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

然,開鎖聲響起,而後是叩門聲:“埃莉諾女士,我為您送來了晚飯。”

“我不餓。”埃莉諾揚聲回絕。

外頭陌生的女聲默了片刻,為難地請求:“克勞德大人要求我确認您是否安好……煩請您開門。”

只要站在房門口,這五角形塔樓頂的每個角落都能一覽無遺。房中沒有可供藏身的大壁櫥,躲到窗外又會弄出響動。埃莉諾與喬治交換了一個眼神,當機立斷,向床一擡下巴。

喬治一欠身,迅速将床帳放下大半,将鬥篷與麻巾團成一團塞進床底,躲進帳內。

“埃莉諾女士,請您開門。”

回頭确認騎士已然藏好,埃莉諾挪開門栓,将門拉開一道縫,口氣不善:“我還活着,你可以回去了。”

“我給您帶來了換洗的衣物和食物,請容我進屋。”

再拒絕難免令對方生疑,埃莉諾便将門敞開,抱臂站在門邊,語帶譏諷:“我沒見過你。”

侍女低眉垂目:“我之前在廚房幹活。”

埃莉諾嗤笑了聲,擺擺手:“東西也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侍女欠身致歉,卻沒立即離開:“剛才儲存木材的倉庫居然着火了,如果不是發現得及時,實在是太可怕了……有人目擊到了可疑人物出入倉庫,克勞德大人讓我轉告您,請您務必小心。”

埃莉諾一勾唇角:“克勞德認為這是有人來救我了?”她回頭環視四周:“要搜查這裏?請便。”

侍女被公爵夫人咄咄逼人的态度壓得幾乎不敢大喘氣,匆匆在房中轉了一圈,往床帳間張了一眼,便忙不疊告罪離開。

等足音徹底消失不見,埃莉諾便将門栓緊緊插上。她一回頭,喬治正坐在床沿準備起身。

“在原地別動。”

騎士訝然擡了擡眉毛,卻還是順從地沒有再動作。

第一滴血

喬治隐忍地抽了口氣,一把捉住她的手,沉聲低喝:“埃莉諾!”

這是他第一次直接喚她的名字,埃莉諾不覺一震。

“夫人,”喬治很快換回了應有的敬稱,聲音依舊低啞,“我并非為此才向您宣誓效忠,請您不要……輕賤自己。”

埃莉諾垂睫哂笑:“那麽你告訴我,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她撥開他到眉骨的額發,令彼此的視線之間再無阻隔,啞聲重複:“告訴我。”

喬治極緩極緩地發問:“您為何執着于以物換物?您不相信我會無條件對您忠誠?”說到這裏,他的眉眼間終于流露出一絲痛楚:“如果不相信,您剛剛又何必接受我的效忠?”

埃莉諾被這話刺了一記,別開臉:“我……”她茫然無措地眨眨眼,組織着語句:“不是你的問題,是我……我不相信有人會無條件跟從我。”

喬治幾近在譴責她:“您這麽想不僅看輕了我,也在折辱您自己。”

埃莉諾閉了閉眼。對方的話竟然令她的胸膛中萌發出了酸楚的痛意,但這疼痛也煽動起古怪的暖流,讓她冰封的知覺與情緒蘇醒,身體微微顫栗。

她雙手撐在他身側,松散的長發垂落到他胸膛,久久地沉默。騎士便拈起她的一縷紅發,輕而鄭重地湊在唇邊一吻,語氣稍緩:“劍不能選擇主人,身為騎士,我能做的只有選擇為誰揮劍。”

他說着微笑起來:“而在選擇主君一事上,我可以向您保證,我非常慎重,還很挑剔。”

今天實在太過漫長了,埃莉諾的武裝也因疲倦露出了破綻。在對方灼熱坦誠的視線中,在他溫存的話語侵襲下,她有那麽一瞬感到頭暈目眩。

埃莉諾順從渴望,試探性地伸出手,撫上喬治的臉頰,聲音很低:“我不會是個好主君,我只會利用你、欺騙你,我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和命令作出解釋,我不會向你袒露我的計劃。這依然不會讓你改變心意?”

