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無歸果實

熱水傾瀉而下,水珠濺出銅盆。

埃莉諾開始洗第三遍手。

一入夜,空氣立即流動着寒氣,熱水很快就涼了。往掌心呼了口氣,她盯了十指片刻,一閉眼。

水聲再起,她再次一絲不茍地搓揉指掌。

“差不多夠了吧?剛剛洗澡也花了那麽長時間。”面前水銀鏡中現出黑發男人微微笑着的臉龐。

埃莉諾口氣冷淡:“還髒。”

阿默斯便哧哧笑起來:“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嫌髒?真論靈魂的污穢程度,老侯爵和現在的你不相上下。”

他攝人心魄的迷人臉龐前傾,從鏡面中探出,幾乎與埃莉諾額頭相抵,深深吸了口氣,他的語聲也變得暧昧而低沉:“嗯--果然,你的味道變得更美妙了,真糟,這麽忍着好辛苦……也該讓我再吃一口了吧,埃莉諾?”

“我現在很累。”話雖這麽說,她的臉上卻毫無倦色,從頭到腳都寫着戒備。

阿默斯立即冷下臉:“如果不是我誘惑了索非斯,你能那麽順利地扳倒他?”

“這是你該做的,不是麽?”埃莉諾甩手,用亞麻巾擦拭起雙手,将冰涼的指腹在惡魔額心一點,“不要太貪心。”

“但我餓了。”阿默斯萬分委屈地拉長臉。

“要到哪裏去額外狩獵是你的自由。”

“嗯?”阿默斯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誰都可以?”

埃莉諾看都不看他:“小艾德文不行。”

“哦?”男人突然放聲怪笑起來。如果不知道整個樓面都布下了隔絕聲音的結界,埃莉諾肯定要立即讓他住嘴。

“我親愛的埃莉諾,你該不是真的準備履行對阿曼達的承諾吧?”

看着阿默斯樂不可支的模樣,埃莉諾只是一擡眉毛:“你有意見?”

“但只要那小子還活着,随時可以有人将你一腳踢開,以小艾德文的名義掌控北洛林。”

“他死了更麻煩。”她忽然沖着男人笑起來,“而且只有在我死後,他才有權繼承。而等一切結束後……”

阿默斯神色奧妙地盯了她片刻,不可置信地搖頭,随即再次咯咯笑起來:“原來如此,你對阿曼達還是心懷愧疚。”

埃莉諾沒否認:“雖然無法避免與她為敵,但我對她本人并沒有恨意。”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即便堕落到與魔物簽訂契約,還維持着某些高尚的道德觀,埃莉諾,你真是個有意思的女人……”

她不再搭理對方,徑自攏了衣襟回到卧室。

阿默斯黏着她:“那好,我換個獵物……喬治·馬歇爾怎麽樣?那個男人總出人意料,又對你異常執着,還是死了更安全。”

埃莉諾坐在梳妝臺前,拆發網的動作只是一頓:“他、愛麗絲、喬安、保羅爵士……短時間內都不要出手。”

“真是慎重,”阿默斯怏怏嘆息,“看來只能到山下狩獵了……村裏總有一兩個垂死的病人,我就勉強湊合。”

埃莉諾回頭,黑發男人已經不見了蹤跡。

她打開梳妝盒,淨化完畢的那兩枚銀戒指躺在角落的絨布袋子裏。鑲嵌蛋白石的那枚是喬安偷出的,毫無紋飾的那枚則是喬治交給她的。騎士将這戒指抛起又接住的神态竟浮現在埃莉諾眼前,還有那時他發問的眼神……

那專注得仿佛只看得見她一個人的眼神,将人緊緊罩住無從掙脫的眼神,輕而易舉便讓人喪失抵抗意志的眼神。

喬治·馬歇爾的确太過危險,她至今無法摸清對方的底牌與目的。但喬治顯然與塞維爾的主動介入有關;在老艾德文發病時,他也适時提醒她、幫她遮掩,防止大學士在那時就察覺她的失态進而生疑……

但這些都是她自找的借口。她還不想殺死他,僅此而已。

埃莉諾垂眸,将左手的金婚戒褪了下來,與這兩枚戒指歸在一處,啪地阖上盒蓋。

之後一段時間卡斯蒂利亞需要的是穩定與秩序,以及容所有人淡忘主城發生了什麽的時間。保羅被回憶侵擾,已經主動提出前往他處謀求生計,想來喬治也會在不久後離開。更需要注意的是艾斯納的那個男人,如果埃莉諾的動向已經跨過內海傳到了王都,對方很快就會有所行動。

而眼下,令埃莉諾頭痛的卻是另一件事。

“報告夫人,艾德文……少爺已經在側翼安置好了。”臨時被提拔的侍女還沒習慣卡斯蒂利亞的新秩序,說話多有停頓。

“我去看看。”

走到兒童房門前,埃莉諾訝然駐足:“喬治爵士?”

