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朝會

老皇帝在五更天的時候,才姍姍來遲。

其實若現在看來,老皇帝慕容燕還精神矍铄,看不出老态。只是近幾年來他沉迷求仙問道,偏要把自己的須發變成與那些白發老道一般,仿若頭頂了把拂塵。

慕容燕年輕的時候,還是偏遠城鎮的一個打鐵匠,粗手粗腳的跟着江湖人學了點刀尖上的功夫。

那時還是陸姓王朝,國名為晉。但晉皇帝陸裕愛好風花雪月,吟詩作賦。本人精書法,通音律,工繪畫。大約是整個中原近百年來最具才氣的一位君主。

但文人治理國家,多半是溫香軟玉在懷,春華秋實在心。整個大晉王朝,重文輕武,皆道武将是莽夫,處處彌散着一股酸腐的氣息。

于是武将稀少,文官又大多軟弱無能,立場搖擺。是故邊境的柔然國屢次騷擾西北,戰争爆發時沒有一個武将能擔當重任,陸裕除了忍讓,別無他法。西北百姓日夜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日子中。

卻也正是這時,慕容燕召集了大批想反的民兵,揭竿而起,一舉覆滅了短命的晉王朝。坐上皇位後,他又親自帶兵将柔然國趕出境內,并與之定下五十年內不可進犯中原的規矩。

自此大渝開朝的十幾年內,中原維持着表面上的富足與安樂。

只是在五年前,慕容燕不知怎麽就遇上了一個自稱來自阮陵城的道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個道士分明只會一些招搖撞騙的假把式,但偏偏這個老皇帝信以為真。信歸信,好歹沒多糊塗,只是将這個道士奉為上賓,好吃好喝的供着。

然而搜刮民脂苛征重稅用來求仙問道、修煉丹藥是少不了的。且慕容燕武夫出身,對不滿的聲音皆是鎮壓為主,安撫為輔,百姓也都敢怒不敢言。

這些諸如此類的,關于老皇帝近幾年細碎的小事情,都寫在殷如是那日呈給謝璋的紙冊當中,如今又被他記在心裏。

行完朝禮後,謝璋微微擡起頭,看向高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

無論如何,立朝十幾年的歲月裏,慕容燕多少還是被時間帶走了年歲。他不再親自征戰,也開始頻繁擺酒設宴召集群臣,上次因斷袖之事進宮時,他也故作慈愛,拉着謝璋說了許多的往事。

往事。

他想把這往事與夢裏的火葬在一起,但總是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将他送予這些沉疴血肉交融,再難分割。直到流下的每一滴血,都混雜着濕鹹的淚。

于是有尖着嗓子的公公一句“有事起奏,無事退朝”将謝璋沉淪的思緒拉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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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年邁的老臣出了列。謝璋站在朝臣中,認出這是自開朝以來,就一直矜矜業業的戶部尚書沈愈。

據說沈愈近幾年身體每況愈下,恰好去年又逢科舉之年,于是戶部就向皇帝讨了文試狀元做徒弟,好接沈愈的官職。

這個狀元,好像叫什麽……宋徽?

謝璋心想,難不成剛才在正午門外為自己打抱不平的那個小侍郎就是沈老先生的徒弟?

只聽那邊沈愈蒼老的聲音悠悠響起:“回禀皇上。臣近日核對全國戶籍時,查到彭城有大批人口未列入戶籍。臣派人去彭城當地探查時,發現這些人也不知所蹤。”

“彭城?”慕容燕高坐俯視,不怒而威。淡淡地将視線轉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彭城不是你紀餘嚴管轄的地方嗎?朕記得戶籍一事當時是你操辦的。”

只見方才在正午門外的那個紀大人,腳步釀跄地向前行了幾步,額間雖已冒了汗,但仍是故作鎮定地答道:“回皇上,彭城戶籍一事恰逢臣大病,是故此事您是交給景大人監察操辦的,臣只做了收尾的工作。”

景行被點了名,出列解釋道:“的确是臣監察的,但臣在操辦過程中,确定沒有遺落的流民。若出現,只能是在登記在冊之後。”

謝璋離景行有些遠,只能聽得他低沉緩慢的聲音,回蕩在太和殿內。

皇帝聽了幾句,就自顧自地把玩起了那道士給的一柄巴掌大的小鼎爐。

紀餘嚴暗中觀察了老皇帝的神情,便心寬下來。于是他短促地笑了兩聲,聽不出是什麽意味:“既是在登記在冊之後,景大人又為何沒有核對完全?”

