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潑墨山水大寫意(上)
大廳裏很安靜,所有視線都聚焦在陳默身上。
有人看着他黝黑平凡的臉龐,有人看着他仔褲上的補丁,也有人在看着他腳下的帆布球鞋。
卓家七姑娘向來是叛逆代言人,今天無疑再度讓衆人跌破眼鏡——她帶來的這個小子活像剛在後廚忙完活的幫工,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晚宴席間,梁家父子與其對話的過程雖然短暫,但離得近的嘉賓照樣聽到了不少料。
他到底是什麽路道?就連羅佬都禁不住在疑惑,問起身邊的美豔老板娘。林輕影卻只是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端起高腳杯,在杯沿留下一抹唇印。
“不是你店裏的保安嗎,你怎麽會不知道底細?”羅佬只當這狐貍精又在騙自己。
“我每個月發他800塊薪水,你覺得他連命都會賣給我嗎?”林輕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
陳默的衣服一直都是妹妹在洗,有時候他在外面磕過碰過,小丫頭見到衣褲上磨損的地方,總會拿出自帶的針線包,縫好後再送到男生樓來。
笑破不笑補,陳默從不覺得自己在着裝上有什麽問題,此刻對着那些刺來的目光,壓根也沒往這方面去想。他的眉頭始終緊鎖着,右手食中二指在腿側輕輕敲擊,通往舞臺的短短一段路,竟走得無比漫長。
“這孩子在幹什麽呢?是不是腿軟了?”黃豔秋見他遲遲不上臺,在那裏有如老翁踱步一般,語氣中已透出了幾分譏诮之意。
潘冬冬嘴唇動了動,剛想說話,卻被母親嚴厲的眼神逼了回去。
“年紀到底還太小……”賈青說到這裏,不由得看了看梁民,“閱歷跟小民也不能比,不适應這種場合沒什麽好奇怪的。”
“這種家庭的孩子,還談什麽閱歷!生活當中接觸最多的就是柴米油鹽吧?”黃豔秋哼了一聲,愛憐地在兒子頭上摸了摸,“哪像民民,從小就有藝術細胞。為了畫畫,我還專門帶他去威尼斯采風,一路上的辛苦就別提了!”
“那次收獲大嗎?”賈青頗感興趣。
趁着母親在跟梁民說話的當口,潘冬冬悄悄望向大廳中央。
為了暖場,主持人不得不走下舞臺,再次采訪起受邀的災民代表。嘉賓們早已等得不耐煩,但礙着卓倚天,卻是不敢表現得太明顯,交頭接耳的動靜如潮水般悄然蔓延。卓倚天本人倒是洋洋自得,還在為陳默幹淨利落的一擊贊嘆,認為必定是自己的野獸派教育起了作用,這臭小子才會突然開竅。
“兩條腿的動物也是動物,對視就是挑戰,自己覺得打不過,就只有夾着尾巴逃了。”卓倚天顯然是沒過瘾,抓着楊宗凱一陣吹噓,“怎麽樣,我看上的小子不錯吧?那幫王八蛋覺得自己有點地位就了不起,我去他媽的!外面一層皮扒掉,他們還能剩下點什麽?!”
她這番話說得肆無忌憚之極,總算同席幾人早已溜到隔壁桌上,這才沒有被震到當場腿軟。楊宗凱卻只對其中的一句話有了反應,平靜地問:“你看上他什麽了?”
“能屈能伸,敢退敢進,這才像我的徒弟嘛!”卓倚天将一雙長腿架在旁邊的空位上,剛想再誇幾句陳默,忽然警惕地瞪了眼楊宗凱,“你不是還在打老子主意吧?”
楊宗凱緩緩坐直身體,沉穩如岩的目光落在卓倚天臉上,仍帶着一如當年的呵護之色,“你倒不如先考慮考慮,你的小徒弟怎麽過關。人能進化成萬物之靈,靠的不是爪牙,你說的王八蛋至少在這個場合有拿得出手的東西。”
卓倚天望向已經停下腳步的陳默,嘿嘿一笑,“我不是他的保姆,他也不是沒斷奶的娃娃。男人活在世上,總有些東西是需要自己去面對的。”
“還演不演了?不演下去吧!”越來越大的騷動聲中,一個私企老板早已灌飽了紅酒,終于按捺不住。
卓倚天聽得分明,卻無動于衷。
陳默敲擊的手指在這個時候停下,眉頭漸漸舒展,徑直走向潘冬冬所在的席位。到了跟前,他無視周遭的目光,向着潘瑾瑜大力鞠躬,“潘先生,我想請教您幾個問題。”
即便是潘冬冬都沒有想到,他選擇的不是上臺,而是先到這裏來問父親問題。梁家人互相交換着眼色,黃豔秋誇張地笑了起來,拉了拉賈青,“這算是哪一出啊?”
