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1)
揚州,楚若水的故鄉,多年未見,面目全非,卻仍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薛瑜特意租借一艘畫舫,順着江流而下,供她沿途欣賞美景。
此時才下過淅瀝小雨,只見兩岸煙樹迷離,一輪圓日淡淡挂在天與水的交界處,四周的光亮皆是霧濛濛的,讓她有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坐在船頭,她怔怔望着遠方。
“在看什麽呢?”薛瑜踱至她身旁,笑道。
“應該問我,在想什麽。”她莞爾地答。
這些日子與他一道南下,朝夕相處,她終于又可以找回從前那個從容自若的自己,不會一對着他就臉紅心跳。
既然決意把那晚的一切收納心底,她就要學會忘記。楚若水發現,原來自己是擅長僞裝的高手。
或者,她終于學會認命,不再多做非份之想。
“那麽,你在想什麽呢?”他索性随着她的話問。
“我的名字。”她答。
“名字?”
“對,若水。從前我不知道為何爹娘要給我取這樣一個名字,現在終于懂了。原來,揚州的水是這般美麗,溫婉清澈,爹娘一定是想讓我做一個水一般的女子吧?”
經歷了萬般坎坷,她才懂得,原來世間惟有水是可以永恒的,因為它消于形,逝無聲,卻能跨越萬千險阻,堅比磐石。
像水一般的女子,并非柔弱的女子,只是更易在世間生存。
“令尊令堂的确是睿智之人。”薛瑜點頭道。
不知為何,她很喜歡這樣跟他閑聊,離開京城,沒了朱媺娖的監視,他們終于可以恢複從前無話不談的友誼,變得恬靜從容相對。
坐在這畫舫上,看着江水涓涓從身邊流過,仿佛所有的煩結與抑郁,都被瞬間帶走,整顆心剔透通明。
回揚州,看來回來是回對了……
“公子,夫人,午膳做好了。”正思忖着,船家忽然上前道。
夫人?是在稱呼她嗎?楚若水不禁臉紅。
也難怪,這一路上與薛瑜同行,并不避男女之嫌,在旁人眼中,不是兄妹,便是夫妻。不過,這船家為何不猜前者,偏偏直呼她夫人?
“呵,做了些什麽好吃的?”薛瑜看她一眼,并不澄清兩人的身份,似乎覺得如此也頗為有趣,露出微笑。
“這船上也沒別的,就煮了些魚羹。”船家端上兩只碩大瓷碗,“公子與夫人将就着用吧,等到了前面小鎮,再替兩位買些酒菜。”
“魚羹已很好了。”楚若水将碗接過來,垂眸道。
這魚羹現撈現做,與岸上所販相比,別有一股清新宜人的滋味。一入口中,霎時生津。
“真好吃——”楚若水贊道,“已經好多年,沒嘗到這樣的魚羹了。”
記得當年随義父征戰時,路過某處水鄉,得遇此種滋味。此後大起大落,經歷幾番動蕩,雖也品過宮皇禦食,但終究難忘此類天然美味。
她用木杓攪動着粥汁,小口小口遞入嘴裏,細細品味,然而味蕾滿足之後,卻忽然感到額前一陣眩暈。
“船家,這羹怎麽……”她剛要問話,天地竟兀自旋轉起來,“砰”的一聲,碗兒掉在船間,她的身子往前一撲,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待她醒轉的時候,已在船艙之中,窗外天色已變得暗淡,似乎黃昏降臨。
她聽到嘩嘩的水聲,仿佛船家在捕捉一條大魚,正撒下繩網。
“公主,你醒了,”船家蹲在她身旁道,“還記得小人嗎?”
她瞠目,只見對方将鬥笠假須一摘,露出原本面目。
“你……張将軍”她不由得失聲叫道。
張昌冶,義父從前最得力的猛将,流亡之時陪伴身邊的親信,想不到竟在此與她重逢。
“張将軍,當年九宮山一役,我以為你已經……”
“小的命大,得貴人相助,茍活至今。”張昌冶道,“公主別來無恙,小的甚是欣喜。”
“張将軍,我怎麽了?”她摸摸昏沉沉的前額,四顧之下,卻不見薛瑜的蹤影。“薛公子呢?”
“公主恕罪,小的方才往那魚羹裏放了些迷藥,請公主歇息了片刻。”張昌冶道。
“将軍為何要這樣做?”楚若水覺得隐隐不對勁。
“小的一路上假扮船家,跟随公主,就是希望能尋到機會,與公主單獨長談一番。”張昌冶似笑非笑。
“将軍要與我說什麽?”她一怔。
“小的記得,皇上臨終前,曾将一張藏寶圖交予公主吧?”
圖?弄了半天,原來是為了那張圖。
“小的對那張圖十分好奇,想借來一觀,不知公主可否答應?”張昌冶笑道。
她明白了,終于明白了,昔日義父的舊部,忠心不二的死士,原來亦有變節的一天。
也難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順王朝已不複存在,又怎能要求別人一輩子效忠?
