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一回府,承譯不由自主走到了地窖門口
勾了她的腰身。帶進自己懷裏,“雪兒無需懂,朕懂就行了。”
她只覺得與他說不通,況且,人都死了。
她在沁芳宮的院子裏朝那挂着侯府夫人頭顱的城牆跪了許久。
聽說,護國候的夫人賢淑大方,她雖從未見過。可的确是因她而死。
一夜之間,侯府上下近百人,個個身首異處,侯府夫人的頭顱更是被人挂在了城牆上。
明裏,是淳于人喪心病狂心狠手辣。這暗裏,誰才是罪魁禍首,沒人比她更清楚了。
她飯量日益減小,也越來越瘦了,跪在地上,好像一陣風就能将她吹走。
跪着贖罪的時候,她想許多事,想的最多的竟然不是年少青梅竹馬那些事。而是與他吵吵鬧鬧的這些年。
他到底是沒有耐心的,臨泉寺回來,一連三日過去,她接連的躲避,終于讓他發了火。
終于不顧她的哭喊,她身上的衣料在他掌下沒有一件完整。
她縮在一個角落裏,雙臂交纏,盡力遮着自己,一邊哭一邊不敢擡頭看他。
就算她縮成小小一團,他還是看見了。看見了他新封的護國候是如何對她的。明明已經三天過去了,她那皮膚上,青紫斑駁依舊清晰可辨,更別說前兩日了。
可那是他都舍不得用力的人------
他就這樣站着,半晌沒說話,只看她縮着身子哭。到底是沒扶她。
沁芳宮,他數日沒來了,她就日日在院子裏跪着。
蕭池來看她,将她從地上扶起來。攙着她回去的路上,她想起來前幾日他問過的問題,便順口問了蕭池。
“池兒說,不是自己的子民,該不該救?”
他幾乎想都沒想,“自然不救。”
這回答,竟然與他父皇一模一樣。她一瞬驚住。低頭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又蹲下身來板着他的肩頭問他,“池兒,這是誰教你的?是不是事先有人教過你了?”
他搖搖頭如實說,“沒有人教我。”
有人遠遠站着,将這對話聽了個一字不落。
最後,那人才走過來。低頭看了他一眼,甚是欣慰。
“小九回去吧,明日在來看你母妃。”
待蕭池一走,聖上才與她說,“雪兒看見了,小九是朕的兒子,與朕一脈相承。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你都要成熟睿智。朕沒有看錯,你與朕的兒子,終将會是這天下的主人。”
她聽了冷哼一聲,“池兒才不會成為你這樣冷血的人。”
“随雪兒怎麽說,這血緣,他是斷不掉的。等小九長大,注定會成為與朕一樣的人。”
徐公公只見蕭池臉色蒼白。唇角一抹血色愈顯明顯。雨落得似乎更大了,徐公公又說,“九王爺要回去,我給您叫車駕來。”
蕭池也未應,只轉身自己走着。
他的傷,容不得他多說了。
徐公公站在原地,看着九王爺一步一步往回走。若是看背影,根本就看不出他受傷來。可徐公公知道,聖上兩掌,不是誰都能受得住的。
宮門口,天色因雨變得晦暗,可任誰也能一眼認出那白色的人影就是九王爺。遠遠地,衆人又卸了兵器,跪地恭送。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初春第一場雨太過纏綿了,衆人只覺得今日跪得格外久。想這九王爺每每入宮哪次不是雷厲風行,出宮的時候也是如此。聖上準許九王府出入宮門暢通無阻,受君王之禮。可這九王爺每每宮門一過,疾風一般,似乎一刻也不願意多待。究竟是有多厭惡,他平日裏連這朝都不願來上。
可今日着實奇怪。九王爺來的時候帶了車駕,可走的時候又是一個人。不僅如此,這九王爺不知怎麽了,一個人走的極慢。細雨如絲,沾了人衣便要生寒,他卻絲毫不介意,自己緩緩走自己的。
宮門浩蕩,他好不容易才出了宮門。身後門一關,他又被獨自丢在黑夜裏。
他最難過自責的,其實不是每日見那個女子受苦。而是最後,他明明知道她要走,竟然還是留不住她。
他只記得,她摸着他的頭,說。“池兒長大了,一定要出宮去。将來,必有一人知你懂你,陪你伴你。到時候,你可一定要待她好。”
“我不能照顧你了,池兒別想我。護國候一家近百口慘死,個個身首異處。聽說,枉死人陰魂不散,是要來尋仇的,毀他社稷,滅他江山。這債,必要有人去還。既然是因我而起,我去替他還。”
善良的人才信因果,她總以為,所有的錯都在自己身上。
明明是那久居深宮的人使了計策,先是利用淳于季家,夜襲侯府。否則,京都守衛如此森嚴,沒有他的安排授意,淳于人怎麽可能輕易進來。
殺了侯府上下近百口不說,他還要讓将軍府以替侯府報仇為名。将季家滅口。明明,他才是始作俑者,可卻讓她去替他還。
她的池兒還小,可極其早慧。她也什麽都不瞞着他。這孩子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就算她什麽都沒有,她還有他。
“池兒,我的決定,你能懂嗎?”