潘瑾瑜坐着沒動,有如實質的銳利目光慢慢落在陳默臉上,一言不發。
一只冰涼的手掌伸來,在桌下拉住了賈青的手。賈青轉頭看見女兒臉上全無血色,不禁怔了怔。
她知道女兒怕的不是別的,而是陳默一直在試圖堅持的尊嚴,很快就要被丈夫無情剝去。在賈青原本的判定中,這對所謂的小情侶不過是在經歷青春期的懵懂過程,卻沒想到女兒用情已經如此之深。
這樣的場景對于賈青而言并不陌生。
早在二十多年前,潘氏家族還沒有強勢崛起,那時候的潘瑾瑜在賈青的諸多追求者中,可以算是條件最差的一個。潘瑾瑜首次踏入賈家大門的情形,幾乎跟此刻一模一樣,面對賈父冰冷的審視,他同樣是鞠了一躬,略顯單薄的身形仿佛海潮前的孤岩。
再怎麽說,丈夫年輕時身後還有着商界家族在支撐,現在的陳默又有什麽?賈青在心裏暗嘆了聲,輕輕松開了女兒的手。
父親當年的想法,如今賈青才算是切切實實有所體會。
迎着潘瑾瑜的目光,陳默沒有一絲閃躲。
在這一刻,潘瑾瑜發現眼前的陳默既不顯得畏懼,也看不出逞強意味。眼神中那股與年齡不符的寧定,讓他仿佛一個蒼老少年。
良久,潘瑾瑜刀刻般的眉峰稍微擡了擡,淡淡開口:“請教不敢當,你是冬冬的同學,我也勉強算是你的長輩,有話就說吧。”
陳默沒說半個字,伸手端起潘瑾瑜面前的高腳杯,将杯中紅酒潑在了地上。
舉座皆驚。
梁家夫婦只當這窮小子受不了潘瑾瑜冷淡的态度,羞惱之下發起狂來。黃豔秋早就恨不得把陳默扔出酒店,此刻卻心花怒放,想要看他還能做出些什麽,最好是把整件事弄到再也收不了場的地步。
潘冬冬霍然站起,打算拉着陳默離開,再不忍受這一切。令她沒想到的是,潘瑾瑜卻沒有絲毫怒色,只是在定定看着地上潑濺的紅酒,臉上逐漸現出了一種奇異神情。
陳默似乎是覺得還不夠,又端了個酒杯,将酒灑在他面前。
整個大廳中就只有主持人在唱着獨角戲,就連被他采訪的災民代表都開始望向這邊,以為很快就會看到大打出手的場面。
潘瑾瑜仍舊沒有動怒,那種古怪神色更濃了。
陳默放下酒杯,抓起一支象牙筷,點了點桌面,就仿佛在提醒對方,自己的挑釁行為。
在梁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潘瑾瑜緩緩伸手,也拿了一支筷子,點向桌面。兩人的動作細節幾乎完全一致,都是食指屈起,以拇食中三指執筷,筷頭點下時與桌面呈斜角。
不同的力度,卻讓潘瑾瑜那支筷子觸到桌面時幾乎悄然無息。
陳默的眼神驟然發亮,把手裏的象牙筷換成握匕首的握姿,在桌面上一拖一提。潘瑾瑜照做之後,放下筷子,再不看對方一眼。
陳默再次鞠躬,轉身走出大廳。
席間一片嘩然,暖場暖到滿頭大汗的主持人看到這小子居然就這麽走了,不禁傻眼。
“潘兄怎麽打起啞謎來了?”梁龍江坐在席間,慢悠悠地發問。
潘瑾瑜自嘲般搖了搖頭,随口找了個話題跟梁龍江聊了起來。
跟滿臉幹練的副市長相比,潘瑾瑜無疑更具書卷氣,總是顯得不溫不火。此刻見他無意回答自己,梁龍江不由暗自皺眉,卻并未表現出來,哈哈一笑帶過。
主持人正想要宣布進入現場募捐環節時,陳默回到了宴會廳。他走得突然,來得也快,一手拎着個巨大的塑料桶,另一只手居然倒拖着一支拖把。離得近點的嘉賓全都看到,塑料桶裏盛滿了墨汁般的黑水,不禁面面相觑。
“陳默同學,讓你表演節目,你怎麽幹起保潔來了!”梁民冷冷的問話,引發了全場哄笑。
陳默充耳不聞,大踏步走上舞臺,許多嘉賓這才看到他腰後還插着根毛刷,看模樣頗像是刷烤肉蜜汁的那種。席間的笑聲更大了,之前那個已經喝到上頭的私企老板,更是敞開嗓門吼了聲:“有羊肉串沒?”
幾名工作人員就站在臺邊,陳默看了眼牆上的投影幕布,轉頭問:“這玩意怎麽放下來?”
那幾人都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就像沒聽見。陳默撓了撓腦袋,試探着伸手扯了下幕布。所有人都看得出他這個動作足夠小心謹慎,可偏偏整張幕布一下子就脫落下來。PPT仍顯示着那幅《十四朵向日葵》,光明之花在梁民眼睜睜的注視下瞬間凋謝,幕布架砸上地面的聲音讓他咬起了牙。
“山寨的啊……”陳默喃喃自語,臺下卓倚天早已笑倒。
摸了把潔白的牆面,陳默打量了一下四周,将那臺鋼琴緩緩推向牆邊,滾輪滑過地板的“吱吱”聲越來越清晰,臺下開始變得沉寂。等到陳默粗手粗腳合起琴蓋,拎着塑桶拖把跳上鋼琴,将這臺昂貴高雅的、十分鐘前還在鳴響着藝術篇章的樂器之王,踩在二十五塊錢一雙的帆布鞋下,整個大廳已經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