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舊恨

一轉眼,北境軍戍邊已經滿兩年。

凫水邊,十萬大軍安營紮寨,度過今晚,明日再趕一天路,就可衣錦還鄉。修士們埋鍋造飯,秣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陽霞光,照着河畔邊伏卧的靈獸,還有淺灘裏正在掬着清水洗澡的男人們。

“哎,給我搓個背呗,明兒就回家啦,我這弄得跟泥猴似的,我娘得罵死我。”

“哥,一會兒幫我刮個臉呗,我自個兒刮不好。”

一群人在淺灣處嘻嘻哈哈的,互相嘲笑,互相捯饬,眉眼裏俱是憋不住甜蜜。

慈母手中線,春閨夢裏人,游子歸來,該盡孝的盡孝,該娶妻的娶妻,各有各的盼頭。

全軍上下,大概只有墨熄沒盼頭。

他父母已亡,也沒有妻妾。整個重華帝都都在盼着他回去,可是萬家燈火,卻沒有一盞燈燭是獨獨為他留的。

所以他眼睛裏沒有什麽溫情,只有過去數年沉寂的戰火餘燼。

“羲和君,明日回城了,你又可以見到夢澤公主啦。”岳辰晴正好洗完澡,從河灘走上來,瞧見墨熄,他笑眯眯地說道,“我祝你們小別勝——”

“你如果想讓我把你踹回河裏,就接着說。”

岳辰晴閉嘴了,虔誠地朝墨熄鞠了個躬:“……墨帥,我覺得你這輩子大概能成佛。”

墨熄不理他,站在河邊,看着遠山寒黛。

兩年戍軍,算來他已經有千個日夜沒有回過家鄉了,确實不知夢澤公主近況如何。

還有顧茫……

墨熄的眼神微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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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顧茫被萬枯國當作議和禮送回都城,結果進城的那一刻就引起了騷亂——

“哈哈哈,城門一打開,押解的隊伍進來,咱們看到那大名鼎鼎的顧帥是什麽模樣,可都是目瞪口呆哇。”

“真是絕了!那場面,畢生難忘!”

究竟是何種場面,墨熄還不清楚,只知道顧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點問題。

可“有點問題”究竟指的是什麽?

是缺了胳膊還是少了腿?瞎了眼睛還是啞了嘴?

他并不知情。

他的身份立場,并不該打聽這種事情。再者說,他平素太過高冷,士卒們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現,本來還在饒舌的修士們就都閉嘴噤聲了,很規矩地和他行禮:“墨帥。”

墨熄不好說什麽,只得點了下頭,站了一會兒,又清清冷冷地走了。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邊叨咕過幾次,不過岳辰晴這人講話不着調,十次講的內容十次不一樣,墨熄又悶,從不主動詢問,所以居然到了現在,他還不知道顧茫究竟是個什麽狀況。

他只知道顧茫沒死。

而這就夠了。

晚上,墨熄一個人在帳中,聽着外面呼呼的風聲,水鳥唼喋,竟是輾轉不能眠。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顧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顧茫也會先來城外等他。

他無法不想起那些過往。事情是怎麽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其實現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預兆。

他最初見到顧茫的時候,顧茫還是個奴隸,但是這個奴隸胸中頗有甲兵,也有野心。

顧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

可惜九州天下血統為上,雖然老國君憐惜他的才華,破例給了他帥位,但等舊主殡天後,新君并不把“賤種”出身的顧茫放在眼裏。

他猜忌他,懷疑他,削他的權。

甚至做出了一件顧茫再也不願忍讓的事情。

墨熄是親眼看着他堕入深淵的。

他曾經以摯友的身份勸過顧茫,也曾經以同僚的身份和顧茫吵過架。那時候他們同在軍機署,顧茫意氣低迷,終日曠職。墨熄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青樓裏聽曲喝酒,枕在舞伎豐軟的大腿上,見墨熄來了,他阖一雙星辰微動的眼,似笑非笑地望過去,說:“羲和君,來啦。”

墨熄幾乎氣瘋了他砰地将門抵到一邊,大步進了廂房,在衆人的驚呼中扇了顧茫一個巴掌,說,你他媽的這輩子是不是要一直這樣爛下去。

顧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摟着他的脖子,親昵地問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爛在一起?”

“滾吧你!”

