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決定
慕容燕一道聖旨召回了遠在西北的謝璋與宋徽,急不可耐的心情幾乎寫在了臉上。
謝璋還未從慕容之華的死訊中回過神來,就被這個老皇帝提溜進了皇宮,當着文武百官的面被教訓了一頓。
一時說他做事莽撞不知輕重,不顧朝廷使臣的性命,讓其獨身去往敵軍營帳;一時又罵他身為将帥,軍令下的草率,險些置孟鳴争于險境。言語中絲毫沒有談及謝璋在西北将柔然糧草一應俱焚,使其士氣大将的功勞,只是在視線觸及到宋徽還未好完全的傷上時,才狀似感嘆地施了些獎勵。
謝璋耳邊充斥着慕容燕冷淡的聲音,但他沒有聽進去半分。
自回京後,謝璋心中便一直懸着一個令他輾轉反側午夜夢回驚醒的疑問。
之華怎麽就死了呢?
她才十五歲,正是花開的年紀。當年臨安雙姝之一的小丫頭,眉目靈動猶如仙境中迷失的小鹿。才五歲就能出口成詩,驚才絕豔讓整個京城的人都為之贊嘆。
稍大一些的時候,便學着她的皇兄們上樹摘花,下水捉魚,為此慕容燕還對着那些乳臭未幹的小毛孩子們大發雷霆,生怕這些混小子帶壞了他的寶貝女兒。
時光白馬匆匆,之華猶如遠枝上最豔麗的一朵桃花,開成了世人眼中的獨一無二。
但這朵任世人高瞻的桃花,終究是零落成泥,而後碾作浮塵。
謝璋目光沉寂,一動不動地望着慕容燕。
這個老皇帝失了愛女,卻并未表現得如何痛徹心扉,唯一一點變化的,就是鬓邊多出的幾縷白發。
當真涼薄。
謝璋沒來由地想到了兒時的事。那時他在宮中,說好聽點是當伴讀,實際上卻是個任人呼來喝去的小雜役,什麽端茶倒水的活兒統統交予他做。謝璋小的時候不長個頭兒,半大點兒孩子扛着一大群皇子的書冊,吭哧吭哧的跟在他們身後。有一回恰巧與慕容書當面對撞,後者氣憤之餘一把将謝璋推翻,書冊紙張嘩啦啦掉了一地。
謝璋在原地愣了半晌,抿了抿嘴就要蹲**去撿,一雙手恰時将他的衣領拉住,使力把謝璋彎下去的脊背拉成了直線。
他回過頭,就見慕容之華冷着一張臉,用着她尚且稚嫩的聲音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的手是廢了還是殘了?改天我去請示父皇,缺胳膊少腿的就扔出皇室,別給我們大渝丢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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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之華保護了他,但多年後,他卻沒能保護好之華。
謝璋藏于袖中的手,不知何時已青筋突起,握成了一個拳。
事情的中心之人沒反應,慕容燕也罵累了,他揮手遣走了文武百官,一面揉着額角一面轉身欲走。
然而謝璋卻在此時毫無征兆地開了口:“皇上,臣有一事想問。”
謝澄一直守在謝璋身邊,眼瞅着謝璋臉色不太好,便高度警惕,生怕謝璋做出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出來。眼下慕容燕訓了好幾個時辰,謝璋也無甚反應,謝澄便以為謝璋定了心,哪知就稍作放松的功夫,謝璋一句話就溜出了口。
慕容燕身體一頓,緩緩轉過身去,皺眉道:“什麽事?”
謝澄的知覺告訴他,謝璋将要問的事定會讓這個老皇帝龍顏不悅,他以眼神警示,後者卻如同視而不見,目光灼灼望向慕容燕道:“臣想問,之華公主究竟患了何病?怎麽會突然之間就香消玉殒?”
謝璋自己也沒想到,他能直接當庭與慕容燕對峙。他蟄伏忍辱數十年,偏偏此時一朝一夕的事忍不了,他覺得自己胸中郁結成麻,攪得他靈魂都不得安寧。
慕容燕本頭疼不适,當下被謝璋一句質問般的口吻問出了火氣,于是不耐地敷衍道:“朕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太醫查出了病情,還未做出反應,之華就撒手人寰了。”
這一番話說出口,到底還是讓慕容燕心虛片刻。他想起那日娴妃找他去阻止皇後對之華施壓時,自己猶疑後終是停下的腳步。
那退後的半步,似乎就将之華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那時他在想什麽呢?
慕容燕忍住頭疼,眯着眼回想。
柔然軍壓境,恐怕與夏履脫不了幹系。但他們攻打大渝,由頭就是之華。那,若之華不在了呢?柔然沒了攻打的理由,是不是就會偃旗息鼓?
