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玉佩

“你再說一遍?”孟鳴争間隙中回頭看了謝璋一眼,複而轉過身對着彭河當面就是一腳:“軍中的規矩被你吃到狗肚子裏去了?!”

空曠的練兵場只回蕩着那群新兵蛋子們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孟鳴争這一腳動靜頗大,有幾個人頻繁回首,目光游離在三人之間。

但謝璋長到如今年歲,早已看慣了他人對自己各式各樣的态度,方不至于被這短短一句話激怒。也怪當年與彭河相争之時,頗有幾分年少無知的傲氣,才結下了這個本該蜻蜓點水般的梁子。

但他不會就此寧息。

軍中等級森嚴,彭河膽敢以下犯上,就是有人給了他底氣。孟鳴争不知,他卻是能看出端倪的。

于是他揚聲喚回了跑圈的鹌鹑們,等他們稀稀落落整隊列好後,方帶着那副纨绔的笑意,眼中卻淩厲如刃,道:“我知諸位,乃至在前線的将士們,對我擔任臨時統帥一事頗有不滿,但皇上既派我來,便自然有他的道理。”

謝璋故作得意,抱臂前行了幾步,接着說道:“所以現在還有誰不服氣的,盡管站出來,等我回京後呈給皇上定奪。”

此言一出,本持觀望态度的另一些人,皆憤憤不平地看向謝璋。但軍紀嚴明,若在此時冒犯這個橫空而來的統帥,怕是性命不保。

謝璋在一幹敢怒不敢言的注視下滿意地點點頭,方回過頭繼續對孟鳴争說道:“孟大哥,現在可以帶我去熟悉下蘭州城了。”

但孟鳴争聽完謝璋的一席話之後,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不佳,眉峰微皺,好半晌才回應道:“哦,那走吧。”

謝璋卻像沒看到一般,率先走到了孟鳴争的身前,負手而行。

慕容燕敢派謝璋這個心腹大患來到重要的蘭州關隘,就一定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依仗,或許在某個黑暗處,蟄伏者他肉眼看不見的陷阱。

他不能表現得太過出挑,也不能離這個兵權中心太過接近。

孟鳴争是個好将士。若是以前,謝璋還能與他徹夜把酒,披夜色入眠。但現在已然不行。

異動已出,他不僅不能再離慕容燕手下的能人将士那麽近,甚至還要将他們往外推。

謝璋走在前面,即便心中搖擺不舍,卻仍是做了該做之事。孟鳴争被謝璋那一席喧賓奪主的話膈得不甚歡顏,陪着後者走到了驿館門口就借口有要事,匆匆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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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璋便獨自走在蘭州街頭,喧嚣與熱烈朝他劈頭蓋臉地飛奔而來。空氣中熟悉的飯菜與瓜果的香氣一如五年前一般,絲毫未變。

人們靠五感回味記憶。謝璋在這紛繁複雜的味道中,終于品出了點沉舟側畔千帆過的懷念之情。

幾個瞬息之後,謝璋忽然加快了速度,疾步走近了一家酒樓,身後有微弱嘈雜的腳步聲緊追不舍,他在人群中撞開一路的抱怨,而後上了二樓,自窗臺翻身而下,穩穩地落在了一間隐蔽的小屋屋頂上。

腳步聲漸行漸遠,謝璋俯身摸上屋頂的某一方瓦片,而後熟練地掀開布簾,掠身自屋頂跳進了屋。

這似是一間再尋常不過的人家,屋內擺設齊整,書櫃之上擁滿了古董玉器。謝璋行至案前,随手翻了翻案上的書冊之後,才晃悠悠地推門而出。

屋外小院小巧而精致,亭臺水榭,曲水長廊應有盡有。而小院盡頭的一棵樹下正立着一個華發婦人,懷中躺了一只渾身雪白的貍奴。

老婦人瞧見謝璋自內屋出來,卻也絲毫不驚訝,起身間貍奴輕盈落下,于是含着滿腔的笑意對謝璋說道:“公子來了。”

謝璋點點頭,說:“雲姨近些年過得怎麽樣?身子骨可還好?”

喚作雲姨的老婦人局促地笑了笑,忙斟了壺茶,遞給謝璋,說:“好得很,勞公子挂念。”

但她自謝璋出現後,眼中的神情已輪番換了幾遭。謝璋瞧見了,了然道:“如是也過得很好,雲姨不用擔憂。”

雲姨聽了,方才放下心來,嘆了口氣:“那就好,現下她不知道我還活着,便再好不過了。”

謝璋眼神微動,卻到底沒說什麽。

殷如是與謝璋一樣,是前朝大晉的貴族遺民。她的父親是大晉重臣,因護主被慕容燕殺死,母親也不知所蹤。謝璋五年前來到蘭州之時,機緣巧合遇到了仍活着的殷如是生母,便将她救了下來。

雲姨:“我是流亡之人,會連累如是的。她一個人,挺好的。”