早慧又懂事的孩子總讓人心疼。他當然懂她的一切心思和決定。
算起來,這九王爺似乎自小就如此體貼啊,聽了她的話,點了點頭。
那女子将他拉至身前,“那,不能陪你長大了,你可怪我?”
可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啊,眼裏盈滿了淚水。她給了他生命,他怎麽會怪她呢?她的任何決定,他都不會怪。
看着她搖搖頭,他忍着沒落淚。她卻将他抱進懷裏,淚水濡濕了他小小的肩頭。
小小公子,總愛穿一身白,如白梅一枝。氣質初成。
一直以來,不是她這個母親在保護他,而是他在支撐着她。
她吻了吻他額頭,“池兒,對不起。”
他也知用自己的小手給她擦眼淚。最後,他摘下她額上的華勝。華勝點翠,似彩鳳羽翼。精巧華美,葳蕤生光。
他只覺得,那華勝與她一樣美。
“這個,能給我嗎?”
她點點頭。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她走後,有人會發了瘋一樣搜走一切與她有關的東西。于是囑咐道,“那池兒可要藏好了。”
他将那華勝小心握在手心裏。鄭重點點頭。
她抱了他許久,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又同他說,“池兒出去吧。”
他拿着那枚華勝,朝那女子跪下,俯身低低叩頭,謝她生養恩。
冬至日,萬物始冬藏。長階一下,身後門緩緩關上。
後來,她的身體被人抱走,誰也不許見。他就跪在殿外,跪了一整夜,求了一整夜,那殿門也未開。
那人自私,除了自己,誰也不許見她。就連将她葬在了哪裏他都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了,他依舊不知道。所以,他只能将她留的華勝供在九王府裏。
可如今,為救下人命,他連她給的華勝都給了出去。
他當真是什麽都沒有了。
人世本險惡,一顆人心。歷經苦澀漂泊,浮沉得久了,難免要沾了污穢,變得陰沉,嫉恨,狠戾,殘暴。
唯獨他不是。風雨過後。他那顆心被打磨成了一顆琉璃。也冷也硬,可也通透無暇。若遇了好風似水,便又溫潤起來。
京郊泰和小院子門口,蕭池腳下有些虛浮,從宮裏走到這裏,他用了一個時辰有餘。
葉棠,他想見葉棠。
所以連府也沒回。直接走着來了這京郊。
木門被細雨濡濕,滲出絲絲古木香。若是門口站得久了,似乎還能聽見牆角藤蔓偷偷生長的聲音。
推門而入,沒想到她這麽晚了還沒睡,還在發脾氣。
今天白天時候,他讓人将他的東西從九王府搬到了這裏。什麽筆墨紙硯,衣裳用具,這會兒都被她丢了出來。
院子裏,房門前的地上,石板被雨水沾濕,也污了他的那些東西。
下人拿她沒辦法,她關着門,誰也不許進。
有下人見他來了,忙上前道。“九爺。”
☆、099 新雨斷虹(3)
蕭池依舊沒開口說話,只一擺手,下人便都散了。
推開她房門,見不僅是房外,這房裏地上也散落着他的硯臺,還有幾枝紫毫。
除了他,不會有人敢如此随意推開門進來了。葉棠知是他,哼了一聲。
“葉棠。”
自他受了聖上兩掌後就一直沒說話,此時一開口,緩緩而出的竟然是她的名字。
可一說話。他又覺得五髒六腑都牽着疼。
不想再說了,他只想抱那個姑娘。
這屋裏暖和,她身上終于不是那身裏襯了,換了一件通身的長裙子,白棉布,上面開着些小碎花。
高大身軀将她一覆,她只覺得,他懷裏不似平常溫暖,帶着潮潤潤的濕冷。
“你既然都不要我了還關着我做什麽!”
