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潑墨山水大寫意(下)
“它們跟随你的意念而行事。”
陳默還記得莫老頭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那種神棍表情。
拖把跟那桶黑水都是從酒店廚房找的,烤肉刷也一樣。陳默原打算找大桶醬油,卻正好撞上廚房今天在洗墨魚,不免喜出望外。晚宴讓廚師們忙到腿軟,從進去到出來,連看他一眼的人都沒有。
學木偶戲那段時間,老班主任為了鍛煉他的手感,都是讓他先在旁邊看,再想,最後才上手。
在潘家書房裏,潘瑾瑜的作畫過程就像是烙在了陳默腦海深處——每一筆,每一個動作,都伴随着平淡卻刺骨的語句。先前梁家父子步步進逼時,陳默完全是下意識地想起,潘瑾瑜站在書桌邊落筆的模樣,覺得要是自己肚子裏也有這麽多貨就好了。
那個瞬間,他的手指忽然抽了一下。
陳默怔了很久,漸漸發現無論自己想到那幅山水畫完成的哪個環節,都會有一種奇異的熟悉感生出,知道該怎麽畫、手怎麽來,就仿佛自己才是作者,甚至有渴望握筆的沖動。
複制?他不由自主地冒出這個念頭。
元旦晚會之後,莫老頭曾提到過,複制動作對機器人來說很簡單,但他卻沒有細說,這個複制範圍包不包括別人的動作。現在阿瑞斯機器人的反應,讓陳默心裏多少有了點底,但對于下筆力度卻頗有疑問。
小時候他學大字,被老師從後面抽過毛筆,弄到一手黑。老師經常說起入木三分的典故,說握筆是氣力,運筆是功力。陳默倒是只對寫完的大字本感興趣,疊成四角包轟在地上如雷般響。
在如今的陳默眼中,書法也好,作畫也罷,無異于天方夜譚,但現在卻不得不拼上一把。好在潘瑾瑜的再次示範,已讓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那份力的變化,厚重時如山如岩,輕靈時似風似霧。
以前看過的那本破破爛爛的武俠書裏,口袋布貼布的主角在酒樓牆上作畫抵賬,完事後仰天長笑擲筆而去,留下一堆瞠目結舌的配角發愣。陳默覺得這個橋段簡直就是爛俗到了極點,但他現在面對的牆面上卻隐約有了整幅山水的影子。
高高站在鋼琴上,陳默再次回想了一遍細節,伸手操起了插在塑桶中的水勺,心情格外平靜。
他将第一勺黑水潑上牆面時,臺下“轟”的一聲。白白胖胖的酒店經理手裏捏着塊方帕,不停地擦汗,偷眼去看副市長那桌,卻發現梁龍江四平八穩地端坐着,像個正在凝視晚輩的慈祥長者。
“明天找人刷層漆吧!”經理無奈地想。
潘瑾瑜同樣在看着舞臺,之前陳默把紅酒潑在地上,擴散後的形狀跟他白天作畫時潑的墨痕一樣,也是邊角奇峰突起,如同佛手。這讓潘瑾瑜着實吃了一驚,無法确定是不是巧合。而陳默毫無停頓的第二次灑酒,則将他的這份疑惑徹底轉成了震驚。
點潑灑刷擢,山水大寫意的五項技法。陳默以筷代筆,開始讨教另三項時,潘瑾瑜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見他落筷如刀又疾又重,不禁又是一怔。
年輕時的潘瑾瑜視張大千為當代國畫第一人,每次模仿其60歲以後的作品,卻是無論如何也描不出那種蒼深淵穆的畫風。往往是不經意間一筆塗下,過重的筆勢便将整張畫的意境完全破壞。後來一位師者看到他的作品,說這點多出來的“力”,并非筆力,而是胸有不平氣。
胸有不平氣,萬物皆可殺。
想到年輕時的自己,再看着眼前的少年,潘瑾瑜最終還是有了點撥之意。在他看來,陳默以前肯定是學過國畫無疑,如今這番求教,多半是為了臨仿自己那幅畫。
這手馬屁功夫,不得不說是高明之極。潘瑾瑜骨子裏向來古板,并不喜歡油畫鋼琴這類并非老祖宗傳下來的玩意,現在陳默以潑墨山水大寫意應戰,倒是令他覺得頗對胃口。
但他更在意的卻是另一點——牆面作畫,拖把為筆,這小子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嗎?