雖是這樣說,但謝璋還是從雲姨話音裏聽出了點滴的思念之情。他想起身勸慰,雲姨像忽覺自己廢話過多,自顧自止了話頭,對謝璋說道:“公子不必擔憂,蘭州的馬匹與絲綢生意是最好的,老身近幾年張羅下來,已累計了不少銀兩,已全部歸于賬內了。”

謝璋微微一笑,颔首道:“辛苦雲姨了。”

當年謝璋年輕氣盛,一心只為複國,救下雲姨後就讓她留在了蘭州運轉自己的財産。一部分用在開設一枝春,好用來部署情報網,另一部分,則試圖養兵。

然而養兵一事實在太過艱難,謝璋便擱置了。哪知蘭姨拿着這筆銀兩,買賣馬匹絲綢,竟越積越多。

說起來,謝璋此時能夠纨绔到一擲千金,大部分的銀兩都來自于此。

雲姨搖頭道:“老身願為公子盡一份力。”她頓了頓,而後頗有擔憂地望向謝璋,道:“複朝一事險阻萬分,老身只願公子與如是平平安安。”

謝璋點點頭,垂目掩去自己的情緒。

時間真是個玄妙的東西,即便國破家亡的仇恨已經被謝璋深深印刻在了骨肉裏,但一想到心上那隅溫軟的存在,他便變得猶猶豫豫,不再果決。

大約親人已逝,他與這個世間唯一的連接,便只能寄托在這些溫柔而善良的人身上了。

殷如是說的沒錯,有時候他确實是在猶豫。所以他才會在那日面對殷如是的質問時顧左右而言他,所以在景行對他伸出手時,他才沒有立刻回應。

知曉前情的,都道慕容燕優柔寡斷,留下他謝璋這個禍患。可是只有謝璋知道,慕容燕比誰都狠絕,留下他,只是為了後人言說之時,能将“仁慈”一言飾之史書中。

而真正優柔寡斷的,從來都是他自己而已。

謝璋思緒飄遠,直到被一陣敲門聲打斷。

雲姨與謝璋對視了一眼,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方才揚聲問道:“誰呀?”

有聲音隔着門板,悶悶地傳了進來:“雲掌櫃,是我。”

“是買家。”雲姨對謝璋輕聲說道,而後蹑着步子去開門,不多時一個錦衣玉服的人穿過長廊走了進來。

來人是典型的蘭州人士,身高臂長,頭頂戴了頂花帽,腰間還挂了一長串的環佩。輔一進門,便朗聲問蘭姨:“前些日子我訂的雲紋長思,雲掌櫃有沒有給我留着?”

雲姨熟練地對付了幾句,便要将人趕至前廳,避開謝璋商議。

卻見謝璋冷不丁地出聲道:“等一下。”

方才那人進門時,謝璋本想着離開避上一避,但也不知是否日光太大的緣故,一道白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擡眼看時,正落在這個買家腰間一堆叮叮當當的玉器之中。

謝璋沒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看,就看出了點問題來。

買家腰間長長短短的流蘇玉佩中,赫然夾雜着一塊溫潤的和田玉。

謝璋走到買家身前,态度謙遜,彎腰行禮道:“老爺好,我是蘭掌櫃的遠方親戚,冒昧打擾了,您能否摘下腰間的那塊和田玉借在下一觀?”

買家一愣,低頭擇出那塊泛着溫潤光澤的,下意識看了蘭姨一眼,方才取下遞給了謝璋。

蘭姨雖不明所以,但也朝買家露出了一個笑。

謝璋道謝接過。寶玉入手,沉甸甸的重量被托在手中,仍光澤熠熠。謝璋拿起和田玉,對着陽光看了眼,回過神笑着問道:“真是塊好玉,不知老爺是在哪裏尋得的?在下也想去碰碰運氣。”

方才玉器入手,謝璋仔仔細細瞧了一遍,發現這這枚和田玉,不論是質地,顏色,還是紋理,都與他那日在景行身上看到的那塊一模一樣。

然而更奇怪的是,謝璋回想起景行身上那塊和田玉的形狀,恰巧能與這個買家身上的湊成一塊完整的圖案。

可景行遠在千裏之外的臨安,難道也曾經來到這風沙漫天的蘭州,買了這塊和田玉?

買家見謝璋對這塊玉十分看重,頓時也來了興趣,于是興致高漲,道:“小兄弟好眼力。和田玉本是我們蘭州盛産,數量多并不奇怪。可是此玉與那些尋常的可不同。”

謝璋順着話頭問道:“什麽不同?”

買家笑道:“這玉是我從一個商販手中買得的,原是産自柔然的一個大家族中,一分為二後被當作鎮家之寶。後來這個大家族沒落,傳家寶被當了出去,經過幾代人的輾轉,方才落入我手。”

“小兄弟,除非你能找到與之想合的另一半,不然就真的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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