“張将軍應該明白,義父臨終時有交代,此圖不能借予他人。”楚若水淡淡道。
“公主,恕小的直言,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堅持?就算覓得那圖上寶藏,又真能東山再起嗎?”張昌冶似好意勸告,“大明王朝擁護之衆何其多,如今亦樹倒猢狲散,更何況是大順王朝。再說天下已是滿人的天下,公主難道看不清局勢?”
“既然如此,将軍要那寶圖何用?”她反問。
“小的打算将其間寶藏挖掘出來,一則可貼補大順流亡勇士,二則供公主下半生享用,總比埋在地底下強!”
“想必這其中大半會歸張将軍你所有吧?”楚若水笑道,“義父當年的遺願并非如此。既然這些財富是他老人家攢下的,我當然不能違逆他的囑咐。”
“他攢下的?”張昌冶臉色一變,“說實話,都是燒搶擄掠所得,其中大多有咱弟兄們的功勞。”
“将軍說話,怎麽跟匪類一般?”楚若水不由得惱怒。
“嘿嘿,闖王闖王,難道不等同于匪類嗎”他諷笑。
“将軍出去吧,我累了,不想再說話。”楚若水扭過頭去,冷冷下逐客令。
“公主若能到船弦上瞧瞧,就不會累了。”張昌冶意有所指。
“什麽?”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她撐起身子,驅步而出。
終于,她知道了那嘩嘩的水聲從何而來,并非捕捉大魚設網,而是吊挂了一個人——
此刻薛瑜被束縛江上,半身已浸入水裏,所有的安危全系在腳踝的一根長繩上,而長繩的另一端,此刻握在張昌冶掌中。
“不知薛公子識不識水性呢?”他冷笑道,“但就算他再厲害,如此下去,恐怕也會窒息而亡吧?”
眼見薛瑜口鼻已被水淹沒,楚若水不禁緊張得掐住掌心。
“你到底想怎樣?”她叫道。
“小的只是希望公主能借藏寶圖一觀。”張昌冶直言,“其實,這并非什麽難事啊,相對于薛公子的性命,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咬住嘴唇,半晌不語。
“公主再猶豫不決,小的真要放手了!”張昌冶手一松,繩索直往水裏掉,薛瑜整個身子亦沉入湍流之中。
“不要!”楚若水大驚失色,阻止道。
張昌冶五指一收,繩索再度牢抓手中,挽回了溺水之人的性命。
“公主早答應了,薛公子亦不會受這般苦。”他笑道。
“你先将他救上來,我再告訴你藏寶圖的所在。”楚若水瞪視着對方。
“不,公主先交圖,我再放人。”對方毫不退讓。
她惟有深深嘆息,誰讓她如此在乎薛大哥,就算違背對義父發下的誓言,亦不忍心看着他在自己面前喪命。
的确,再多的財富皆是身外之物,惟有人命,最為可貴。
無語半晌,她忽然将衣角一撕,拉出半張羊皮——貪婪者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在這裏。
她一直貼身收藏,盤算了所有危險發生的可能,想好了一切對策。然而,終究還是得面對這無奈的局面。
薛瑜睜開雙眸,看見河畔篝火燒得正旺,夜風劃過幽藍長空迎面吹來,本來着涼的身子竟并不覺得冷,反而感到一股溫暖。
濕漉漉的衣衫不知何時已被褪下,覆以輕軟的鬥篷。難怪在這薄涼的夜晚,卻如置身初夏之中。
“薛大哥,你醒了。”楚若水驚喜道。
他微笑着,發現她被月華映耀的臉龐發出玉一般的光澤,有種前所未有的美麗。
“那船家是什麽人啊?”他問道。
“是……義父從前的部下,”楚若水滿面內疚,“都怪我,害你受苦了……”
“沒事就好。”他并沒追問前因後果,以免她加重心中的愧疚。
“可惜把我們扔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她嘆口氣,“今晚是到不了揚州城了。”
“這地方挺好的,”他寬慰道,“天高水清,空曠神怡,我好像沒像這般露宿過,別有一番情趣。”
“所幸我們的行李沒被擄走,”楚若水滿懷歉意,“否則即使到了揚州城,也不知該如何落腳。”
“你放心,揚州城有我商鋪的分號,花費不用愁。”薛瑜莞爾道,“只是眼下,大概要餓一宿肚子了。”
“不會啊,我烤了肉,”她一副慶幸的笑說,“江裏有魚。”
“你會捕魚?”薛瑜不由得驚愕。
“以前跟着義父走南闖北,多少學了些求生的本領,”她展示自制的魚叉,“你看,樹丫子做的,還不賴吧?”
“咱們的靜天公主原來這般有本事。”薛瑜點頭贊道。
“別這麽叫我……”不知為何,她忽然很讨厭這個稱呼。“若非公主的身份,我也不會連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