顧茫哈哈大笑。

他說,沒關系,說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隸。

我知道你嫌我髒。

我也知道無論我手下的這支軍隊有多努力,灑多少血死多少人,在當今君上眼裏都不值一提。誰讓我們本不配修真習法呢,是我們自己出身雖賤,卻偏要勉強。

再後來,顧茫被君上派離了都城,卻再也沒有回來複命。

人們曾以為他出了什麽意外身故了,當時還有不少愛慕他的姑娘為他流淚傷心。

可是有一天,前線卻忽然傳來軍報說,在燎國軍陣中看到了顧茫的身影。

顧茫投了敵。

醜聞像野火燒遍重華,所有人的怒焰都被點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結了冰。

他不信。

他一直沒有相信。直到親眼看見。

那是在迷霧蒼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獸縱橫厮殺。燎國的戰術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這種妖孽般詭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經見過無數次。

在昔日顧茫推演的沙盤上,在王八軍的一次次輝煌戰役中。

墨熄和當時負責戰役的主将說,必須全部後撤,不能再打。否則今天這一支前鋒整個都會葬身湖底。

“你不是顧茫的對手。”

主帥卻不聽:“顧茫算什麽東西。黃毛小兒,賤奴之血,我一個純血神裔還能鬥不過他?!”

那個花白胡須一大把的老貴族一臉傲慢,他不把顧茫放在眼裏。

于是戰火橫燒。

從前在顧茫率領下百戰不殆的王師,第一次在燎國戰船前潰不成軍。靈舟一個個轟然爆炸,水魔獸從湖底撲殺出來将修士們咬殺。火燒紅了天,血映遍了水。

一片慘敗哀哭中,墨熄只身禦劍,來到了燎國的主樓船中。

烈火燒灼着,黑煙不斷上竄。燎國是魔修國家,修士們的法咒毒辣而兇狠,數百道欲向墨熄擊殺——

“都住手。”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樓船的艙內,有個身影晃悠着從船艙陰暗處走出來。

他再次看到了顧茫。

顧茫比從前曬得膚色更深,體魄也更強健,只是那雙眼睛還沒變,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倆。他赤裸上身,精悍勁瘦的細腰裹了好幾圈繃帶,肩頭披着件黑色罩衫,額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從犧牲的重華王師士卒頭上扯落的。

他吊兒郎當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後笑了笑:“羲和君,咱倆好久沒見了。”

腥風獵獵鼓動着。

墨熄終于親眼見到了這個叛徒。這個亂臣賊子。

怎會如此——?

他曾覺得燎國是個只崇尚戰武殘暴至極的國度。顧茫本性純善,所以他就算會離開重華,也不該投往燎國的屬地。

可是現在……

他阖上眼睛,喉結滾動着,半晌才吐出兩個字:“顧茫……”

“嗯?”

墨熄的聲音低沉,卻有些壓抑着的顫抖,“……你就把自己混到這個地步。”

顧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臉側的黑發微微拂動着,他幾乎是姿态風流地攤開手掌:“有什麽不好嗎?”

“……”

“我覺得挺好的,燎國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義,但人人都很公平。”

顧茫說着,指了指自己額前的藍底金邊的一字巾。

“這種純血貴族的巾帶,無論我在貴國怎樣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聲名。因為我的出身,我都永遠別想得到。……你知道那種疲憊嗎?”

顧茫笑了笑。

“我不甘心。”

墨熄怒道:“那是祖輩犧牲的英烈之子才有的勳帶,你摘下來!”

顧茫摸了摸那血跡斑駁的帛帶,饒有興趣:“是嗎?這是一個挺年輕的小修士戴的。我的手下一刀割了他的頭,我看這帶子做工精致挺好看,戴在死人頭上可惜了,所以拿來玩玩,怎麽着,你也想要?”

他卷一溜邪氣的笑,“你自個兒應該也有一道啊,你跟我搶啥。”

墨熄幾乎是震怒地,厲聲道:“摘了!”

顧茫甜絲絲的,語氣卻很危險:“羲和君,你孤身入重圍,怎麽一點也不客氣。你是真以為我會顧念舊情,不敢殺你?”

手上聚起黑霧缭繞的黑魔刺刀。

顧茫道:“今日的洞庭湖已沉葬了貴國幾乎所有的前鋒軍。墨熄,你雖厲害,但終究是個副将,拗不過你們那位蠢到吐血的老貴族。如今死了那麽多人,他不來求饒,你倒來犯險了。”

“……”

顧茫笑眯眯地:“你是想給戰死的重華将士做陪葬麽?”

墨熄沒有答話,沉默片刻,朝他走過去。

“…………”

戰靴在血跡未幹的甲板上踩出斑駁的印子。墨熄終于開口,“顧茫。我知道重華欠你,我也欠你。”

“你為我做過太多,所以今天,我不會跟你動手。”

顧茫冷笑:“你倒動手試試。”

“你問我是不是想給今日戰死的将士陪葬。……如果我死,可以換你離開燎國。”一步步走近,“那好。我的命給你。”

顧茫不笑了,黑眼睛盯着他:“……我真會殺你的。”

“……”墨熄對此未置一詞,只瞥了一眼顧茫額前,藍金帛帶上的血跡,然後視線慢慢下移,落到顧茫臉上,“那就殺吧。在那之後。記得回頭。”

這是墨熄最後一次試圖撈他。

白鷹從桅杆上掠過,刺刀光閃——

嗤地悶響。

血從傷處汩汩淌出。

寒刃穿心--驀地狠然撕攪!