在平日裏讓朝臣大氣不敢出的禦史大人面前,紀餘嚴仿佛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在朝堂上公然與之耍嘴皮子,除了背後有靠山借他膽子,謝璋也實在是想不出第二個可能。

況且皇帝兩耳聽着朝政,手裏卻還把玩着勞什子的道家煉丹用的鼎爐,顯然是心不在焉。

這紀餘嚴倒也有幾分膽色與眼力。

戶籍一事,大約在慕容燕自以為盛世的念頭下,覺得不甚重要。無非是一些不必要的流民,既是失蹤,又無登記在冊的戶籍,只當是少收了一批人的稅。沒指望這些人能翻出個天來,只要不是謀權篡位,丹藥煉成的大事,通通都入不了他慕容燕的眼。

謝璋又向景行的方向望過去,這回卻發現這人嘴角帶着淺淺的弧度。只是按現在的境況來講,這笑容怕是假意占多數。

等二人你來我往的吵夠了,慕容燕才半閉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道:“那就派人去彭城當地查一查,若實在找不着蹤影,便把這些人從名單上劃掉吧。”

沈愈聽了,就要急着上前勸解,但被身旁有眼見力的同僚偷偷拉住了衣袖,這一來一回,皇帝已經金口玉言,自顧自斷言了此事。

年邁的戶部尚書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紀餘嚴也暗自松了口氣,便開始與皇帝谄媚着自己搜尋到的道家寶貝。慕容燕頓時來了興致,一君一臣,就當着滿朝文武的面,談起了無為自化,八卦符篆。

待朝臣們腳站麻了,手臂也酸得很,謝璋連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之後,慕容燕像是才發現他們還在一樣,擡手輕飄飄一句“退朝”便打發了。

謝璋随着潮水一般的人群慢慢向門口蹑着步子,然後身後傳來皇帝的聲音,硬生生将他卡在半路。

只聽慕容燕沒有絲毫情緒的聲音說道:“璋兒,你留下。”

旁邊有聽見的,都抱着謝璋又要被訓斥一頓的态度,好不自在地向謝璋投去了幸災樂禍的眼神,謝璋也就勉為其難地适時露出了一個無奈又懼怕的神情。

唯有景行在與謝璋擦肩而過時,狀作不經意向他投去一瞥。

謝璋注意到了這一眼,但他此刻心思百轉,無暇分心顧及。

等朝臣們稀稀落落地走出了殿門,整個太和殿頓時靜了下來,就算輕羽觸地,也能辨聲尋位。

老皇帝從皇椅上走下來,停在了謝璋的面前。下了朝,皇帝便褪去了那副冷漠的君王狀,變得如同一個父君一般,威嚴而又慈愛地注視着謝璋。

“朕那日忘了問你,在西北的日子過得怎麽樣?”

“還行。”謝璋縮着腦袋,嘿嘿地笑了兩聲:“就是食物實在難以下咽,還是臨安的玉盤珍馐來得美味。”

慕容燕搖着頭,無奈地笑道:“你是朕看着長大的,朕難道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西北環境惡劣,也虧得你在那裏能待上五年。”老皇帝緩慢地說道,“朕實在想不通當時你是怎麽想的,跑那麽遠去吃沙子。”

謝璋臉上的笑容在慕容燕看不見的地方微微一頓。他作勢撓了撓耳後根,皺着眉地說道:“還不是我爹,成天在家唠叨我不學無術,我一個嘴瓢,就把自己給說到西北去了。”

慕容燕“哦”了一聲,這一聲拖着長長的氣音,在謝璋心上某一隅輕輕地敲擊了一下。

“你難道不是不學無術嗎?你爹難不成還說錯了?”

謝璋乖乖低着頭,被訓斥地不敢吱聲。

只聽慕容燕接着嘆道:“你爹也不容易,大理寺事務繁忙,連今日的早朝都告假,你既已回京,就多替他分憂,不能再如以前一樣胡鬧了。”

謝璋連連稱是。

皇帝一席話說完,便負手又回到了龍椅邊,仿佛坐擁這把鑲着金的椅子,就能夠保他地位永固。

言語間也絲毫沒有提及謝璋在西北的戰功,如同當初這個十五歲的少年,去的并非是什麽金戈鐵馬的虎狼之地,而只是在那黃沙漫天的地方游玩了一遭。

公公在慕容燕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麽,他才恍然向謝璋說道:“之華聽你從西北回來了,鬧着要見你,你有空的話就去見他一見。”

謝璋彎腰行禮道:“那臣便告退了。”

他轉過身,在心中将方才皇帝說的話一字一句地拆分開後咀嚼下去,那雙十分好看的眸子裏,又漸漸爬上了陰鸷。

出了太和殿外,謝璋的雙眼險些被刺目的日光照得流了淚。這些春日涼薄的暖意侵入皇宮內的每一個角落,但仍有黑暗藏在深處,仿若暗夜裏吞噬獵物的深譚。

他壓下方才洶湧的心緒,緩緩将胸中的郁氣吐出。擡首望去,就看見不遠處一方雕着龍形的圓柱後邊,正躲着一個人。

那人穿了一身鵝黃的羅裙,正朝着謝璋的方向十分誇張地揮着雙臂,手腕上的鈴铛一陣叮鈴哐當的亂響,以致謝璋想不看見都難。

那個女子見謝璋看過來,便将手搭在嘴邊,遠遠地作了一個口型。

謝璋不可抑制地笑出了聲,笑完也只得悠悠嘆了口氣,朝他走去。

那女子面若桃花,一雙眼彎成了明月,見謝璋走近,一把拍上了他的肩,脆生生地說道:“你回來怎麽不告訴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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