“不會。”

“我無法回應你的心意,即便是現在這番話……可能也只是我在利用自己的感情,以便更好地利用你。即便如此,你也要繼續跟随我?”

“是,”喬治以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溫柔而有力地包攏,“對此我心甘情願,您不需要有任何罪惡感。”

頓了頓,他又問:“您的感情?”

埃莉諾眨眨眼,轉開視線。

喬治的眼裏像是住了星辰,因她的反應而熠熠生輝:“我能否将此理解為您對我并非全無好感?”

“我……”雖然占據上位的依舊是埃莉諾,她卻清楚地感覺到局勢已全然倒向了另一邊。她閉了閉眼,甚至不知道自己與喬治究竟在争論什麽。她本能地要後撤,喬治卻先一步堵住退路,在她腰間一帶,立時上下逆位。

喬治什麽多餘的動作都沒做,只是自上深深凝視埃莉諾。但她的視野被他占據,她感受到的全是他的氣息,傳入她耳中的也只有彼此的呼吸與心跳。而喬治的眼神……拴住野性那匹狼的枷鎖打開了,他只是看着她,便好像已經用目光親吻過所經的每一寸肌膚,惹得她渾身發燙。

上天實在太寵愛這個男人了,只要他願意刻意誘惑她,他全身沒有一處不是致命的武器。

“如您所見,我的确想要您……”喬治的話語與目光一樣大膽,“但……”

他幽幽嘆息,忽然就放棄了占據的地理優勢。他在床沿坐下,将頭發往後捋,過了很久才回眸看來:“但不是現在,更不是交換忠誠的籌碼。”

埃莉諾的呼吸尚有些急促。

他見狀加深了微笑:“我會等待,一直等待,直到您如我渴望您一樣渴望我--不論是身還是心。”

埃莉諾沒立刻接話。過了半晌,她才靠着床頭坐起來,強行轉開話題:“明天克勞德還會來見我,那時……”

喬治淡淡應下:“我明白。”

“克勞德眼下在美泉堡的幫手也必須除掉。”

“我知道他們是誰,如果您想将所有人一網打盡,需要契機。”

埃莉諾思索了片刻,掩唇打了個哈欠:“我父親的老管家亨利還在這裏,如果需要幫助……”

喬治眼裏浮上善意的嘲弄來,一閃一閃:“您還是先休息吧,其他事交給我就好。”

“你現在就走?”

對方搖頭:“我守在這裏。”

埃莉諾看了他片刻,抱着枕頭緩緩歪回被褥上。大約是困了,她罕見地毫不設防,便這麽阖上眼。

喬治的神情一瞬變得十分微妙。過了片刻,他才探身過去。

埃莉諾立即睜眼。

四目相交,喬治笑得很無奈,舉起雙手,對她的試探佯作不覺:“您這樣會着涼的。”

“我要更衣。”

“是。”

騎士将四面床帳放下,埃莉諾隔着織物分辨身形,他背對着她站得很遠。

換上方才侍女帶來的長睡袍,埃莉諾将被子一抖,側身躺下。應當是是錯覺,她總覺得枕頭上、被褥間都殘存着青年的氣息。翻身,她閉上眼。

室中片刻寂靜。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房中的蠟燭也很快熄了。綿綿的秋雨依然不停。

“喬治。”埃莉諾冷不防開口。

“我在。”

“随便說些什麽,我睡不着。”

“您想聽我說什麽?”

她默了須臾:“你的事。”

這次輪到對方不作聲。

埃莉諾懊惱失言,若無其事地添了半句:“比如在楓丹尼時,你為什麽能立即斷定愛蓮娜的死因?”