葉棠在他懷裏,用力将他一推,他竟然也不是以前的紋絲不動了。這一次,她輕而易舉就将他推了個趔趄。
她也這才注意到,他一向愛幹淨得很,今日不知怎麽,雪白的衣裳上沾了許多泥污。還有,他的發也散着。雖然散着也并不突兀,可她只是覺得有些奇怪。
柳眉一擰,又覺出有絲絲酒意缭繞。
他定了定神,又上前,幹脆捏了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柔軟的唇上,好像一場寒雨落進了他眼裏,卻被他釀成了酒。
她看着他,一時忘了動。
直到他薄薄的唇帶着涼意貼過來,她覺出來,冷冷的梅香裏果然還帶了些許酒氣。可難得第一次不覺得惡心。竟倒有些沁人心脾,微微醉人。
她擡眸,小臉有些泛紅,“你喝酒了?”
蕭池也回過神來,方才宮裏,他的确是喝了酒。
他記得,喝了酒,便不能碰她。
慌忙松了她,他連房裏也不敢待了,轉身就要出門。
門一開,又聽她于身後說,“怎麽,許姑娘今日沒給九王爺束發?”
他腳下一頓,沒有回答,開門出去。
将她的房門一關,門口定了片刻,還是沒忍住,一口血從口中溢出,染了他的衣。
有下人見了,驚呼一聲。“九王爺!”
蕭池眼風一掃,示意那人不要出聲,更不要驚了他身後房裏的人。而後什麽都沒說,一個人緩緩出了小院子的門。
那下人機靈,随即取了一把傘。竹傘微傾,往他身上一遮。
青玉骨,白衣人,細雨無聲。
連那撐傘的下人都覺出來,這九王爺今日有些不一樣,走的格外慢。
行至門口,他腳下一頓,兩個負責看守葉棠的兩個暗衛往地上一跪。屋檐瓦上有積水滴下,滴在傘面上,晶瑩迸裂。發出沉悶的聲響,甚有節奏。
時光如白駒,總也無影,這聲音聽起來倒頗像時光緩慢流逝的聲音。
九王爺就聽着那滴水聲,在小院子的門口站了許久。不知在想什麽。輕一回身,見那房裏的橘黃燈影下,隐隐可見一個俏麗身影。
不過一個人影而已,他卻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趴在燭火前,輕輕一吹,房裏燈光倏地一下滅了。這回,連她的身影都看不見了。
幾個暗衛跪了許久,候了許久,才聽九王爺說,“明日。她若是還要出去,便放她走吧。”
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遇到了那個知他懂他,能陪他伴他的女子。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她才算作好。
可他知道,關着她,就一定不好。哪怕他再喜歡。
“是。”
一轉身,又對那個給他撐傘的下人道,“你也回去吧。別忘了找個大夫來候着。”
他不确定。剛剛帶着酒氣吻了她,會不會出問題。
“爺,您将這傘帶着吧。”
蕭池接了那柄竹傘,一人緩緩出了門。
簾卷細雨,寒風驟起。曾幾何時。一場風過,九王府裏樹葉草木都被吹得嘩啦啦地響。某個夜裏,她趴在窗臺上,同他說,“起風了。”
他就站在她身後,輕輕應了她,“嗯。”
手裏竹傘晃了一下,似有不穩。
終于到了九王府門口,他也不着急進去,只于門口看着自家門口看着那株老棠樹。時節還早,這樹還睡着,絲毫沒有抽枝展葉的跡象。
“若真有那一天,我嫁給你啊,可真是虧大了。所以-----”
“所以什麽?”
“所以,我得趕緊趁現在。可勁兒住你的房子,吃你的飯,花你的錢!”
