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交鋒
黃堅強的下場是被謝璋關進了柴房,并且禁食一天。
但最後黃堅強只在柴房裏待了半個時辰就出來了,原因在于它隔着門板嗷嗚的叫聲回蕩在謝府內,太過擾人,待謝璋煩不勝煩地打開柴房門的時候,發現黃堅強正趴在地面上,半閉着眼虛弱地叫喚了兩聲。
謝璋被吓得不輕,以為黃堅強又回想起了在戰場上那可怖的記憶,忙不疊地從柴房裏把它抱了出來。
然而謝璋前腳剛踏出柴房,黃堅強後腳就從謝璋懷裏“嗖”地一聲跑得不見了蹤影,直到晚上謝府晚宴的時候,飯菜的香氣飄了老遠,才又讓謝璋逮住了這條聞風而來的小畜生。
黃堅強心滿意足地吃完了一頓晚飯,可謝璋卻還惦記着那日景行有趣的反應。
按常理來說,這樣一個生人勿進的閻王,被一條地羊舔了臉,就算不會當場發怒,臉色興許也不會好到哪裏去。
但那日景行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将黃堅強舔到臉上的口水擦掉,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那背影仿佛并非氣急攻心,反而更像是為了抑制住自己的某種沖動才落荒而逃。
謝璋的腦中不合時宜地冒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景行不會是喜歡黃堅強吧?
随後又被他搖頭否決。
那日兩人心照不宣的試探,已經足以說明,那六幅拜帖已經讓這位禦史大人對自己起了注意之心,不論這份注意是懷疑,好奇,還是厭煩。
夏履不在,謝璋只能先借景行之手,找準機會攪弄朝堂之下的淤泥。
再見到景行,已是休沐日之後的朝會,不知出了什麽原因,慕容燕起了個大早,匆匆忙忙地召集了衆臣來到了太和殿。
謝璋站在隊伍最末端,依舊揣着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目光中卻将在場所有人盡納眼底。
慕容燕還未進殿,陸舟退了幾步,與謝璋并行而立:“哎,你家那條叫黃堅強的狗怎麽樣了?”
謝璋掀了掀眼皮,道:“改名了,叫黃狡猾。”
陸舟不明所以,嘴角挂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用下巴指了指遠處的景行,說:“我跟你說,你找景大人可就找錯人了,他油鹽不進,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了,天涯何處無芳草啊謝小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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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璋聽出了陸舟話裏的意思,反而笑道:“我便只能多情卻被無情惱了。”
陸舟笑容一頓,眼中隐隐露出寒光,卻在下一秒如被春日的和熙所籠罩:“那在下只能祝謝小将軍得償所願了。”
謝璋眼中的笑意淡淡散去,他看着陸舟緩緩離去的背影,皺了皺眉。
這位兵部尚書大人,果然如紙冊中記錄的那般,花言巧語且心思百轉。卻不知為何,做了景行的心腹,現下卻還來做那個傳話之人,前來警告自己不要過多動作。
自朝中各色各樣的交談關系來看,仿佛每一個人都有屬于自己那一方的盟友,唯有自己,從西北歸來,孑然一身地站在朝堂之上,身邊皆是比戰場上還要可怕的豺狼虎豹。
但他即便是孤身一人地站在那裏,身姿卻如同背後有千軍萬馬般,絲毫沒有畏縮之意。
慕容燕在此時,披着一身黃色的龍袍,在衆人的簇擁之下,登上了龍椅。
待衆人站好,未等有人奏章,慕容燕就自高椅之上扔下了一沓奏折,紙張散了滿地。
衆臣嘩啦啦跪了一地。
只聽見慕容燕猶帶怒氣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叛亂!朕幾日不見你們,你們手下就能鬧出叛亂來!”
整個大渝,對慕容燕上位的歷程皆心知肚明,是故幾乎是所有人都知道,這位老皇帝的逆鱗,就是民間的起義軍。
人最怕的,是被相似的自己打敗。
慕容燕:“折子都呈到朕的禦書房上去了!紀餘嚴,你幹什麽吃的!?”
被點名的紀餘嚴吓得将頭伏地更低,只是此事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繞是心思打了幾個結,紀餘嚴也沒能理出個頭緒來。
皇帝瞥了眼伏低做小狀的紀餘嚴,冷聲道:“沈愈,你來告訴他。”
戶部尚書沈愈上前,行禮道:“回皇上,臣近日在調查彭城失蹤人口戶籍一事,本意是想調幾個手腳利落的去探查一下。然而等他們到了彭城,卻發現彭城饑荒遍野,民怨四起,還隐隐有出現小規模叛亂的意味。”
此言一出,紀餘嚴額間的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滴落到了太和殿的地面之上。
彭城是紀餘嚴管轄的地界,現下此地鬧了饑荒,然而此事卻是被戶部尚書首先知道。若紀餘嚴是真不知饑荒之事,那就是渎職罔上;若紀餘嚴知道此事,那就是瞞之不報,同樣是欺君之罪。
太和殿詭靜異常,唯有紀餘嚴恐懼的呼吸聲傳到每一個人的耳畔。
恰此時,景行躬身,在一片寂靜之中緩聲道:“皇上息怒,紀大人為政事鞠躬盡瘁,有目共睹,彭城一事,怕是有人故意隐瞞。若非沈大人親自派人去探查,恐怕您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聽完此話,慕容燕才從盛怒之下分離出一絲理智出來。他淡淡地掃了衆人一眼,微微擡手道:“都起來吧。”
起身時,謝璋擡頭看了景行一眼。
這紀餘嚴,自前段時間的朝會來看,想來應該是站在景行對立面的,并且很大可能是夏履留在朝中的眼睛。
然而此時此刻,景行卻出來幫紀餘嚴解圍,到底是為什麽?