陳默一勺水潑出後,潘瑾瑜已聳然動容!
燈火輝映下,随着陳默古怪的抖腕動作,只見一道墨浪飛出水勺,挂上了潔白牆面,竟沒有半滴倒濺回來。陳默動作如風,另一只手中拎着的拖把已經揮出,将沿着牆體淌到下方的多餘黑水擦幹,只留淡淡殘痕。
牆面上那片濕淋淋黑漆漆的染面,竟跟潘瑾瑜腳邊還未幹透的酒跡,形狀有八九成相似。就仿佛整個宴會廳不過是電腦虛拟出來的場景,有只無形的大手将酒跡“複制”,放大後換了種顏色,直接“粘貼”上了陳默面前的那堵牆。
這小子是怎麽做到的?潘瑾瑜深深擰起了眉頭。一旁的潘冬冬很少見到父親這個模樣,想起他之前跟陳默打的啞謎,更是莫名其妙。
梁民一直在冷笑,似乎很期待終場時刻的到來。潘冬冬沒有理會,對于從小就被逼着循規蹈矩的她來說,陳默正在做的無疑很離譜,但她的心情卻是出奇的平靜安寧。
陳默在短短片刻中潑去大半桶水,随即将水勺扔到旁邊,舉着拖把在已經一片狼藉的牆面上擦了幾下。臺下嘉賓早已是暈頭轉向,不知道這種刷牆大法,到底算是哪門子行為藝術。等到陳默抽出腰後的烤肉刷,在牆面上一筆筆地開始勾描,這才有人瞧出異樣來。
“那小子是在畫畫?”
“好像是在畫畫啊!你看,那不是山嗎?”
“哎,河出來了,河出來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陳默對一切都恍如未聞,長刷正在他手中飛舞,放大版潑墨山水畫逐漸再現。阿瑞斯機器人的動态儲存系統,完整複制了潘瑾瑜當時的手法,直接構建于神經中樞的納米平臺進行了多達數百億次的模拟運算,令陳默的最終動作并沒有受到半點環境和工具的影響。對他而言,在牆上畫跟在紙上畫已經毫無區別。
“是斧劈皴啊!”有個頭發花白的老人忽然在席間站起了身,神情激動。
山水畫講究種種皴法,斧劈皴又分大小兩種。潘瑾瑜在這副畫中同時用上了大小斧劈,雄壯圓渾融合無縫。此刻見陳默大斧劈時用刷身,手腕發力橫掃千軍,小斧劈時用刷頭,手指着力其勢如啄,就連微微側頭的習慣性動作都跟自己全然一致,不禁愕然。
高山大川在牆上漸漸成形,潘瑾瑜磅礴森峻的筆法,正被完美重現。一山、一江、一舟、一人,重墨潑灑處山體崛起,下方被擦淡的墨痕橫向蜿蜒,彙成奔流大川,一舟一人均是寥寥數筆一蹴而就。
潘瑾瑜的原畫中,船夫本站在舟尾搖橹,但陳默卻只畫空舟,将船夫移到了雄奇險峻的大山山腰。船夫上身前傾的姿勢不變,看上去似極了步步驚心的登山人。畫完整幅畫後,陳默又學着潘瑾瑜,在牆面左上角寫下龍飛鳳舞的題跋——登高山,知天之高;臨深溪,知地之厚。
全場沉寂。
國畫之神韻,即便再外行的人也能有直觀感受。此刻牆面上大山奇險,怒江奔流,一股森然如獄的氣息撲面而來。那登山者渺小如塵,身影卻隐隐透着一絲堅定,在這絕境中顯得格外顯眼生動。
潘瑾瑜從未被任何人,在任何方面,如此程度地模仿過。
他現在看着墨跡未幹的巨畫,看着移位後讓畫面赫然透出另一種意境的船夫,看着筆跡跟自己一樣卻少了幾個字的題跋,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少年。
沒有人鼓掌,絕大多數嘉賓都已經透不過氣來。楊宗凱在驚訝之餘,不禁望向卓倚天,發現她雖然是在笑,但卻不如想象的那麽誇張,居然顯得很平靜很淡然。
陳默在身上胡亂擦了把手,走下舞臺時,遠遠看了潘瑾瑜一眼,臉上全是感激神色。
大廳靜了足有兩分鐘,所有投向那幅巨型壁畫的目光,都帶着極度震撼。
梁龍江站起身,苦笑着向身邊的潘瑾瑜拱手,“潘兄帶的好徒弟啊,就是瞞得我好苦!這手大寫意一露,小民那兩下子可就上不了臺面喽!”