“莫說住本王的房子,吃本王的飯,花本王的錢。本王早就說過,只要你要,這整個九王府都是你的。”
他笑了笑,手指輕輕撫上棠樹枝幹,順着粗糙一滑。碰到一塊樹上疤,修長手指一頓。就像摸到了那樹的傷口。
那日,棠葉金黃,落葉如雨,季書寒從袖裏扔出一枚小刀,直奔她而來。他将她往懷裏一帶。堪堪避了。那小刀卻就此紮進了這老樹的樹幹裏,一直未曾取出來。
季書寒的小刀齊柄沒入,且過去許多時日,這若要取出來已不容易。
不顧身上的傷,他還是運了力,掌心貼在那樹幹的傷疤上,硬生生将那小刀從樹幹上吸了出來。
小刀落地,他方松了口氣。
他在等,等白雲初晴,等琴眠綠蔭。
到時候。他要好好看看自家門口這棵樹。
忽而,竹傘一歪,驀然落地。門口看守見九王爺不知怎麽了,明明剛剛還好好的,怎麽一下便倒在了。
可他耳邊。明明還是她的聲音啊。“依我看,有的事,若是不能,就不要掙紮勉強了,還是身子比較重要。”
“這匕首不長眼睛。今日抵在您的脖子上,這下次,可就不知道要割在哪裏了。”
承譯的房門被人狠狠踹開,他皺着眉擡頭。這九王府上,還未有人敢如此放肆。
可一見門口站着的人。他一下便沒了脾氣。
“和風?”
和風有些時日沒來找他了,就連葉棠出府,府上的人他挨個問了個遍。問他們葉棠去哪了,可惟獨不來問他。
這回,他終于沉不住氣了。幹脆踹了他的房門。
“承譯,你現在還不打算告訴我葉棠在哪,是不是!”
承譯只說,“爺有令,誰也不能說。”
和風冷笑一聲,“好,好一個爺有令。你家爺現在就躺在那裏,一滴藥也喂不進去,你自己看着辦吧!”
連他的房門也沒進,和風轉身。臨走前,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承譯,我忘了告訴你,這樣下去,不出五日,你家爺便誰也留不住了,你可得早點張羅安排。當然,這世上也不只我一個大夫,你若不信可以找別人來看。”
☆、100 少年心
和風轉身走了沒幾步,便碰見迎面而來的芙淑。
輕紗衣,芙蓉面,柳葉眉,眉心一朵朱砂紅,妖冶鮮豔。美人過處,依舊是難以抵擋的香。與她擦肩而過,那女子輕笑,鈴兒一般。和風一頓,袖中手成拳。
是啊,只因她生成了個女子,她便贏了。
芙淑進承譯的房間進得自然。門未掩,眼前這一身黑緞的少年站得挺拔筆直,沖門口而立,一動未動。目光清越,似将她穿透。芙淑知道。他那眼睛,不在自己身上。
承譯腰上佩白玉一枚,清透潤澤,表面暈柔光一層。黑緞一襯,愈發惹眼。芙淑打眼一看便知是難得一見的好物件。似乎,那玉他日日戴在身邊。
紅塵輾轉多年,宮裏宮外,她閱人無數,尤其是閱男人無數。誰的心思能瞞得過她芙淑。這男人想的事情不過就那麽幾件,名望,權利,錢財,還有女人。越是權貴便越是如此。
何況眼前這個,這故作老練的黑緞一除,他明明還是個少年,鮮衣怒馬的年紀。無論是年紀還是道行,都太淺了,淺到連她的一指香都抵擋不住。
芙淑一笑,指上丹蔻如她額上的朱砂,灼灼之色,豔可奪人。一條胳膊輕巧攀上了這黑緞少年的脖子,足尖一點,柔軟的身段往那結實的身軀上一貼,食指輕輕劃過少年臉頰。
她看出來,那少年有些不悅,臉色一沉,可也忍着沒躲她。
少年的胸膛不算寬闊,她輕輕靠在上面,倒也還算舒适。指尖在他身上緩緩一滑,忽然笑了出來。
與她相比,他明明就是不谙世事。她也知道這深沉衣料下的身軀是怎樣的青澀。可他呢,卻總要時不時板着一張臉故作老練,也不知道是習慣性地給誰看。她才來了幾天,反正不是給她。
決定了要咬住牙不回頭的,可門外人還是沒忍住。承譯也看見他了,心裏一慌,雙手忙扣在貼在自己身上的那抹纖腰上。習舞多年,那副腰肢柔韌,他一下竟沒推開。
遠遠看去,倒像他有些迫不及待擁她入懷了。
芙淑不是沒感覺到那雙手的意圖。依舊在他懷裏,擡頭問他,“聽說,你要娶我?”
