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牢籠
陳默坐在紅木沙發上,兩口就喝幹了杯子裏的普洱茶。
他早就渴了,有點不好意思麻煩潘冬冬的母親動手,便自己拎起紫砂茶壺,連倒了幾杯喝。直到被卓倚天狠狠瞪了一眼,才知道收斂。
屁股下面的昂貴家俬,天宮會所裏也有。上次有個保安白天偷跑到貴賓房睡覺,就睡在這種紅木沙發上,後來被保安隊長打得半死,好幾天都不能上班。現在陳默堂而皇之地坐在上面,卻并不舒服,總覺得有點硌人。
潘冬冬回房去了,走的時候看了陳默一眼,似乎是有話想說的模樣。陳默發現她在占山虎和家人面前,看起來跟學校裏完全不一樣,幾乎從未有過笑容。
霸氣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梁民正坐在斜對面的沙發上,嘴角噙着一絲冷笑。自從那名珠光寶氣的婦人到場之後,他的臉色好看了不少,漸漸話也多了起來。
陳默知道他大概是在笑自己剛才出的洋相,卻并不在乎。茶泡了就是喝的,連吃飯喝水都裝模作樣,那上廁所豈不是要憋死?
這壺茶泡的是下關頂級普洱,一件84餅,3萬元左右,有價無市。梁民品出味道跟自家的一模一樣,便很有點想提醒一下陳默,讓這個土包子領領行情。
身為副市長夫人,黃豔秋在氣場上向來具有壓制性的威勢,無論家裏家外,只要她在開口說話,旁人往往很難插得上口。當然,此刻她并沒有忘記在适當的時候,把話題引到兒子身上,讓他參與到看似毫無營養的讨論中來。
說廢話是種本事,能跟關鍵人物說上廢話,更是本事中的本事。梁民的年紀還太輕,不懂得其中道理,但卻能看得出已經在竭力表現出興致勃勃的勁頭,這讓黃豔秋頗為欣慰。
匆匆趕到潘家以後,黃豔秋當即察覺出兒子的異樣,原本還以為是緊張,後來才慢慢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賈青在跟那個妖精妝容的女孩說話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帶着愛憐之色,與場面上見慣的表現完全不同。梁民說的那句“廳堂上不過,廚房下不過”,其實并非虛言。黃豔秋向來把賈青視為第一對手,除了容貌談吐方面,她自認心計上也同樣稍遜一籌。賈青是雲淡風輕的性格,很少能看得到情緒外露,像這般對待外人更加聞所未聞。
“這位小姐有點眼生,在哪裏高就啊?”黃豔秋見賈青一直沒有介紹,閑聊了十多分鐘後才随口問道。
“小姐是出來賣的,您這是罵我呢!”卓倚天淡淡地回答。
黃豔秋拖到這時候才開口,原本就是自恃身份,卻沒想到碰了個粗魯到極點的釘子,一時瞠目結舌答不上話來。
“你這孩子,怎麽跟你黃姨說話的呢!”賈青埋怨了卓倚天一聲,圓場道,“這丫頭是卓老爺子的孫女,在家裏排行最小,太嬌慣了也沒個樣子。豔秋,你別介意。”
她嘴上雖然是在責備,但裏外親疏還是一聽便知。黃豔秋在意的倒不是這個,想了半天,神情微變,“哪個卓老爺子?難道是卓震東卓将軍?”