“您也知道,十九歲那年我在克萊芒受了重傷。”喬治的停頓有些長,她疑心是他刻意等她主動接話,但她沒有。他便自顧自說下去:“我雖然僥幸活下來,卻無法立即重新回到錦标賽場,一時無處可歸……”

“您不回荷爾施泰因?或向威海姆侯爵求助?”

喬治輕輕笑了:“父親棄我于不顧後,我就沒回過那個家。至于威海姆侯爵……威海姆一族的長子格裏高利與我有些芥蒂,我不願意向他示弱,就四處漂泊,最後在提洛爾落腳。那時城中住着一個古怪的老頭,他自稱是帝國來的醫者,總想方設法從碼頭黑市、從處刑場還有貧民窟弄來屍體或是半死不活的人研究。”

他忽然收聲:“這不适合作為睡前話題。”

“不,我很感興趣。”

“這老頭需要點燈、動刀乃至尋找材料的助手,但幾乎沒人願意為了謀生犯忌諱。”喬治将其中的無奈與屈辱都輕描淡寫帶過,“那裏酬金高昂,我又需要醫者護理傷處……簡而言之,我在提洛爾待了半年,關于人體的知識也由此而來。”

“我并不知道你之前過得這麽辛苦。”

“又有多少人能輕松過活?”喬治漫不經心地反問一句,轉而說道,“但我并不以此為恥,我甚至還必須感謝那位醫者。”

埃莉諾的聲音低下去:“你能這麽想很好……”

只有雨聲風聲的夜漸漸深了,喬治等了片刻,才出言确認:“夫人?”

沒有應答。

又過了很久,雨滴簌簌的細語中才響起低語。三音節的名字以嘆息般的方式逐節吐出,溫存而憂郁:“埃莉諾……”

鎖芯轉動,埃莉諾站在窗前沒有動。

直到房門開阖聲與腳步聲陷入沉寂,她才回過頭,口氣如談論天氣般平淡:“你來了。”

“您昨晚睡得好嗎?”克勞德似乎對埃莉諾的态度很滿意,也彬彬有禮地寒暄。

嘲弄的笑容在她唇邊一閃而逝:“很遺憾,我整晚都沒能睡着。”

“巧了,我也徹夜未眠,”克勞德寬容地微笑,“我可是整晚都想着您無法入眠。”

埃莉諾別過頭。

克勞德側眸看了眼桌上絲毫未動的食物:“您不餓?”

“我不敢吃。你可是藥劑師。”

“您對我這麽戒備,多少讓我有些心寒。聽說您昨天對我派來的傭人很不客氣,如果您不滿意,我再為您找個新的。”克勞德幽幽地拖長聲調嘆氣。

埃莉諾絞着雙手,在窗前徘徊片刻,兀地擡眸看向對方:“我考慮了很多,要怎麽樣你才願意放我離開?”

“昨天我也說得很清楚,等局勢穩定下來,我會娶您,之後……”黑發男人踱到她身前,擡手刮了一記她的下巴,“之後你要卡斯蒂利亞還是維斯比,我都會與您同行。”

埃莉諾嫌惡地縮了縮肩膀,卻沒有睜開。

将她的反應看在眼裏,克勞德滿意地颔首:“看來您的确考慮了很多。”

“這件事……沒有回旋的餘地?”

“沒有。”克勞德将她的一縷紅發別到而後,指腹擦着頰側一路下游,最後停在她肩頭領口與肌膚的邊界。他忽然笑了,雙眼因興奮而微微睜大:“但昨天您那麽不配合,您必須向我充分展示您的誠意。”

埃莉諾低下頭,輕輕問;“誠意?”

克勞德又是兩聲低笑,指尖滑過她的肩線:“您很緊張?”