他并不知道,那晚,其實是她身上用的香粉有問題。他也不知道,不是每段關系都要負責的。若這世上男子,都有這樣一顆天真少年心那該多好啊。
芙淑一邊輕聲問着,靠在他身上,順手拈起了他腰上的那枚色澤極好的玉佩。
沒想到,這少年又厲聲道,“別動!”
她讪讪将那玉佩放回了他身上,又嗔道,“可真兇,果然是衣裳一穿便不認人了。”
承譯一滞,不在說話。她能感覺出來,一提這事,這少年渾身都僵硬得有些不自在了。
再回神,擡頭望門外,剛才那人影已經不見了。
她知他在看誰。她看不懂九王爺,可卻是能看透這小管家的。
“你認識他許久了?”
若她不提,就連承譯都快忘了。那年江北災年,餓殍遍地。大批難民集聚京都城外,所有人都以為進了城便有東西吃了。沒想到京官無良,寧肯眼睜睜看着難民餓死城外也不開城門。
高高城牆下,衆人或躺或坐,夜色一降,眼睛一阖,誰也不知道第二天還能不能醒來。
他身上還有最後一塊幹糧。小小一塊,他一路都沒舍得吃,更沒敢拿出來,就憑着那麽一口吃的。支撐他走到了京都。
深夜降臨,災民也無力吵鬧。他悄悄爬到城牆的一個角落裏,将那塊已經幹得像石頭的幹糧取出來。
突然發覺,與他縮在同一個角落裏還有個孩子。那小孩一轉頭,嘴裏竟然銜着一把草。一見他,那孩子嘴裏的草也不嚼了,雙眼如芒,直盯着他手裏那快硬邦邦的幹糧。
罷了罷了。他擡手一扔,那幹糧被那孩子穩穩接住了。将嘴裏的草都吐了出來,低頭咬那塊他扔的幹糧。
災民暴動,城門終于被攻陷,他随着衆人進了京。
整個京都瞬間被大批災民攪鬧得不得安寧,家家戶戶白天也不敢輕易開門。聽說災民多喪心病狂,不是偷就是搶。
惟獨九王府,獨居一隅,不張揚,不來往,竟然是難得的歲月安好。門口老棠樹枝繁葉茂,枝桠掩映了府上大半個牌匾,若是不仔細看,都要看不清上面的字了。就算如此,府上人多過的自在随意,也無人刻意去清理。
一大早。九王府門一開,有老傭人于門口伸了個懶腰。
正欲轉身回去,見九王府門前,高高石階下,棠葉新落了一層。再仔細一看,似乎還躺了個人影。
那老傭人以為自己看錯了,這九王府僻靜慣了,往日一開門。風卷落葉,不過驚起飛鳥三兩只。可今日,門口竟然真的躺着一個人。
不多時,三三兩兩的人出來,将那小身板擡了進去。
半日功夫,有人同蕭池說,“爺,那小孩兒醒了,吃了些東西已無大礙,說是要見您。”
時,蕭池正負手站在閣樓上,袖風染雨,朝露沾衣,他一身的孤白。
聞言一怔,他似乎忘了,府裏人才跟他說過。一大早剛剛擡進來了一個快餓死的小孩。他當真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啊,才說過的事情,無關緊要,轉頭就忘。
來問他的那人等了許久,這九王爺才終于想起來了。
“不用了,給點糧食銀錢,打發走吧。”
“是。”
那人下了閣樓,又取了些銀子,遞到承譯手裏。
“我家主子說了,帶上這些出府去吧。”
沒想到,第二日,老傭人又将門一開,懶腰又一伸,見那小孩竟然還沒走,正直直跪在地上。
老傭人見了,什麽也沒說。轉身回了書房。
“九爺,那孩子,在門口似乎跪了一夜。您看,是不是-----”
“罷了,讓他進來吧。”
承譯進了書房,于九王爺案前一立,九王爺低頭忙自己的,也沒同他說話。
承譯見這九王爺明明正年輕。似乎比他大不了多少。可偏偏被帶他進來的那老頭兒喚了一聲“爺”,他還以為,這九王爺該是怎樣的暮色蒼涼。
承譯就候在九王爺身邊,給他添了一上午的茶。
而這九王爺也未再出言趕他。
臨近晌午,九王爺喝夠了茶,起身出門,留下了一句,“府裏多随意,只一條你需謹記,為人首要當重諾責。”
小小衣擺一掀,他鄭重一跪,于九王爺身後道,“承譯記下了。”
又見九王爺點了點頭,邁步出了書房。
他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孩子,這麽多年來,九王爺于他有救命恩,亦有教化恩。
承譯來了沒幾天,清早,朱紅門扉一開,那老傭人懶腰還未伸完便眼角一抽。看着石階下躺着的小孩,不禁道,“得,這又來一個。”
跑回去一問九王爺,九王爺說了一樣的話。
“擡進來吧。”