“嗯,是卓将軍。”賈青答道。
卓震東在省軍區威名赫赫,是真正從屍堆裏爬出來鐵血将領,當年帶過的部下遍布全國,有着無數實權猛人。黃豔秋大驚失色,狠狠望向兒子。梁民卻是有苦難言,從一開始他就想要提醒母親這件事,卻哪裏有合适的機會。
“那這位是?”黃豔秋尴尬半天,目光轉向陳默,這一回已經帶上了謹慎。如果沒有剛才的震撼,她多半會以為這一身寒酸的小子是潘家的鄉下親戚——坐在這裏跟整個豪宅格格不入,卻偏偏沒有半點局促不安的意思,傻乎乎的勁頭全寫在臉上。
“他叫陳默。”就在卓倚天剛想說話的時候,梁民搶先開了口。
賈青豁然站起,波瀾不驚的神情中竟有了怒意。
黃豔秋早就聽過陳默的名字,知道他是兒子所謂的競争對手,此刻總算看到活人,頓時在心裏冷笑一聲,很有點懷疑潘家的千金大小姐是失心瘋了。
潘家除了當初發跡的洗水業以外,如今的經營範圍已經橫跨房地産、醫藥、電子業。潘瑾瑜是個枭雄式的人物,心思缜密,殺戮決斷,從兄長手中接過大權之後,短短十年時間就把生意規模擴大了數倍。如今的潘家已經把分廠開到了國外,光是每年在延城的納稅額就過千萬,身家難以估算。
放在十年前,黃豔秋根本無法想象自己會纡尊降貴,主動跟一個商人家庭套近乎,如今的情勢卻顯然不同。仕途有盡,商海無涯,近期梁民轉彎抹角表明的心跡,讓黃豔秋覺得兒子眼光确實不錯,在某些方面倒跟自己不謀而合。雖說早些年都有點浪費了,但現在再動作,也不算太晚。
由于郊區雪災嚴重,由延城市政府主辦的慈善晚宴定在今天舉行。黃豔秋早早就給賈青來了電話,讓梁民跟車一起到潘家,自己再過來會合,說是孩子都大了,也該帶他們去見見世面。
黃豔秋相信兒子可以把握機會,卻沒想到常聽到的那個陳默,卻也出現在了這裏。看情形,還是跟卓家的女流氓一起來的。
這兩個人怎麽搞在了一起?黃豔秋很費解,此刻賈青的表現,卻讓她将一顆心放回了原處,慢條斯理看起戲來。
“青姨,您幹什麽啊,吓我一跳!快坐下我給您捏捏肩膀,老風濕好點了沒?”卓倚天也站起了身。
“你是陳默?”賈青這次沒再順從她,而是冷冷地望向陳默,“你跟冬冬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
陳默被這個問題問得愣住。
“姓陳的小子,潘先生找你!”與此同時,占山虎大步從客廳另一側走來,毫不客氣地叫。
書房很大,桌椅立櫃古色古香,牆上挂着字畫,屋角點了一爐白檀。潘瑾瑜正在書桌邊磨着墨,清秀的樣貌令他看上去像個老師而多過于商人,眼眸深沉如海。
潘冬冬也在屋內,雙眼紅腫,一看到陳默進來,淚水立即流下。
“坐。”潘瑾瑜沒理會女兒,沖着陳默比了個手勢。
“不用,您是長輩,我站着就好。”陳默說。
潘瑾瑜“嗯”了聲,攤開宣紙,略帶異樣地看了他一眼,“我在你這個年紀,鎮定功夫可要差遠了。”
“不偷不搶不害人,走夜路都不怕。”陳默笑了笑。
潘瑾瑜目光中的玩味更深了一層,等潑灑的濃墨四溢半幹,擡手在宣紙上勾線,淡淡地說:“開門見山吧!我覺得你跟冬冬之間的同學關系,不應該太過親密了,畢竟男女有別。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陳默想了一想,才回答,“明白。”
“這孩子從小就很聽話,這次卻有點不一樣。自從發現不對勁以後,我想讓阿虎去找你,結果被冬冬攔了下來。她答應我,不再跟你來往,以此為條件換你的平安。這是她長大後第一次當着我的面撒謊,她以為阿虎不進學校,我就看不到她的一舉一動了。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別人騙我,這回卻被自己的女兒騙了,你明白我的感受嗎?”勾線輪廓一出,潘瑾瑜開始用大號狼毫筆染畫山石,頭也不擡地說着。
“明白。”陳默看着他執筆如刀,每一個動作都那麽利落潇灑,就如同重重塗染在自己眼前。