“這種情況下,誰都會緊張的。”埃莉諾飛快瞥他一眼,雙手伸到背後,開始解外裙的系帶。

藥劑師眯了眯眼,沒有動,只耐心等着衣物落地。

“還要繼續嗎?”埃莉諾緊緊揪着襯裙的前襟,尾音顫抖,仿佛在全力抑制屈辱。

“不用了,之後……就讓我來向您證明,我并非您認定的那種男人,”克勞德吸了口氣,加重咬字,緊緊盯住她,“我配得上您。”

他深呼吸,将埃莉諾一把扯進懷裏,低頭要吻下去。

玻璃窗上映出第三道人影,克勞德還沒回過神來,就已經被掀翻在地。

“什……”克勞德想要張口呼叫,話語卻被塞入口中的麻布團堵住,只能拼盡全力掙紮。可這突然出現的青年輕而易舉便将他制住,居高臨下地盯着他,黑眼睛裏盡是冰冷的憎惡。

克勞德竟然在這視線中不寒而栗。

埃莉諾含笑的臉龐映入克勞德眼簾,她俯視他,吐字輕柔:“克勞德大人,您辛苦了,現在您可以休息了。”

克勞德驚恐地痙攣起來,卻無能為力。他身材本就消瘦,又長居室內,怎麽可能逃脫騎士的桎梏?

埃莉諾欣賞了片刻對方的醜态,直起身,簡短地命令:“殺了他。”

“遵命。”

第一滴血

“夫人。”

“嗯?”埃莉諾向喬治看去,對方将一封信遞來:

“在克勞德身上找到的。”

埃莉諾很快将信看完,不禁笑了:“看來我運氣很好。”

便條是美泉堡及近旁的鐵匠商會給克勞德的回信,信中提及今晚商會會長會與其他克勞德的支持者碰面。克勞德不僅議定了向商會購買武器,以便應對可能的戰事,還通過商會與提洛爾的聯系,預備借此籌措金錢。

“機不可失,”埃莉諾與喬治視線相碰,下巴一收,“你一個人做得到嗎?”

“我需要幫手,但不用太多,”他笑了笑,“從提洛爾商會那裏……我并非空手而歸。”

埃莉諾沉吟片刻,點點頭:“我得想辦法和老亨利見一面。”

“我這就去請他來這裏,”喬治掃了一眼地上的屍體,“當然,您也可以換個地方與他見面。”

“不,我暫時還不想在其他人眼前露面。也許克勞德還有隐藏的幫手。”

喬治颔首,亮出手中的鑰匙:“我會鎖上門,以防萬一。”

走到門邊,他再次回頭:“請您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埃莉諾莞爾:“死人已經吓不到我了。”

喬治無言地一欠身,輕輕打開房門離開。

埃莉諾在寂靜的塔樓中立了片刻,穿上外裙,抱臂走到窗前。今日天陰,大片灰白的雲朵如蓋,壓在城牆外黃綠相間的田野之上。她的影子映在窗上,融進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裏。她不自覺觀察起自己的倒影來。

只是兩日她便生出脫胎換骨的錯覺,可這張臉還是這張臉。

就在這時,埃莉諾的倒影竟然悄然變化,現出長發男人的臉龐。

“阿默斯?”

“鏡子在克勞德房中,我離你太遠,無法完全擁有實體。”阿默斯的口氣輕描淡寫,就好像之前的争吵不曾發生,“解決了那些礙事的家夥後,你準備怎麽辦?”

埃莉諾笑吟吟的:“拿回美泉堡城主鑰匙,去取一件東西。”

這把鑰匙即便是城主夫人也不可能到手。

黑發男人眯了眯眼:“這才是你想要奪回美泉堡的原因?”