“是。”老傭人轉身。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提醒道,“爺,這外面災民這麽多。您收留一個也就算了,這再來一個,若是傳開了-----”
蕭池才不考慮這些,只說,“無妨,來都來了。”
将那孩子往府裏一擡,幾人發覺,這孩子與承譯年紀差不多。
承譯一看,只覺得這人更是眼熟。
站在他跟前想了許久,承譯才恍然。前幾日,自己手裏最後一塊餘糧,就是給了他。
承譯給他備了吃的和水。沒想到,他醒來。也不着急吃,也不着急喝,見了他一笑,說,“好久不見啊。”似乎生怕自己忘了,又忙說,“我叫和風。”
九王府書房,承譯候在外面徘徊了幾遍。
和風已經進去許久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眼色,究竟能不能讓九王爺将他留下。
蕭池只覺得這個和風和承譯還是有區別的。
和風一進來,倒也不拘謹,東瞧瞧西看看,不多會兒,便将他這書房裏外裏瞧了一遍。
而後便往他案邊一站,說了一句話,“人總是要生病的,我會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将來,能保九王府上上下下身體康健。”
九王爺聽了,手中筆一頓,擡眼将他一瞧。
眼前這人小,口氣倒是不小。
他也沒有承譯的耐心,沒多久便等得不耐煩了。幹脆往他案前一趴,直接問他,“喂。九王爺,你到底留不留我。”
九王爺也沒怪他沒規矩,一言一語不過心性使然。他只笑說,“府裏東邊的藥廬,歸你了。”
和風從書房出來,拾階而下。承譯跟上他,問,“爺肯留你了沒?”
和風只瞧着他笑。
承譯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問你話呢!”
和風這才說,“那是自然。”
年華易落,這一轉眼,十多年都過去了。
和風對他的心思毫不掩飾,而他卻一直将知當做不知。
待和風走遠,承譯只覺得有濃郁香氣落在他鼻前。雖是沒忍住皺眉,卻也低頭看着眼前女子。
他沒忘記,入府第一日。九王爺便同他說過,為人之首當重諾責。
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滋味,承譯只說,“是,我要娶你。”
芙淑聞言,緩緩松了攀着他的手,一掩唇,笑出了聲。似乎她一笑。額上朱砂便更耀眼了。
“又是一個想當然的男人。”眼角一擡,幾近反唇相譏,杏眸一閃,眉宇間卻是數不盡的風情,“你怎麽就知道,我一定願意嫁給你?”
這話問得承譯有些糊塗,“可你我明明-----”
誰知,芙淑聽了。輕一低頭,又笑開。良久,她才止住了笑,于承譯房裏一轉。
他房間清簡,布局簡直與少年心思一模一樣,一眼便能望到底。
“若你這麽說的話,那我不知道要嫁多少回了。哪裏還輪得到你?”
這九王府着實有趣。
有的人,你怎麽看都看不懂。可有的人,又單純得一眼便能看透。
“不過還多謝你。若你願意娶我,九王爺又同意的話,我便不用再回宮裏去了。也不用留在這裏日夜給別人跳舞了。從今往後,舞事知己,不事權貴。我也再不用費心讨好任何男人了。”
臨出門前,她站在承譯面前。難得的規矩,雙手輕輕背在身後,沒有動手動腳。
“你啊。是第一個說要娶我的人。”
妝依舊濃,恨不得濃豔妖嬈得讓人看不出她本來的樣子才好。可她這樣規矩站着的時候,又與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差不多。
舞姬就是舞姬,進了宮面過聖又怎麽樣。她費心讨好的人其實都一個樣,摒棄了身份,三杯兩盞下腹,衣裳一褪,都是男人而已。片刻歡愉過後,誰還記得芙淑是誰。
等衣冠又楚楚,誰會娶一個舞姬呢。
能鄭重其事,真的要娶她的人,也只這個不谙世事的少年了。
☆、101 其人之道
承譯來的時候,和風正在收拾東西。
可收拾來收拾去,發現他什麽都不想帶。因為他最想帶的永遠都不會跟他走。
他看了站在藥廬門口的承譯一眼,冷聲道,“別進來!別髒了我的地方。”
承譯果然在門口處停下,不在上前。
明明和風手上什麽都沒帶,承譯卻知道,他是要走。
“你要去哪?”
