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試探
謝璋回到謝府的時候已是正午時分,陽光不太烈,他收拾了心情,推開了謝府的門。
然而突然之間,謝璋敏銳地察覺到斜後方射來一抹寒光,他疾步後退之下,只聽得空氣中長槍的呼嘯之聲。
來人将一柄長槍使得縱意潇灑,步伐穩健。那泛着凜冽的槍尖挑起天光,向着謝璋縱橫而來。
謝璋被偷襲了個措手不及,手邊又沒趁手的刀劍,便只能翻身暫時躲過這雷霆一擊。但那人卻像是看穿了謝璋的路數一般,長槍一橫,将謝璋直逼到了牆角,手腕翻轉,槍尖再臨。他每一招數分明清晰可辨,但謝璋就是躲不過。
眼見無路可走,謝璋腳尖輕點,自牆上飛身掠至那人背後的盡頭,直奔謝府庭院裏擺放在兩邊的刀槍劍戟。
那人卻驀然轉身,手中的兵器發出一陣輕微的嗡鳴聲,在謝璋的手即将觸碰到劍時,一劍寒光,刺向了他的脖頸。
寒光與謝璋的要害,方寸之間。
那握槍之人卻腿風一掃,将長槍歸至原位,對謝璋道:“慢了。”
謝璋忿忿道:“我那是沒吃飽。”
來人正是本該在大理寺忙得腳不沾地的謝父,謝澄。
謝澄卻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無奈道:“是沒心思吧?”
謝澄雖已将近知天命的年紀,但大約是習武的緣故,一眼看去時依舊威嚴盡顯,眉目皆可見年少時的風采。
他跟着當今皇帝慕容燕征戰多年,臨近老時卻得了一個既費力又不讨好的職位。謝璋身份敏感,皇帝又生性薄涼,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這個盡職盡忠的大理寺卿,從來就沒有過絲毫怨言。
謝澄看着五年未見的養子,心中既是思念又是憐惜。他上前撫慰似地摸了摸謝璋的發頂,道:“看你這個樣子,聖上約摸又敲打你了。你也別在心裏怨怼,改天我向聖上請示,就說你已經長大成人,懂事了許多。我們為人臣子的,理當以君為天。”
還未說出口的,大約就是謝璋聽了十幾年的“皇恩浩蕩,留你一命,便好生做好這一輩子的臣子”一類的話。
面對自己這個養父,謝璋也是矛盾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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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像話本裏的故事那樣,歹毒又暴戾,他也可以心無旁骛地将這些人事放進仇恨的那一方天平,但偏偏這個人赤誠肝膽,除了對皇帝誓死愚忠的毛病之外,對謝璋卻是盡了十二分的心。
彼時謝澄剛從血水中抱起謝璋,五歲的娃娃什麽都不懂,只知道睜着一雙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皇帝虛僞又做作,留了謝璋一命卻又想毀了他,便叮囑謝澄不要教于他任何東西。
然而待謝澄親自與這個養子相處下來,卻還是疼惜他,不舍得謝璋受半點委屈。一面領了皇帝之命,一面又偷偷教他識字做人。
除了那件皇帝所忌憚的事情。
謝璋心中已百轉千回,再說出口時已變了一個模樣:“知道啦,爹你都說了多少回了。”
謝澄便故意冷着一張臉,道:“說了多少回你還記不住,趕緊吃飯去!”
謝璋于是沖着謝澄飛快地吐了吐舌頭,溜之大吉。
進了正廳,黃堅強正趴在角落裏眼巴巴地等着謝璋。謝璋前腳剛跨進來,黃堅強後腳就朝他撲了過去,一邊哈着氣一邊伸出舌頭就要去舔謝璋的臉。
方才在院中與謝澄談話的低落心緒瞬間不翼而飛。
黃堅強肥碩的身體壓得謝璋手臂猶如承重千鈞,他連忙用手擋住它湊過來的長嘴,道:“吃得這麽胖,以後找不着媳婦怎麽辦?”
黃堅強一扭頭:“汪!”
謝璋:“……”
他眼角一跳,心想這狗莫非成精了不成?難道經歷過戰場生活的狗要比尋常百姓家的聰慧許多?
