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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媺娖聽見薛瑜的腳步聲,夾雜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淩亂與急促,便知他此刻一定十分不快。

其實,他的喜怒哀樂她又何嘗不明白?只是,有時候她必須假裝糊塗,否則難報國仇家恨……

“聽說,你向若水借了那件紅衫?”薛瑜一進門,沒了噓寒問暖,語調也一改往日的溫柔,急促地質問。

“是啊,那又如何?”朱媺娖淡答,“值得你薛公子如此興師問罪嗎?”

薛瑜眉頭深鎖,強抑心中起伏的情緒。“你又不是沒有禮服,櫃子裏那數十套都沒穿過,何必如此?”

“那本就是我的衣服,”朱媺娖凝視他,“記得嗎?你從我這兒拿了去,只為讨好她,我當然有資格把它拿回來!”

呵,的确,那件紅凰華服,是他騙若水的一個把戲。什麽闖王遺贈、什麽細心保存,全是謊話。

他只是想讓若水感動,以便利用她,得到她手裏的寶藏……

既然如此,他為何要動怒?身為陰謀的參與者,他實在無法指責誰。

“說好把衣服給她,為何要變卦?”思緒一轉,他微微嘆息,低聲問道。

“為何?”朱媺娖一挑眉,“因為本公主不高興,不想給她,不想讨好她了!本公主就是要讓她不快,怎樣?”

薛瑜瞠眸,難以置信一向高貴優雅的媺娖居然瞬間轉變了面孔,花容扭曲得可怕。

“媺娖,你怎麽了?”他遲疑地問。

“我問你,為何要親手為她戴花?”她的問話讓他愕然。

“你……看見了?”

“當然看見了,太陽又沒落山,而且我又不是瞎子。”朱媺娖哼笑,“你難道不明白,這是丈夫對妻子做的事!是有情人之間才能做的事!”

“那天,你跟着我?”薛瑜終于明白,為何一向冷靜的她會如此反常——原來她吃醋了。

原來,她亦察覺到他因為剃發而不快,所以才尾随他至花園,看到了他與若水對話的那一幕。

此刻他該高興才是,至少心上人并沒有忽視他,他所期盼的關切,對方有默默給予。

但不知為何,他的心情卻舒展不起來,仿佛獨立的大石越壓越重……

他的媺娖,他十六歲開始就愛慕的女子,原來竟是如此自私之人,不給他關心也就罷了,氣憤的是,她竟故意假裝不關心。

她若真是鐵心石腸,他也就認了,偏偏她也有七情六欲。

她要他忠誠,卻不給他任何回報,蠻橫地霸占着他,狠心地看他飽受煎熬……這樣的女子,想一想,令他不寒而栗。

相反的,那個站在花蔭下給他溫婉笑容的人,那個掉進他的圈套卻反過來給他慰藉的人,勾起他心中無限憐惜與疼愛……

他忽然轉過身,無語地退出門檻。

“瑜,你去哪裏”朱媺娖叫道。

“安慰若水——如果你希望我們的計劃繼續的話。”他冷漠回答。

假如這個時候她喚住他,不讓他再繼續執行計劃,或許他會回頭,且當兩人之間的間隙不曾存在,依舊做那個從十六歲開始就臣服在她裙下的少年。

然而,他的身後一片寂靜,顯然在陰謀與愛情之間,她雖有掙紮,依舊選擇了鐵石心腸,選擇了大局。

剎那間,滿腔失落,薛瑜邁步離去,不讓自己有絲毫猶豫。

行得很遠,依舊沒有她的聲音,豔陽下,他有種自己從一個夢境中走了出來的感覺。

“薛大哥——”恍神中,卻見楚若水淺笑盈盈地迎了上來。“你找我?”

他一怔,這才憶起,的确,他讓管事約了她。

真是被媺娖氣得什麽都忘了,那個讓他無可奈何的女子,每一次都攪得他心煩意亂。

“我讓人備了車,咱們到城裏逛逛吧。”他如此道。

“就我們倆?”楚若水詫異萬分,忍不住看了西廂一眼。

“對,就我們倆。”他很肯定地點頭,“有個地方,我想帶你去瞧瞧。”

