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閻王

一枝春一樓的大廳內,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坐滿了人。正中央的高臺上,被許多店員模樣的人懸挂起了一副女紅。

這女紅上,繡的是一只青天白鶴,針腳缜密細致,白鶴的毛發猶如落入錦繡叢中的輕羽,儀态優雅且高傲,縱使周圍皆是紮紫嫣紅,我自巋然如松。

而不遠處二樓的謝璋,正以手撐着半邊身子,懶塌塌地癱在椅子上。至于那把寫着“美貌”二字的折扇早被主人扔到了一邊,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殷如是起身點了一支香,霎時間清雅的香氣在屋內彌漫開來。

謝璋鼻尖微動,看向殷如是的動作,好奇道:“你這香哪來的?怪好聞的。”

殷如是輕笑道:“去寒山寺求的,是舒心助眠的好東西。”

謝璋微怔,随即笑開來。

這個看起來十分年輕的青年,分明還長了一張少年人的臉,動作言語間都是桀骜與随性。

但自進雅間以來,即便還是端着一副骨頭不是骨頭的模樣,但眼神卻早已變得分外銳利。

就像一只披着僞裝的獵鷹。

殷如是瞧見謝璋眼底微不可見的青黑,嘆道:“你這幾年睡意淺的毛病還未好?”

謝璋搖了搖頭,無所謂地說:“軍營裏的生活颠三倒四,能好好睡一覺就難能可貴,睡意淺是個矜貴的毛病,早改了。”

見殷如是眼底的擔憂越來越濃,謝璋忙補救道:“所以我現在若是睡過去,敲鑼打鼓都喚不醒我。”

其實何止。

睡意淺的毛病好了,但是睡意一深,就會夢見不該夢見的東西。

那些藏在記憶角落的污垢,終是在某一刻風起之時,成了揚在空中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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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璋斂去眼底的神色,在藤椅上換了個趴着的姿勢,雙腿騰空蕩了幾下:“你若是不放心,就捎幾根助眠香給我呗。”

一樓大廳陡然間響起幾聲喧鬧,打斷了兩人心照不宣的寒暄。謝璋扭過頭看了一眼:“今天什麽日子?”

殷如是這才像想起什麽似的,起身說道:“今日有一副之華公主的刺繡要在一枝春展出,我去去就來。”

說罷就匆匆離開。

原來是另一位才女的刺繡,怪不得樓下的文人雅客們都抻長了脖子。

謝璋負手走到窗邊,淺淺的珠簾阻隔了樓下的視線,但謝璋這個角度,卻能将大廳內人的動作看的一清二楚。

話本裏都道達官貴人喜歡出入這風雅之地,也不管是否能有慧心辨得知心之作。但往往這些魚龍混雜之地,能夠找到在青天白日下看不見的事物。

那大廳中央高臺上懸挂的一副栩栩如生的刺繡,已被店內管事那張利嘴吹成了仙人之作。

臺下坐着的人間,有真正欣賞刺繡的,也有透過刺繡肖想背後之人的。

殷如是不在,屋內沒了外人,謝璋那張平日裏總是挂着三分笑意的臉已換上了一片冷然,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在人群中緩緩掃視而過。

突然之間,謝璋敏銳地察覺到有一雙陰鸷的視線掃向了雅間的位置。

他循着視線看過去,只見一個約莫和謝璋差不多年歲的男子,一身暗青色的長袍,端端正正地坐在人群後方。他雖隐在人群之中,但從周身不凡的氣度以及隐藏在黑暗處的近衛來看,絕不是等閑之輩。

這人的視線與謝璋的在空中相撞,顯得十分咄咄逼人,将謝璋看得一愣。

大廳裏的熱鬧勁穿過回廊傳上了二樓,殷如是在一片熱鬧的起哄聲中推門而入,見謝璋面色微沉,皺眉問道:“怎麽了?”

謝璋頃刻間換上一副笑臉,迎着殷如是的眼神,朝窗邊一指:“你知道坐在那裏的人是誰麽?”

然而就這在瞬息之間,剛才坐在那裏和謝璋對視過的年輕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唯剩一把孤零零的木椅,橫亘在人群之中。

殷如是一眼看過去沒瞧見人影,便轉身從雅間牆上的暗格裏取出了一沓紙,推到了謝璋眼前。

她将滑落在額前的碎發挽到耳後,才緩緩開口道:“這五年收集到的重要信息全在這裏了。”

閑話敘完,兩人皆正襟危坐。

謝璋端坐下來,将手中的紙冊一目十行地看了下來。半柱香後,謝璋右手微微一震,這些寫着重要名冊的紙張就在內力下化為了湮粉。

他目光炯炯,向殷如是點點頭:“多謝。”

殷如是道:“我雖不知你方才指的是何人,但也隐約有了猜測——那人是不是眸子狹長,看起來不是個好相與的?”

謝璋目光微微一動:“怎麽,他是何人?”

方才紙冊的殘渣留了些在桌上,殷如是就着紙灰在桌上畫了個圈,說:“那人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從一品禦史,景行景懷信。三年前老禦史中了風,他就繼承了爵位。”

殷如是如珠玉困盤的聲音在雅間內娓娓而起。

“此人作風陰狠,為人歹毒。不過兩年的時間就到将朝中的勢力分化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夏履的軍機處,另一部分就是他景行的都察院。”殷如是話音一頓,皺眉道:“他來一枝春做什麽?”