黃堅強見謝璋半晌不理會自己,于是“咚”地一聲跳下了地,跑到門口一邊嗚咽着一邊轉着圈圈。
謝璋已經坐在了桌前,正準備大快朵頤,聞聲眼皮也不擡一下,道:“現在沒空帶你出去,下次再說。”
一人一狗交流得毫無障礙,若是謝澄看見了,怕是又要數落謝璋一頓。
食物入腹,謝璋那被餓得發虛的頭腦才漸漸清醒起來。
朝中勢力兩廂分化,一面是遠在西北的夏履,一面,是近在眼前的景行。五年前謝璋曾經與夏履有過交流,那時夏履正是權傾朝野之時,謝璋自覺無法撼動。而五年後他回京,這個他聞所未聞的景行大人,就一躍成了與夏履實力相當的重臣。
謝璋回想起前幾天的匆匆一瞥,那樣一個人,若是想與之為敵,必須要知根知底。
謝璋沒骨頭似地趴到了桌上,撚起了自己的頭發,撚着撚着,心中就有了主意
……
對于景行來說,謝璋是誰,目前還不是他關注的重點。
夏履在西北已有多時,他如此放心地将朝中勢力放在自己的心腹手中,只能說近幾年倦怠的朝政已經讓他多少放松了些警惕。只是渾水摸魚久了,保不齊能摸出一條蛟來。
這一日景行下了朝,拒絕了母親共餐的請求,自顧自進了書房。
書房昏暗無比,分明是青天白日,景行卻将門窗緊閉。他進了屋,額間就漸漸滲了汗。
屋內已有小厮點了一盞燈,景行擡頭看了眼,淡淡道:“出去。”
小厮頓時吓得身如篩糠,跪在地面向後爬去。
景行在案前坐下,就見放置整齊的書卷上,平平坦坦地放了一個拜帖。于是他叫住小厮:“等等。”
那小厮連忙伏地磕頭,顫聲道:“大……大人。”
景行掠一擡眼,指尖在拜帖上輕輕一扣,問道:“這是哪兒來的?”
小厮戰戰兢兢地答道:“是……是謝府送來的。”
謝府?
景行這才從他繁冗複雜的記憶中撥開一角,想起了多日前見到的那個斷袖,然而這絲記憶,只在景行的腦中蜻蜓點水般掠過,便不見了蹤影。
直到這幅拜帖第六次送到了景行的書案上。
彼時兵部尚書陸舟正在與之談論事務,就見一個小厮顫顫巍巍地敲了門,得到允許之後,又顫顫巍巍地将一副拜帖送到了景行的桌上,然後看都沒敢看景行一眼,就游魂似得跑了。
陸舟一眼看到拜帖上張牙舞爪地寫着謝璋兩個字,正事也不談了,樂道:“這小朋友倒挺執着。”
景行淡淡地看了陸舟一眼,卻絲毫沒把陸舟吓退,反而得寸進尺地說道:“他到底為什麽非纏着你不放?難不成真看中了你的美貌?”
“陸泊潛。”
“我錯了。”陸舟雙手抱拳,俯身道。
“謝璋回京不久,想了解他的對手也是人之常情。”見正事被打斷,景行索性将手中的折子放置一邊,随手翻開堆了一堆的拜帖,豈料剛打開,一個大寫的“懷信”就直接闖入了景行的眼中。
字懷信的景行:“……”
陸舟看見景行的表情,更加好奇了,道:“寫的什麽?”
那日朝會正午門前的拌嘴,明眼人就能看出謝璋身份的不尋常,也只有這個腦子裏都是酒的陸舟,才能兩耳不聞。
景行懶得理他,放下拜帖輕輕笑道:“既然他對我這麽感興趣,我不回應他豈不是辜負了他的滿腔熱情?”
然而還未等景行找到機會敲打敲打謝璋,他與陸舟就提前碰到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謝小将軍。
有一日景行與陸舟沿街走着,打算去戶部對彭城一事再作了解,卻在行至護城河時,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人影蹲在河堤旁,絮絮叨叨地跟一條狗說着話。
謝璋本是想着,再寫一副拜帖送入景府,奈何平日裏給他傳遞的人說什麽也不願意接貼,又正逢黃堅強吵鬧着要出門放風,謝璋便索性将試探景行一事擱置了,給黃堅強拴了條繩子,就出了門。
河堤兩岸的風光無限,謝璋蹲坐下來,教導着黃堅強節食控嘴,眼角就瞥到了景行的身影。
謝璋站起身,遙遙地向景行笑道:“喲,這不是景大人麽?來,黃堅強,向景大人問好。”
黃堅強:“汪!”
景行:“……”
風聲輕而緩,吹起了河堤邊正在梳妝的柳樹的長發。
景行緩步走到謝璋身前,那雙狹長之目直視着他,說道:“你不怕我?”
謝璋微微一愣,複而笑道:“我怕你做什麽?”
景行卻趁謝璋松懈之際,手中微微使了巧力,在謝璋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自他手中将拴着黃堅強的繩索瞬間牽了過去。
好快的身手!
謝璋瞳孔微微一縮。
那邊景行動作未停,空餘的左手成爪就向謝璋喉頭探去,後者卻已有了準備,提肘間便架住了景行的攻勢。
二人就着這個姿勢,氣氛詭異地停在了半空中。
然而本該蹲坐在兩人之間的黃堅強,搖着尾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突然之間後腿直立起來,“嗖”地一下就爬到了景行的身上。
黃堅強不愧名為堅強,即便沒了一條前腿也健步如飛。
三雙眼睛盯着,只見黃堅強一只前爪微微一使勁,頭一伸,就在景行的臉上舔了一下。
景行:“……”
陸舟:“……”
謝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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