說着,他上前牽住她的手,不容分說的便帶着她往馬車方向走去,令楚若水更加錯愕。

他是在賭氣吧?因為怨恨媺娖的鐵心石腸,便假意将關懷傾注在若水身上……他知道,這對若水并不公平。

然而,他無法騙自己,這份關心亦有幾分真心,至少那份愧疚一直盤結于心。

一直處于不解的楚若水不再言語,就這樣被他牽着,上了馬車,到達他預定的地方。

那不過是一間小小的作坊,門前立着并不起眼的牌匾“面人館”。

“面人兒?”終于,她再也掩飾不住自己的驚奇,脫口而出。

“聽說你們揚州的面人兒很出名,”薛瑜努力微笑道,“這鋪子,聽說是一個揚州老師傅開的。”

楚若水怔怔地入門,卻見店堂之內果然陣列着形形色色的小人兒,皆是面團所制,拇指般大小,揉捏成各式人物、飛禽,五彩玲珑,栩栩如生。

她拿起一只小猴,童年往事立刻湧入腦海,忍不住鼻尖一酸。

彎曲的小巷,種花的父親,沿街叫賣面人兒的老頭……一切的一切,恍如隔世,不可追溯,似在看一個遙遠的故夢,別人的經歷。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面人兒?”她哽咽地擡眸望着薛瑜。

呵,他怎能不知?眼前的她,是他要利用的人,他當然要想方設法早早打聽好有關于她的一切,以便随時讨她的歡心。但他能這樣回答嗎?這樣的答案,讓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從前聽你義父說的。”他低聲道,“前些天看到這間面人館,便訂做了幾套。”

“小時候我有好多面人兒,都是父母買來送我的生辰禮物。我記得,那些面人兒放一陣子,便會幹裂碎掉,不能永久保存。想起來怪可惜的。”楚若水嘆道。

“這個你放心,”薛瑜立刻答,“這家的面人兒改良過了,于面團中加入了石醋與蜂蜜,斷不會出現你說的那種狀況。放個三年五載沒問題。”

“所以,也不能吃喽?”她不由得巧笑,一副調皮語調。

“當然,這只是擺設,吃了大概會鬧肚子吧。”他不禁被她逗樂,“我訂了幾套人物譜,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說着,他示意店家,立刻有幾只精美木盒呈現于前,其間有美人、有英雄、有天神、有魔怪,大多依照唐代傳奇而制,無不精致可愛,神情靈動。

“哎呀,還有《眠石記》裏的主角!”楚若水瞪大眼睛,沖上前去,又怕太過激動碰壞了那小小玩意兒,只得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裏。

“哦?”薛瑜道,“都是店家做主做的,我也沒特別預定。《眠石記》是什麽?”

這話并不假,他只負責掏錢,還沒用心到钜細靡遺的地步。

“《眠石記》是唐代傳奇裏我最喜歡的一則故事,女主角柳眠石本為泱國公主,執意下嫁讓她一見傾心的慕生,無奈慕生卻是鄰國奸細,柳眠石傷心絕望,溺水而亡。她的白紗化為江上雲霧,萦繞不散……”她細細傾訴,頗有所感。

“聽來是一個傷心的故事。”薛瑜蹙眉。

“的确傷心,卻很美麗。”楚若水似沉浸在故事之中,無限感傷。

“實在搞不懂你們女孩子為什麽總喜歡這種故事,凄凄慘慘的——”他無奈搖頭。

“薛大哥,将來你若真心愛上了一個人,就會知道這個故事為何動人了。”楚若水笑說。

呵,他一直癡心愛着媺娖,為何還是無法被這個故事感動?男人喜歡的情節,大概天生有別于女子。

“薛大哥,謝謝你送我的禮物。”她忽然換上凝斂神色,與他對視,“你總是送我很珍貴的東西——”

“舉手之勞而已。”她這樣說,他更慚愧,明明一切只是利用她的誘餌……

“是想補償那件華服吧?”她突如其來地道。

“什麽?”這話讓他一怔。

“長平公主把那衣服拿走了,你為了安慰我,所以送我這些面人兒。”她輕笑解說。

果然是聰明的女子,他的這次“舉手之勞”,的确有補償她的意思。

媺娖對她的刁難與挑釁,他怎能袖手旁觀?既然明裏幫不了她,惟有在暗中給她一些慰藉……

咦,他是怎麽了?難道對她并非單純的利誘?到頭來,像是在保護她……

“薛大哥,謝謝你!”楚若水的笑眼中凝結了一抹晶瑩的水霧,“這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不會再讓任何人拿走——”

簡單的一段話,不知為何,卻讓他心尖一顫。

望着她帶淚的微笑,仿佛她整個人都是水做的一般,漸漸将他胸中的鐵石融化。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只是她的兄長,是個誠心關愛她的人。

然而,身于亂世,萬般不由己,連這最尋常的意願,都是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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