“我沒和你提過?”埃莉諾又是一聲笑,“我還以為我的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呢。”

阿默斯默了片刻,顯然有些惱怒,卻還是軟了聲氣:“還在生氣?前日是我不對,那些都是氣話,是我口不擇言。我親愛的主人,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埃莉諾不答話。

“但現在一切不都如你所願?”阿默斯的聲音依然是那麽悅耳,卻再難和以前一樣撩撥起埃莉諾的情緒。

她忽地轉身,漫不經心地結束這個話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停頓片刻,仿佛刻意等對方感到心安,她才回眸殊無笑意地勾勾唇角,“但從今往後,你不要忘了誰才是這段契約中的主人。”

阿默斯幽怨地嘆息:“你就那麽不相信我?”話鋒一轉,他到底還是許諾:“請您放心,我會全力助您達成心願的,我、的、主、人。”

埃莉諾對此只是一笑。

“關于馬歇爾……”阿默斯刻意頓了片刻,“如果你信不過他,我可以助你徹底籠絡住他。”

“不需要。”

阿默斯便慢悠悠嘆了口氣:“是,我的主人。他也的确不需要我籠絡,他的內心……”

埃莉諾故意沒接話。

“算了,你的小騎士回來了,放心,我暫時不會動他。”阿默斯咯咯輕笑着,便從窗上消失不見。

果不其然,喬治很快現身。他向側一讓,令身後的來客先進屋。

鬓發花白的中年人右腿不良于行,蹒跚步入房中,他一眼就望見了地上的克勞德,不由面現驚駭。但他并沒有就此退縮,随即轉向埃莉諾,深深地鞠躬,口中還是舊日的稱謂,聲音微微顫抖:“小姐,您終于回來了。”

埃莉諾溫言應:“好久不見,亨利叔叔。”

“那之後……我聽說了查理大人的事,還有您……”亨利不敢擡起頭來,“我行動不便,沒能在您最困難的時候幫到您,實在愧對查理大人對我的關照。”

“那些事都過去了,”埃莉諾沒有沉湎于往事,直接切入正題,“如你所見,害死羅伯特的兇手已經正|法,我想重整美泉堡秩序。”

老亨利擡眸看了埃莉諾一眼,緩緩站直了:“不瞞您說,羅伯特大人接手這裏後,查理大人手下的老人們不是離開、就是被差遣到別處幹雜活去了。但我因為腿瘸就留在了城中看酒窖,還是經常會和那些老夥計聯絡。只要您一句話,我們都……我們都萬死不辭!”

“羅伯特留下的夥計呢?”

老亨利瞥了一眼克勞德,打了個寒顫:“都被立即處死了,守衛兵那裏也亂成一團呢,被克勞德收買的一群混賬昨晚還襲擊了羅伯特大人帶來的衛隊,雙方現在還在外城牆耗着。”

埃莉諾和喬治對視一眼,騎士點點頭算是對這狀況加以肯定。

她便繼續道:“克勞德今晚原本要與他的夥伴們見面,我想借此讓這場鬧劇結束。”

中年人神情一凜,看向她的眼神一瞬變得十分複雜。但他随即再次深深欠身:“我明白了,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埃莉諾終于笑了笑:“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喬治訝然看向她,她也不回避,只是微笑着回以注視。騎士眸中一閃,無言垂頭。

“晚宴就安排在一層的西廳,我會前去迎接客人,讓他們進門。之後的事……”埃莉諾向喬治一颔首。

“是,我明白。”喬治欠身領命,轉而向老亨利客氣道,“有些細節我還需要稍後與您共同推敲,尤其是美泉堡的地形,您要比我熟悉很多……”

“小姐,這是些從廚房拿來的食物,很安全……”老亨利再三向埃莉諾行禮發誓後,在喬治的陪伴下悄然離開塔樓。

“您似乎對美泉堡已經很熟悉了。”中年人拖着不便的右腿,緩緩跟着騎士走在無人的冷僻走廊上。

喬治回眸微笑:“到了什麽地方先熟知地形,這算是我的習慣。”

“不瞞您說,”老亨利澀然搖頭,“看見小姐那樣子,我真的很難受,甚至有些害怕……以前她不是這樣的,小姐她一定受了很多苦,而那時……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明白這心情。”喬治神情自若,聲音卻很淡。