“我說過我會殺你的。”

刺刀還在墨熄血肉裏。顧茫停頓一會兒,忽然擰着嘴唇嗤笑起來,“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跟我講條件?你以為你死了我就會愧疚就會回頭?別傻了!”

他仰着脖頸,目光睥睨而下,嘆道:“當将當士,生而為人,那都不能太念舊情。”

他說着,慢慢俯身,單膝跪着,一只手肘閑适地擱在膝頭,另一只手握着滴血的刺刀,嗤地抽出。

鮮血四濺!

顧茫用血淋淋的刀尖抵着,擡起墨熄的臉。

“別以為我不清楚你打的是什麽主意。羲和君,你不是真的不願跟我動手。你是明知自己沒有勝算,才願用命賭我良心。”

衣襟緩緩洇開了鮮紅,那一刻墨熄竟不覺得疼。

只覺得冷。

真冷……

他阖上眼睛。

不是的。

如果可以,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和你動手。

曾經,光是你給的,熱是你給的,所有心髒裏奔流的熱血,都是因為你。

沒有你我也不會有今天。

顧茫淡漠道:“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

“墨熄。如果我是你,今天我落入絕境,我寧願賭自己能夠魚死網破同歸于盡,也不會跟你一樣,天真爛漫地勸對手回頭。”

“你我兄弟一場,這是我最後能教你的東西。”

墨熄失去意識前最後記得的景象就是有燎國的修士從水面禦劍而來,急吼吼道:“顧帥,東北方向有增援,是夢澤的藥修大軍,您看——”

話未聽完,墨熄已支持不住,驀地前傾,倒在了血跡斑斑的甲板上。

這一次血戰,重華确認了叛将顧茫轉投燎國,在替九州大陸最黑暗的國度賣命。老主帥督軍失策,大軍損失慘重,一萬前鋒生還者不足百計,墨熄也是在病榻上昏迷了數日才醒轉過來。

顧茫在他胸口刺了一刀,卻并沒有就此收手回頭是岸。

按顧茫很早前——還沒離開王城時講過的一句話——

“墨熄,上行之路已經給我堵死了,我沒有地方去,只能往地獄裏摸。”

他說完,問小二要了一壇酒。

拍開封泥,顧茫笑吟吟地斟滿了,一盞給自己,一盞給墨熄。

“當”地一聲碗盞碰在一起,酒花四濺,顧茫的眼睛亮晶晶地,“再請你喝一杯,你顧茫哥哥從今往後就要去當壞人了。”

墨熄那時候還搖頭覺得他太不正經,說話跟鬧着玩似的。

這個兄弟他認識了那麽多年,心太軟了,連只螞蟻都不願意踩死,如此丹心赤子怎麽可能會成為壞人。

結果呢?赤子的手下殺了他的同袍。

而赤子本人差點殺死了他。

——“幸好夢澤公主及時趕到救了你,那柄刺刀是燎國神武,淬了魔毒的,再晚一點怕就要不行了。你胸口會留疤,這幾個月都需要安心歇養……”

後面那個藥修說了什麽,墨熄并沒有再聽進去,他低頭望着自己胸口纏繞的繃帶,腐肉被挖走了,然而還有什麽東西也和腐肉一起,從血肉胸腔裏被剜了出來,讓他覺得空,覺得疼,覺得不甘,覺得仇恨。

直到後來,顧茫惡有惡報,被遣回舊都。

墨熄覺得自己胸口的傷疤才終于止了血。

卻仍痛。

時隔多年,在北境軍班師回朝的前夜,無法入眠的墨熄獨自坐在營帳內,手指撐在眉骨前,指腹無意識地擦過有些濕潤的眼。

他把臉轉過去,熹微的燭光從絹紗覆照的燈臺內流出,照着他那張棱角冷硬的側臉,他阖上了眼簾。

顧茫……

顧茫。

毋庸置疑的,他是良臣,他是反賊,他恨極了他,也知他有罪。

可是睫毛顫抖間,他卻好像看見了學宮時代的顧茫,笑嘻嘻的,亦正亦邪的一張臉,開心起來的時候會露一顆虎牙,眼睛比他見過的任何星辰都亮。那時的陽光燦爛,長老話語冗長。而顧茫伏在桌上,偷偷摸摸地寫着自編自演的黃書,并為黃書裏所有的女孩兒都愛他而洋洋得意。

那時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明天。

小劇場:

顧茫茫:我什麽時候能不活在對話/回憶/臺詞/楔子裏?!

墨熄:等你乖的時候。

顧茫茫:老子他媽的一直很乖!

墨熄:注意用詞。

顧茫茫:老子是軍痞老子不說老子難道要說人家?

墨熄:若不聽話,再你鎖一章。

顧茫茫:大哥老板主人老公陛下甜心祖宗,你讓我叫什麽都行,有事好商量……

墨熄:可以。那你叫個床。

顧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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