騎士單膝跪地,正和小艾德文說話,聞聲擡頭微笑:“埃莉諾女士。艾德文少爺對我的劍很感興趣,我就說了些錦标賽上的見聞。”

小艾德文似乎對埃莉諾還有些印象,猶豫地呆立了片刻,縮到了喬治身後。

埃莉諾柔聲喚:“艾德文?”

男孩揪住了喬治外衣下擺,怯生生的一雙綠眼睛朝埃莉諾張了張,旋而閃回去。

“艾德文少爺,有女士在場時可不能沒有禮貌。”喬治笑笑地回頭向下看,“難道您沒學過怎麽問好?我可以為您示範……”

“我會的!”小艾德文好勝心意外地強,出聲後嗓音又顫巍巍地低下去,“大學士教過我的……”

語畢又是片刻的停頓,棕發綠眼睛的男孩終于從騎士身後轉出來,規規矩矩地行禮:“您好,夫人。”

埃莉諾報以微笑:“你好啊。”

小艾德文回頭求助似地看向喬治,像在尋求他的肯定。騎士神情溫和地欠身:“關于您母親的事,您可以問埃莉諾女士。”

埃莉諾與喬治的目光一觸即離。

于是男孩便小心翼翼地發問,态度中帶着不自覺的讨好:“請問您知道媽媽……我母親在哪嗎?”

這問題雖然棘手,但埃莉諾早有準備:“抱歉,阿曼達小姐現在有事,不能見你。”

“媽媽又不肯見我了啊……”小艾德文自言自語,扁了扁嘴,似乎并不太難過。他轉而眼神發亮地抛出第二個請求:“那麽大學士呢?我想見他!上次的故事還沒說完。”

埃莉諾有些驚訝:“大學士經常陪着你?”

“嗯!我最喜歡大學士了!”小艾德文一個勁點頭,“長大之後,我要變得和他一樣!”

喬治和埃莉諾不覺又交換了一個眼神。

騎士扶住男孩的肩膀:“剛才你和我說的那個故事,也是大學士教你的?”

“對!我最喜歡這個故事了,每次睡前都會讓大學士給我講這個!”小艾德文飛快地瞟了埃莉諾一眼,盡量正經地發問,“夫人,我可以見大學士嗎?”

喬治沒讓埃莉諾作答,反而蹙眉,一臉貨真價實的疑惑:“艾德文,大學士他昨天啓程到遠方旅行去了,他竟然沒告訴你?”

男孩呆了呆,皺起鼻子,咽了口唾沫:“旅行?那麽他什麽時候回來?”

“索非斯大人沒說。”

“不可能!你騙人!”小艾德文立刻虎起臉來,不管不顧地往地上一坐,哭叫起來,“讓他回來!立刻回來!我要他回來!”

聽到哭鬧聲,照顧艾德文的老嬷嬷立即進來,低着頭向埃莉諾行禮:“我這就帶少爺下去。”老婦說着一把抱起小艾德文,連聲噓他:“別吵,別哭!哭了大家都不喜歡你這個小混蛋了!閉嘴……”

嬷嬷力氣意外地大,任小艾德文在她懷裏怎麽撒潑扭動,都沒能掙脫。

門被帶上,孩子的哭叫随之漸漸淡去。

埃莉諾和喬治都是半晌無言。

“您最好盡快給艾德文少爺換個嬷嬷。”

“我會的。”

又是一陣沉默。

埃莉諾原本該問喬治為何在這裏,但剛才小艾德文的話讓人仿佛芒刺在背。

“在您來前,我已經和艾德文少爺聊了一會兒,”喬治顯然也察覺到了事态的古怪,“他也問過我阿曼達小姐和大學士在哪。他對索非斯大人的崇敬和喜愛程度……請您原諒我的措辭,與對父親的敬愛無異。但無論是對我,還是對您,他一次都沒有問起艾德文大人。”