“雖然這話由我來說不太合适……但是,”亨利突然駐足,向喬治鄭重行了一禮,“之後……埃莉諾小姐就拜托您了。”

喬治訝然揚眉,随即露出苦澀的笑容:“您願意相信我,我不勝榮幸。但……”

“我到底也活到了這把年紀,看得出您來頭不凡,”中年人的面容線條稍稍柔化,“而且您對小姐的心意,我也是看得出的。”

喬治一怔,擡手掩唇咳了聲。

亨利便微笑起來:“愛情想藏也藏不住,您說起小姐時的模樣、還有剛剛看小姐的眼神……”他揶揄地吹了聲口哨:“我個糟老頭還能說些什麽?”

“埃莉諾女士尚不準備接受我的心意,”喬治原本還想說些什麽,最後只風輕雲淡地搖搖頭,聲音低下去,“如果這是她所願,我便不會再進一步。”

“小姐和夫人很像,從小就非常要強,”老亨利顯然回想起了舊事,望着虛空嘆氣,“但又和查理大人一樣心軟。就因為這樣,查理大人才……”

他驀地收聲:“請您原諒,我絮叨那麽久,該惹您不耐煩了。”

“不,還有其他人關心埃莉諾女士……我為她高興。”

“閑話也說夠了,到酒窖去吧,我去把其他人叫來。”

腳步聲遠去,寂靜的走廊之上,小窗投入一束金光。這一手就能掐斷的燦爛細光漸漸轉橙變紅,向走廊對策緩行,直到最後與藍瑩瑩的夜色融為一體。

晚鐘齊鳴。

克勞德與客人約定的時刻将近,埃莉諾一身樸素的米白長裙,立在廊下燈火處等待。

人未到,笑談聲先從門口傳來。帶路的是老亨利的養子修,後面跟着一、二、三……共六人,與信上所寫的人數相合。埃莉諾沒立即上前,先仔細打量了這六人須臾--除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的武器商會領頭人,其餘人都沒攜帶武器。在美泉堡這近一月,埃莉諾應當見過這五人,卻只略有印象,也不會再有機會知道他們的名字。

“您是……”走在前頭的蓄胡男人注意到了埃莉諾。

“埃莉諾,”她垂首,提起裙擺行了個禮,“克勞德在廳內等候各位。”

“啊、啊,您就是埃莉諾女士。”

六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顯然因為她謙卑順從的姿态有些飄飄然。

“克勞德還真有一手,不是亂誇海口……”其中一人嘀咕,聲量卻不低。

埃莉諾恍若未聞,只是微笑:“請。”

身上懸着匕首的武器商人當先入內,另五人結伴閑談着跟上。最後一人剛踏入廳中,帶路提燈的修便利落地從外拴上門,以身體抵住。

“怎麽回事!”

“什麽人!”

金屬相擊,有人在尖叫着拍門,門板震顫着,宛如捕鳥網中無力撲閃的雙翅。修用力抵住門栓,臉色發白,無助地看向埃莉諾,不由咽了口唾沫。

第一滴血

門後很快歸于沉寂。

修艱難地吞咽,用眼神向埃莉諾征得同意,慢吞吞地将門栓挪開。被沖撞過的雙開木門立即向外張開,修忙不疊轉開視線。

埃莉諾卻踱過去,往門後看了一眼。

廳中一片狼藉,長餐桌都被掀翻。牆角、桌邊、門前,再無生氣的軀體倒伏于地。埃莉諾徐徐環視四周,默數着人數:一、二、三……死者共六人。

六個她不确知的名字被劃去,還有更多生命消逝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美泉堡的鬧劇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埃莉諾漠然地審視挂毯上的血跡,盯着武器商人手中緊攥的銀燭臺看了很久。在受致命一擊前,商會會長逃到了門邊,大約想以沉重的燭臺自衛。但他還是死去了,和他的同伴、他的好朋友克勞德一樣,因為她的出現而死。