但很快謝璋就知道原因了。
慕容燕想通了其中的關鍵,氣雖消了,但眉目間仍是烏雲密布:“衆愛卿有什麽意見?”
沈愈出列道:“現下最主要的是解決饑荒的問題,饑荒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得歸宿。”
景行補充道:“若是解決饑荒,則需要有官員親自前去體察民情,方能做決斷。”
至于這個官員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只見慕容燕冷冷地看向紀餘嚴,說:“你自己疏忽撂出的爛攤子,不來自請命,還等着朕來請你嗎?”
紀餘嚴這才在恐懼之下,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臣想請旨,親自去彭城解決此事。”
謝璋卻暗暗覺得滑稽。
紀餘嚴在有靠山之時,還與景行頂過嘴,現如今竟要靠這個死對頭來搭救,真是蒼天饒過誰。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景行看向紀餘嚴的時候,目光似乎在謝璋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謝璋本能地警惕起來。
果不其然,只見景行待紀餘嚴戰戰兢兢說完之後,才又似不經意般,道:“只是彭城因由叛亂一事,恐怕現在地方官府已不甚安全,若紀大人獨自前去,怕是十分危險。”
慕容燕道大約對景行十分信任,聞言便思索道:“那依你之見呢?”
景行頓了頓,道:“可以派一武将一起跟随前去,一來可以保護紀大人,二來也可以幫助彭城地方官鎮壓叛民。”
慕容燕緩緩點頭,準了景行的意見。
只是彭城這個小小郡城,若派擁有大軍銜的武将過去,難免有些大材小用。于是這個人選,便成了一個難題。
慕容燕視線在朝上大臣中緩緩掃視而過,最終停在了謝璋的身上。
謝璋:“……”
彭城叛亂一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水深千尺,若前去彭城,事外之人怕是羊入虎口。況且鎮壓叛亂自古以來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謝璋剛從西北回來,還沒站穩腳跟,就要攤上這塊甩也甩不掉的燙手山芋。
一切只是因為景行的一句話。
若說謝璋在這之前還對景行的保持着試探與懷疑的态度,但此時此刻,他才領略到了這位禦史大人睚眦必報的品性。
慕容燕一錘定音,指派謝小将軍随紀餘嚴同去彭城。
下朝之後,謝璋隔着人潮沖看過來的景行微微一笑。兩人交鋒,嘗了勝績的景行,也遠遠地向謝璋回以一笑。
頃刻間似有火花在二人視線交彙處迸發。
幾日後,有坊間消息傳出,小謝将軍邀着一位大人,在一枝春喝了一下午的酒,最後醉得都不省人事了,還是一枝春的老板娘托人将兩人自藝倌裏擡回了府上,這才作罷。
後又有人傳出,這位大人就是在朝中被皇上責罵一番的紀餘嚴紀大人,那日醉得太過,謝小将軍還與紀大人同床而眠。
本來就傳得沸沸揚揚的斷袖一事,又重新掀起了談論的風潮。有人笑傳言的人沒腦子,紀餘嚴這個肥碩流油的外貌,謝小将軍哪看得上;但也有那麽幾個少數人,對此事抱着觀望的态度。
随後不知怎麽,這事就被傳到了皇帝的耳中。
那日皇帝在禦書房批閱奏折,批着批着就停了一下來,對身旁的老太監說道:“你說,朕把謝璋與紀餘嚴這個私藏禍心的人一起派去彭城會不會不妥?這兩人平時也沒看出有多好的交情,怎麽就睡到同一張床上去了?”
老太監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說:“興許是酒太醉人吧。”
皇帝皺了皺眉,道:“不行,朕還是不放心,你說要不朕再派一個人看着他們倆?”.
老太監俯首道:“皇上英明。”
慕容燕一面用手指敲擊着桌面,一面思索道:“派誰好呢?”
大約是想的太過投入,慕容燕一不小心将案上的折子碰倒了一些,掉落在了地面。老太監連忙撿起來,重新将折子遞回到慕容燕的身前。
慕容燕視線一掃,便看見了一摞奏折,最上面壓着一張,那折子上面明晃晃地寫着景行兩個大字。
慕容燕頃刻間撫掌道:“就懷信吧,他剛上任沒多久,也需要歷練歷練。他跟去,朕放心。”
時光如水,到了紀餘嚴出發的日子,他等在馬車邊,先是看見了一臉笑意的謝璋,一面納悶着謝璋因何事如此開心,一面就向他迎了過去。
然而他視線一轉,就看見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景行。
只是這位禦史大人看起來不怎麽高興。
謝璋步履輕快地上了馬車,招呼道:“走啊!彭城的官員還等着我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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