埃莉諾記得初次與阿曼達見面時,小艾德文被母親一把推進生父懷裏,卻膽怯地擡頭,勉強地弱聲叫了父親。

那小心拘謹的模樣,與剛才向埃莉諾問好時相差無幾。

“不瞞您說,之前我試圖說服阿曼達小姐放棄被魔鬼蠱惑的說法,但我失敗了。她堅決不願背叛大學士,甚至數次表明她相信索非斯。”

喬治不急不緩地陳述着,黑眼睛裏暗光閃爍:“索非斯大人向神殿供出的動機……不談也罷,他始終沒有解釋為何要為阿曼達做到那種地步……”

埃莉諾不禁繃緊了唇線。

一個離奇可笑的猜想正逐漸成型。

“您之後有安排嗎?”喬治主動發問。

埃莉諾朝窗外看了一眼。她與卡斯蒂利亞的附庸們談妥事宜後才到了這裏,眼下離傍晚已經近了。但她不準備觀看阿曼達就刑。

“沒有。”

“我想去賢者塔看一看。”

婉拒的話在舌尖一滑而過,最後埃莉諾颔首。

神殿搜查後的賢者塔滿目狼藉,書卷和器皿散落在地,幾乎難以通行。喬治首先清理出一條路徑來,側身一讓:“您先請。”

埃莉諾卻沒立即入內,反而俯身拾起一本眼熟的厚脊書來。造訪索非斯那一次她随手拿起了這本兒童祈禱書,卻沒細看。她翻過描繪着各色神奇生物與聖像的紙頁,一張羊皮紙片從書頁間飄落。

喬治先一步将紙片撿起,向埃莉諾攤開掌心:

紙片正反面都歪歪扭扭抄着祈禱書中的段落,顯然是孩童的書法練習。而一看就出自老手的優美流暢的紅字擠在黑墨水間,逐詞逐句認真批改。

像是迫不及待要應證那離奇猜想有多正确,在書房中還有更多教導孩子用的書籍:啓蒙讀物、光怪陸離的神話故事、淺顯的歌謠集……

“如果他認可了阿曼達的女主人身份,教導小艾德文也不奇怪。”埃莉諾很謹慎,“但……”

“但他為什麽會認可阿曼達?”

兩人都是片刻無言。

“我敢發誓,小艾德文的确是艾德文的孩子。”放下又一本地圖冊,喬治突然冒出一句。

埃莉諾笑了笑:“并不只有生父才是父親。”

騎士微微一怔,随即澀然一笑:“的确。”

喬治·馬歇爾就視威海姆侯爵為父親。

埃莉諾忽然恐懼起來。她以為索非斯一頭栽進她的陷阱是因為貪念、要歸功于阿默斯的甜言蜜語,可也許事實并非如此。興許大學士本就有賭上名譽與生命也要守護的東西。阿默斯只是正好出現、給了他所需的力量。

而阿曼達被煽動起的恨意與妒忌,究竟有多少是出于對艾德文的愛意?她對索非斯無條件的信賴,最後甚至慌不擇路地試圖一個人攬下所有罪名,這背後又有多少隐情?

并非一切都如埃莉諾所料,卡斯蒂利亞還埋藏着更隐秘的過去,她對此一無所知,也沒有機會一探究竟。

她只是運氣很好,一切恰好如她所願。而下一次,她未必還會被幸運女神眷顧。

埃莉諾沉默不語,喬治只看了她一眼,便轉身繼續翻動房中的物件。

書桌側的矮櫃上擺了整整一排的祈禱書。喬治像是注意到了什麽,指腹在書脊上滑動,最後在其中一冊上停下:“這一冊磨損得特別厲害。”

他抽出這本祈禱書,才翻開就意外地眯起了眼。埃莉諾定定神,走過去。

日落的鐘聲毫無征兆地敲響。

渡鴉厲叫着亂飛過窗際,黑色的羽翼是死神的影子。

仿佛被這行刑的號令驚動,喬治的手一震,正中镂空的書頁裏随之飄出一縷頭發。

--烏黑卷曲的秀發。

“有沒有一個人,你咽氣的時候,會第一個也最後一個想到他。而且你知道,他也會在死時反反複複地想起你、想起的只有你?”

“我有這麽一個人哦。”

群鴉黑羽的撲簌聲中仿佛有誰這麽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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