原本他們也許能有不一樣的人生,他們興許有親人|妻子在家中等待他們歸來。但她将他們卷了進來,卻不會為奪走了他們的生|命|道歉。要怪就怪斯庫爾德的安排,将她與他們的命運緊緊纏在一起,直到扭斷。

她真是個冷血可憎的女人。

埃莉諾幾乎是自虐地這麽想,內心卻異常平靜,毫無動搖……直到廳中還站着的數人無言靠近。

仿佛只是一眨眼,喬治就已經到了埃莉諾面前。

騎士似乎毫發無傷,躬身時語音并無一絲顫抖:“夫人,克勞德餘黨已斬除。”

有人打開了廳中的窗戶,想散出血腥氣。穿堂風立即呼嘯而過,将壁上火炬帶得明暗乍變。喬治恰好擡起頭,有那麽一瞬,他整個人都落入了夜的陰影中,連雙眼都顯得幽沉。

火光繼而大盛,照亮喬治的臉容。而埃莉諾也在這一刻看清,他的頰側、襟前和手上都沾了血。尚溫熱的鮮紅血漬星星點點,如嬌豔的細碎花瓣。而他左手持劍,劍尖滴血,右手則握了一支奇怪的長筒,大約那就是來自提洛爾的秘密武器。

浴血的喬治不僅依然迷人,血色甚至為他添了一分攝人心魄的邪氣。但這身姿不屬于騎士;騎士不該對無反抗之力的弱者揮劍。他只是個堕落的殺人者,為她犯下罪孽的共犯。

滴答滴答,劍尖之上血珠的細弱墜地聲在她耳中越來越響。

埃莉諾不由退了一步。

“夫人?”

她回避着對方關切的注視,低聲說:“我有些累了。”

“我送您去休息。”騎士空揮手中劍,甩掉了上面的血跡。

埃莉諾看着他收劍入鞘,一轉身往主卧室而行。她走得很快,喬治交代了幾句,很快追上來,卻沒開口。直到埃莉諾在卧房的小拱門前駐足,喬治才輕聲問:“有什麽我能為您做的嗎?”

他依然沒追問她失态的緣由。

這體貼令埃莉諾渾身輕輕一顫。她背過身去:“辛苦了。”

對方默了片刻,似乎在苦笑:“我就守在門外,請您安心休息。”

埃莉諾呼了口氣,伸手去推門,卻突兀地收手回身。

“夫人?”

“你臉上有血。”她抽出腰間紗巾,擡手要為他擦拭。

喬治怔然,卻順從地垂首傾身。

埃莉諾輕按去他頰側的血痕,視線飛快地向下一跌:“喬治,”

他循聲擡頭,随即驚愕地睜大了眼。

拱門投下的陰影裏,埃莉諾捧住喬治的半邊臉頰,微微側頭吻了上來。

他僵住,本能快過理智,引導着他将她拉得更近,輾轉加深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喬治身上淡淡的血腥氣更像是**劑,經年的渴望與熱情糾纏着燃燒,積壓的濃烈情緒太過沉重,令每一下心跳都作痛。埃莉諾感覺喘不過氣,也無暇**,更不願在呼吸時就此清醒過來。

可夢都是要醒的,白日做夢更是奢侈。

今夜澄澈無雲,卻不見月亮,只有星星浸在寒意涔涔的天河中,寂寥地每眨一次眼,便有一陣濕潤的涼風穿過田野與樹叢,撞上緊閉的窗戶,發出低低的嗚咽,流下的淚水則在次日早結成一串寒霜。

喬治突然放開她,倒退一步單膝跪下,頭低低垂着:“我失态了,請您原諒。”

埃莉諾這時才察覺身後的門柱有多冰冷。她擡頭看向窗外,聲音很輕:“起來吧,你沒有錯。”