“你放心,如今天下太平,我去哪都不會餓死。”
将門一鎖,又将鑰匙往承譯手裏一扔。
“就算真要進去,也等我走了。”
承譯想着,只要他開口,他就一定會留下。沒想到他伸手去拉,卻被和風狠狠甩開了。
眼看他如此決絕,承譯不得不說,“我告訴你王妃在哪!”
和風沒想到,承譯走了沒多久。往常他這沒什麽人光顧的藥廬又來了一個人。
那女子倚在他門邊上,臉上妝容全都不見,一身打扮也清簡素淡。若非額上一抹紅,就連和風也差點沒認出來她就是芙淑。
和風連出言趕她都省了,直接走到門口打算關門。
走近了才看清,這個芙淑額上的根本不是什麽朱砂,而是細長的一道傷疤。疤痕很長,傷在女子臉面上,若是在長一些,就要傷到這女子的鼻梁了。
和風一眼就看出來,那疤痕跟着她有些年頭了。怪不得,不論什麽時候,她額上總有一抹鮮紅的朱砂。原本也是清淡雅致的面容,只不過為了配額上紅,就施了濃妝。
都知道和風刀子嘴,可若沒有豆腐心,他又怎麽行醫救人。
正要關門的手一頓,他一開口又沒什麽好氣,“你來這幹什麽!那小子往東邊去了!”
芙淑倚在他門邊上笑了笑,知他嘴裏的那小子說的是承譯。
“我來醫仙這裏,自然是求醫。”
額頭上本來就皮薄肉淺,能留下這麽一道疤,久久不消,傷必及骨。
和風連看也未看她,便說,“利刃所傷,五年餘,傷曾及骨,皮肉都被穿透,沒的治了。”
來求他和風的人哪個不是命在旦夕,他擅長與閻君搶人命,對于這種傷疤什麽的本來就沒興趣,何況還是芙淑。當初他肯給葉棠配什麽藥膏,那是因為有事相求。現在,誰也別想要挾他。
芙淑知眼前的人是誰,他說沒的治,那就是真的沒的治了。
和風裏裏外外忙着,也不在管她。
這女人腳下無聲,和風想起她來的時候,她已經一個人走遠了。
往門口一站,發覺走遠的那女子不穿舞衣不上妝的時候,一身尋常布衣,似乎也沒那麽讨人厭了。如果中間沒有承譯。
和風忽然想知道,她眉心那道長長的疤,是誰給她的。
可芙淑永遠都不會告訴別人,她曾仰慕一人八鬥才學,不嫌他家徒四壁,不嫌他無功無名,更不嫌跟着他會食不果腹。
可那人最後卻親手拿着匕首抵在她額上,告訴她,要麽死,要麽走。
她當他是玩笑,一個書生,筆下墨能生花,怎麽會真的要拿刀殺她呢。
她笑說,你別開玩笑了,酒又沒了吧,明日我出去想辦法給你買。
她想辦法,她能想什麽辦法,不過是跳舞給別的男人看。
是他無能,才讓她于市井茶樓的簡易臺面上,一兩銀子一曲舞,三兩銀子便能落她一件衣。有人丢了十兩銀子在她腳邊,她便衣不蔽體了。
堪堪小茅屋,勉強遮風避雨。他先回了來。
不多時,她果然提了酒和菜回來。
他一言不發,一擡頭,見她臉上粗劣的胭脂已經洗去。也不知他是如何下去的手,等他回過神來,她已經被他打得一個趔趄。
她方知,他今日悄悄随她進城了。
他也終于知道茶樓裏,為了錢,他看過的她也肯給別人看。
“你走吧。”
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哪知,那人手上狠,刀尖劃破她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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