要是換了以前,他身邊那些下屬多半會立即接茬,但這一次,一個人都沒做聲。
誰都知道梁龍江不是在自謙,而是在說實話。
“原來是瑾瑜的徒弟,我說斧劈皴用得這麽地道!奇怪了,小夥子也太年輕了一點吧,能把大寫意畫成這樣,沒個一二十年的苦功可辦不到啊!”先前那白發老人走了過來,望着潘瑾瑜大笑,“這小徒弟從哪兒找的?能不能商量商量,借我兩天?”
“不是我的徒弟。”潘瑾瑜笑了笑說。
老人似乎不太相信,正要再說什麽,卻被黃豔秋笑着打斷,“陳老,您要收徒弟,我家民民不在這兒坐着呢嗎!”
老人捋着長須“嗯”了聲,卻沒再搭理,只顧着問潘瑾瑜。
黃豔秋的臉色忽然發青,冷冷地跟梁龍江說:“那位小同學好像一直在藏拙啊!不如你問問他,有沒有什麽東西拿出來拍,也算是今天陪民民走完全場了。”
在她身邊,梁民早已扭曲了臉龐,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個癟三一支拖把,竟能畫出如此磅礴大氣的山水,甚至已不敢再去看潘冬冬的表情。
事實上确實如他所料,此刻潘冬冬神采飛揚,眼中全是濃濃的驕傲之色。
梁龍江讓秘書過來問完後,陳默被卓倚天逼着掏出了口袋裏最值錢的玩意——那部一百塊買的山寨手機。
盡管這次已沒有人再敢笑他,但無疑場面還是相當火爆的。黃豔秋見這小子果然拿不出像樣的玩意,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想要看看到底哪個不長眼的一會敢伸手。
主持人舉着山寨機想了半天,才報出再也沒法低的一千塊底價,見下面全無反應,一時職業病發作想要吹上幾句這手機如何如何,卻愣是連半個字都憋不出來。
“一萬!”卓倚天連牌都沒舉直接叫,轉頭沖着陳默尴尬地笑笑,“老子向來窮的很,騙不到家裏錢花,就只能幫你撐這點面子。”
“五萬。”楊宗凱報完價錢攤攤手,咧嘴微笑,示意自己也就只有這點錢。
“那位先生報價五萬,還有人要加價嗎……”主持人問了幾次,都沒有人答話,手裏的拍賣槌高高舉了起來,“五萬第一次,五萬第二次……”
就在黃豔秋眼角的笑紋越來越深時,一個柔柔婉婉的聲音響了起來,“100萬。”
“轟”的一聲,大廳內仿佛被重磅炸彈引爆。對着所有那些吃驚的注視,林輕影嫣然微笑,向陳默揮了揮手。
這個原本再普通不過的動作,由她做出來卻像是在诠釋“女人如水”的說法,從手臂到腰肢都顯得柔若無骨。旁邊的羅佬瞥着美妙起伏的峰巒位置,胸中邪火大盛,全然忘了梁家公子的畫作才拍了85萬,大嘴一張:“老子出150萬!”
“羅總也想要啊,早知道人家就不拍了。”林輕影半是埋怨地說了句,伸出一根白皙如玉的手指沖主持人搖了搖,示意放棄。
羅佬原以為能跟她再鬥上一把,卻沒想到着了道兒,注意到副市長夫人投來的冰冷目光,不由大為懊悔。
拍賣槌落定之後,羅佬板着臉從主持人手裏接過磚頭般巨大沉重的山寨機,看了半天,筆直走到陳默那一桌,重重扔還給他,“這玩意也拿出來拍?還花了老子150萬!你能說說,它除了打電話還能幹啥嗎?”
陳默看了看他,沒好意思放《月亮之上》,試探着反問:“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