她轉過身:“不要問。”無措的停頓,“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喬治過了半晌才應答:“我不會問的。但請您務必不要有多餘的罪惡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

埃莉諾的聲音裏浮上疲憊的笑意:“今晚你也去休息吧,老亨利安排了守衛。”

“是。祝您晚安。”

“晚安,喬治爵士。”

老亨利派來的侍女和守衛沒多久便跟來,埃莉諾簡單洗漱後鑽進被褥,向空落落的床左側看了眼,最後一翻身睡到了床中央。

精神與軀體大約都到了極限,埃莉諾的意識很快模糊起來,卻總睡得不安穩。她在過去的迷宮裏穿梭,時而回到克萊芒那扇門扉外,推開門卻回到了卡斯蒂利亞的舞廳;只是一眨眼,她又走在艾斯納的空中花園中,身後有人笑吟吟地叫她埃莉,等她真的回過頭,幽幽凝視她的只有一面發光的鏡子……

“埃莉諾,埃莉諾,醒醒,”

她被阿默斯急促的語聲喚醒,還沒睜眼便聽到後半句:“先別動,有人在屋裏。”

一陣寒意竄過背脊,埃莉諾緊緊閉上眼,凝神細聽動靜。

極輕極緩的足音幾乎要湮沒在夜風中,向床邊一步步靠近。

“別怕,我雖然并非武鬥派,吓這位客人一跳還是可以的。”阿默斯絮絮呢喃的聲音令埃莉諾稍感安慰,但當腳步聲驟然停住,她的心跳仿佛還是驚得漏了一拍。

陌生人取出了什麽東西,撩起床帳。

哐當!屋中辟邪的護身符驟然落地。

埃莉諾騰地睜眼坐起,只瞧見一道黑影靈巧地躍上窗棂,向下一縱消失在夜色裏。

“夫人?!”門外守衛驚覺,開始敲門。

“我沒事。”埃莉諾揚聲應答,木然垂頭看向枕側--就在那裏,不速之客留下了一支嬌嫩欲滴的白玫瑰。她伸手去碰,卻被花莖上的刺勾破了指尖。雖然帶刺,這玫瑰實在美得異常,晶瑩的寒露點綴着花瓣,半開的花蕊比雪更純粹。她将玫瑰湊到鼻尖,卻什麽都沒聞到。

越美的玫瑰越是寡淡無味。

“夫人?”守衛似乎幹脆叫來了喬治。

埃莉諾将玫瑰往外一擲,将窗阖上,又俯身碰了碰地上的藍玻璃碎片,才打開門:“門上的護身符碎了,我沒事。”

喬治無言以視線确認她無礙,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房中景象:“安全起見,請您離開這裏。”

埃莉諾搖搖頭:“沒必要驚動太多人。”

喬治目光倏地一頓:“您的手怎麽了?”

她擡手看了看,漫不經心地應:“被玻璃劃了道口子,卧室裏就有藥油,等會兒我就處理。”

喬治顯然察覺到了異樣,卻反常地沒追問下去,轉身吩咐了幾句,等仆役将玻璃碎片清掃幹淨後,便垂着頭往外退:“我就在門外。”

埃莉諾搭了一件短披風坐到梳妝臺前,慢條斯理地擰開藥罐往指尖上塗抹。處理完小傷口,她将這玻璃小瓶歸位,指尖卻在桌上的另一個**白廣口瓶上久久停駐。

“阿默斯?”她喃喃。

“安全,剛才的客人已經走遠了。”

她打開瓶子,再次确認裏面的細長紙卷還在。

“下午你堅持一個人去取的就是這東西?”阿默斯拖長了聲調,“這到底是什麽?為了它你美泉堡也可以放棄?”

埃莉諾将瓶口傾斜,紙卷便落入掌中。這竟然是一封信箋,小小的火漆已經褪色,卻依然可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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