“總歸不可能是來欣賞之華公主的刺繡的。”謝璋站起身,又恢複到了那副慵懶無狀的模樣,他行了幾步,又折回去撿起地上受了冷落的折扇,“嘩”得一聲打開來,“走了。”

“承湛。”殷如是在謝璋即将走下回廊的時候叫住了他。

他回過頭,就見殷如是眼底皆是矛盾與掙紮,半晌才沉聲道:“……京城詭谲,當心。”

謝璋回她一笑,才轉身扇動着他寫着“美貌”二字的折扇,晃晃悠悠地下了樓。

京城的這片看似平靜的湖面,暗潮洶湧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單憑他謝璋回京也攪不起多大的風浪。

而那座朱紅圍牆內的人,失去的遠比擁有的多。

出了一枝春,和熙的日光向謝璋撲了個滿懷。他伸手摘下牆邊長出來的一朵枝丫上的杏花放在鼻間聞了聞,卻覺得索然無味。

“謝小将軍是斷袖”這一消息在臨安傳得沸沸揚揚,幾乎成了半數城中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謝璋本人在最初表現的對此事十分抗拒,之後卻時常将其挂在嘴邊調笑。

譬如現在。

開春來的假期日已過,在家窩了大半個月的朝臣們在天色未亮之際,紮着堆湊在午門前,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拉着話裏家常。

有人餘光瞥見謝璋,便朝着身邊人使了個眼色,踱着步子緩緩走道謝璋面前,寒暄道:“這不是謝小将軍麽?怎麽樣?西北好不好玩?”

謝璋離京前,纨绔得滿朝文武皆知,自恃清高的不屑與其結交,而那些品性不端的,就喜愛拿着這些小事當做趣事,帶着不自知的惡意去調侃。

但謝璋是什麽人,纨绔也纨绔得坦坦蕩蕩。他哈欠打了一半,眼角還沾着點淚,搖頭晃腦地拿起袖子将其擦掉:“不好玩啊,滿地的黃沙,我好好的臉都要被熏黃了。這不,軍役五年一到,我不就忙不疊地回了京麽?”

那人一眼看向謝璋,被那雙風情萬種的桃花眼刺激得眉頭一跳,半晌憋不出一個字來。

倒是這人身邊的同伴看不慣謝璋這幅無狀的樣子,一面在心底暗罵他男生女相,一面又假笑着提起近日京城裏的熱鬧事:“恕我冒昧,謝小将軍,您真是斷袖嗎?”

他語氣壓得極低,帶着意味明顯的冒犯與輕視,眼神仿佛看着舊史裏的娈童,鄙夷盡顯。

但這份鄙夷,究竟是因為“斷袖”之名,還是其他,有待商榷。

身後恰時傳出一聲清亮的聲音:“紀大人,同僚之間不必弄得如此難堪吧?”

謝璋回過頭去,就見一個眉目清秀的青年,自不遠處皺着眉看過來,眉宇間還殘留着些許怒意。

謝璋暗暗笑了一聲。

方才那姓紀的,除了眼神太過暴露自己的心思外,話語上倒是沒什麽冒犯的地方,無非是同僚之間互相揶揄,他早就看的多了。只是經由這個青年的話頭,便直接拿到了臺面上。

官場上彎彎繞繞的多如牛毛,什麽時候混進來一個剛正不阿的小朋友了?

果不其然,方才還笑意盈盈的紀大人,瞬間拉下了臉:“宋侍郎這話什麽意思?”

姓紀的官員這一聲,直接将在場的“嗡嗡”聲蓋了過去,有些站的遠的不明所以,視線在宋侍郎和紀大人之間來回游走了個遍,滿臉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這些無所事事的朝廷官員們,也就只有在與政事毫不相幹的事情上,才展現出積極性來。

宋侍郎和紀大人這針鋒相對的架勢,将本是話題中心的謝璋撥開了老遠。

只見一片寂靜中,謝璋帶着輕佻笑意的聲音響起:“若我是斷袖的話,也要找風姿卓越之人。”他的視線向四周環視一遍,最後落到了一個暗色身影上,“譬如……景大人那樣的。”

天光微微泛起了肚白,但風聲卻像突然之間停滞在空中一般,午門前連最後一點細碎的說話聲都黯淡了下去。若是傾耳聽,還能聽見人群中微弱地響起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景行是個什麽人呢?

說是之前,景府捉住一個偷竊的家賊,這家賊和景行還有點遠房的親戚關系,但景行卻絲毫不顧忌,連景夫人求情都沒有任何作用,這個家賊就被拖到景府門前,杖斃示衆。

這還沒完,景行在朝中,也是人人聞風規避的主兒。手中抓着彈劾監察官員的禦職,用了兩年時間,将朝中的勢力整個翻了個個兒,到如今也只有遠在西北軍營的護國大将軍夏履才能與之抗衡。

然而就是這麽一個閻羅王一般的人物,在此時此刻,被一個纨绔子弟當衆調戲。

滿朝文武的眼睛滴溜溜地看向景行的方向,甚至暗中摩拳擦掌地期待這兩個祖宗能夠打一架。

但景行只是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淡淡地瞥了謝璋一眼,像是看了場衆生百态的鬧劇,頭也不回兀自自午門中進了宮。

熱鬧沒得看,上朝時間已至,衆人便一哄而散。

謝璋卻遲遲不動,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景行離去的方向。

方才那一眼,雖沒什麽特別的意味,但謝璋眼尖,偏偏從其中捕捉到了一絲探尋。

看來這個禦史大人,也對自己這顆投入水面的石子,起了警惕之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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