“對我來說,給冬冬換個學校不是什麽難事,延城外面有的是選擇。可我不想這麽做,有錯誤,就有糾正的可能,我覺得現在糾正還不太晚。阿虎說你練過拳腳,可我希望你知道,能打不代表一切,你面對的也不是一個阿虎這麽簡單。在延城有很多人想幫我做事,做他們能做到的任何事情,冬冬能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一輩子,外面的七丫頭也一樣。今天是我給你的最後機會,以大欺小确實不怎麽光彩,但希望你能明白,為人父母的無奈。”
“這個我也明白。”
書房裏只剩下了狼毫筆與紙面接觸的“沙沙”聲,潘瑾瑜不再開口,專心作畫。陳默凝視他的手腕動作,忽然發覺這就像自己在操縱提線木偶,只不過此刻是毛筆演出,畫紙成了舞臺。
我也是另一具木偶嗎?陳默木然想着,看了眼潘冬冬。
女孩投來的目光,讓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完成的潑墨山水畫描繪着高山大川,氣勢磅礴,古意森峻。換筆之後,潘瑾瑜又寫下題跋: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陳默知道,這是寫給自己看的——不知天高地厚。
“要是都明白了,你就出去吧!”潘瑾瑜用濕巾擦着手,神色漠然。
陳默卻沒動,思忖了片刻,緩緩開口:“潘先生,我家住在煤礦。我小時候很愛掏鳥蛋,礦上差不多所有的樹都被我爬遍了,唯獨只有一棵大槐樹爬不上去,因為它實在是太粗太高。”
潘瑾瑜怔了怔,不知道他在這時候講起往事是什麽用意。
“我一直也沒想過,我能爬上那棵樹。直到有一天,礦上的孩子跟我打賭,說我要是能上去掏到鳥蛋,就輸我兩個鹹菜包子。
我有個妹妹,那年才三歲,家裏條件不好,她總是吃不飽,餓狠了就會哭。我很想要那兩個包子,就脫了鞋拼命爬。我爬樹從來不會害怕,當時卻一直在發抖,到一半的時候都不敢往下看,怕自己掉下去了,就沒有力氣再爬第二次。
後來我一點點爬到了樹頂,那裏有好幾個鳥窩,可我沒來得及掏鳥蛋,就已經傻了眼。我看到整個煤礦都在我的腳下,我看到遠處的山河,看到一塊塊稻田一直連到天的那邊。到今天我還常常會想,要是那次我沒有拼命,就一定不會知道站到那麽高是什麽滋味。”
陳默直視着潘瑾瑜,眼神已變得堅毅剛硬,“有人生來就站得比旁人高些,爬得也更快些,我沒有什麽可以依靠的,只有一雙手跟一條不信邪的命。我喜歡您的女兒,現在也能養得活她,只要她肯跟我在一起,總有一天我會牽着她站到最高的地方,看所有能看到的風景。我在這狗操的世上活了十八年,除了我的父母小妹以外,她是對我最好的人,也是最讓我惦記的人。現在我說這些話,不是在問您同不同意,我只在乎她願不願意。”
“我願意!”潘冬冬早已哭成了淚人,完全無視父親鐵青的臉色,“陳默,我也好喜歡好喜歡你……”
“你們知道自己現在這個年紀,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嗎?”潘瑾瑜冷冷地問。
“從小到大,我每門都必須考高分,練口語上禮儀課學芭蕾舞,每一樣事情、每一條路都是你跟媽媽安排好的。就連我的每個朋友,你們都看過。”潘冬冬的聲音透着幹澀,嘴唇早已咬破,“你們知不知道,這個家真的很像牢籠?你們又知不知道,說不定我會覺得,有時候不那麽完美,不那麽有禮貌,也是一種快樂?”
“那就代表你可以早戀?你懂什麽叫喜歡?”潘瑾瑜厲聲道。
“我只知道,要是沒有你們在逼着,我根本不可能聽到他的這些話。因為他向來嘴巴笨,像個木頭人。”潘冬冬忽然展顏微笑,“爸爸,現在我知道我喜歡他,他也真的喜歡我,我什麽都不怕了。就算你找人把他打成殘廢,我這輩子也跟定了他,他餓了我就給他做飯,冷了我就給他穿衣,他死了我就跟着一起死。你說過,女孩子要潔身自愛,這輩子就只能跟自己的丈夫親密。陳默早就看過我全身了,要是你覺得還不夠的話……”
在潘瑾瑜驚怒交集的注視下,潘冬冬奔向陳默,撲入他懷中,微微踮起腳尖,毫不遲疑地吻上了他。
這一刻,陳默嘗到了血的鹹、淚的澀,也同時被那芬芳溫軟的唇瓣覆蓋,恍如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