

那朵由他親手戴上的花兒,已經褪紅凋殘,她卻舍不得丢棄,将它夾在書內,希望留作永遠的紀念……

“好漂亮的衣服啊!”

正在陶醉之中,忽然聽到一道聲音,楚若水驟然驚醒。

回眸,卻見朱媺娖不知何時踱進她的屋子,臉上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公主?”楚若水連忙屈膝行禮,“不知公主駕到,奴婢……”

“行了,甭客氣。”朱媺娖迳自坐下,打量四周,“我閑着無聊,到你屋裏逛逛,不介意吧?”

“奴婢榮幸之至。”她連忙倒了杯茶,端到對方面前。然而,身上這一襲紅衫卻不知該依舊披着,還是馬上換下。

朱媺娖的突然到來,令她失措又愕然。

“這身衣服好漂亮啊——”朱媺娖瞧着她,明眸中夾雜着一絲古怪,“不知可否借我一穿?”

“呃?”楚若水一怔。

“你家公子昨日替我向清廷請命,攝政王多爾衮已經答應恢複我前朝舊號,不日我便要進宮謝恩。你也知道,我這流亡之人,身邊缺少常物,一時半刻,也趕不及縫制禮服。”朱媺娖挑眉道,“看着你身上這件不錯,能否借我?”

“這……”她不知該如何回答。

借嗎?她舍不得,畢竟這衣服于她意義非凡,但若不借……她該找什麽理由拒絕?要知道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名丫頭,主子之命,不得不從。

“不願意?”朱媺娖笑道,“放心,會還你的。若弄壞了,我一定縫制十套賠你!”

十套?就算一百套,那又如何?

她珍視這華服,不僅因為是義父的遺贈,更因為薛瑜長久以來的珍藏……

“你這丫頭不會這樣小氣吧?”朱媺娖努努嘴,仿佛不悅,“說真的,這樣華貴的衣服,你有什麽機會場合穿呢?難道想當嫁衣?有意中人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若再不借,實在拗不過去。她深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實在不想與長平公主起争執。

“公主取笑了,”楚若水只得将衣衫褪下,奉上前去,“公主要借奴婢的東西,是奴婢的榮幸,怎會不肯?”

“如此多謝了。你家公子就要回來了,我就不打擾了。”朱媺娖起身,命下人将那衣衫收起,揚長而去。

望着那被簇擁着離開的婀娜背影,楚若水胸間溢滿苦澀。

同為公主,卻差距如千裏,對方想要什麽便能得到什麽,永遠高高在上,哪怕是清廷亦敬她三分,而自己……只能喬裝奴婢,隐姓埋名,甚至連一件衣衫也保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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