所以他沒有去阻止皇後的行為,如同預想的一樣,之華一死,柔然大軍果然沒有再逼近蘭州,反而退回到了黃河之北。
慕容燕把這一切歸功于自己的深明大義,犧牲之華一個人換得整個大渝的安定。又自作主張地讓之華的人生截止在了十五歲的年華,為其扣上了一頂為國捐軀的高帽。
他說服了自己,再看時謝璋仍然用那雙黑澄澄的目光看着他。
他是第一次看見謝璋露出這樣的神情,這個纨绔的年輕人,在自己面前一向是怯懦而又溫順的。而此時此刻,慕容燕與謝璋對視時,沒來由地感覺到周身一陣寒冷。
然而只是一瞬,慕容燕以為自己看花了眼,謝璋分明還是那副低着頭沉郁又寡淡的模樣。
出了太和宮,謝澄便開始數落謝璋:“你剛才想說什麽?你知不知道你面對的是誰?”
謝璋扯了扯嘴角,道:“我當然知道。”
十年間,每一個失眠的夜裏,謝璋都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那個穩坐高位的人是誰。
哪只謝澄會錯了意,嘆了口氣帶了點安撫道:“之華是個好孩子,可惜做了政治的犧牲品,我知道你看重她,但伊人已逝,你總會遇到更好的。”
謝璋眼神微動,沒有否認謝澄的意思,反而順着話音問道:“爹,您知道之華真正的死因嗎?”
慕容燕對外稱慕容之華病重無救,但謝璋去西北之前,慕容之華還嚷嚷着要他帶一些西北特産的瓜果,精神勁頭比誰都足。況且謝璋與慕容之華相識多年,從來都不知道她有什麽隐疾。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謝澄就變了臉色:“你想幹什麽?”
這便是承認慕容之華死于他人之手了。
謝璋想笑,但實在是笑不出來,只好面無表情地答道:“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回了謝府,謝璋輾轉反側想了一宿,決定第二日前往景行府中探查一番。
自他從西北回京少說也有半個月了,但景行一次都沒有找過他。謝璋回想起不久前在一枝春與景行的那一番你來我往,想起景行的那個隐秘而又危險的笑,沒來由的心情平靜了一些。
他仰躺在床榻之上,和衣而眠。
翌日一大早,謝璋神思困倦地出了房門,被謝澄逮了個正着:“你這幅模樣還想去哪?”
謝璋睡眠一貫不佳,昨日幹脆就直接睜眼到了天亮。眼下草草得套了一件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一件外衫,胡亂地穿在了身上,兩個眼底的青黑幾乎蔓延到了臉上。
謝澄眼底的擔憂幾乎凝成實質:“璋兒,你若難以睡眠,不如過幾天随我去城南的寒山寺求個方子助眠?”
謝璋一愣,想到殷如是的助眠香也是在寒山寺求得的,當即狐疑道:“和尚還管病痛的?”
“……”謝澄無言,随即瞪着謝璋道:“胡說什麽,寒山寺收留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據說能治百病。”
謝璋對這些江湖郎中沒什麽興趣,但也知道謝澄是擔心自己,于是再三澄清自己沒什麽大礙後,便打算按照昨日的計劃,前去拜訪景行。
然而他前腳踏出大門,低頭審視自己的一身着裝後,又慢吞吞地挪回了自己的步伐。
半柱香後,謝澄看見謝璋換了一身齊整的靛青色長衫,頭頂的發髻雅致又不失貴氣,一眼看去就知道拾掇了很久。
謝澄面露疑色,恍惚間似乎還聞到了從謝璋身上飄來的一股淡香。
謝璋整理了自己一番,才終于有之前的那股纨绔子弟的模樣。但他心中郁結,步伐就快了些。臨近景府,謝璋擡頭看向頭頂那塊寬大的匾額,突然改變了主意。
于是謝璋一撩長袍,身體猶如飛鳥輕輕一點就自景府外圍的高牆之上一躍而下,府中的景色頓時自他眼底一覽無餘。
按理說偌大的一個禦史府,怎麽着也會有幾個管家或者小厮的身影。可謝璋避過了門口的侍衛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任何一個人影。整個景府像一個鮮為人知的秘境,孤獨得猶如一副清冷的雪景圖。
謝璋穿過景行院門前那道熟悉的長廊,側目見長廊盡頭的桌上還擺着未盡熱氣的茶,泛泛冒着白煙。
他一面想着景行為何夏日飲熱茶,一面腳步不停,直到臨近門前,謝璋整個人驀地一頓。
景行住的房間,大門緊閉。謝璋敏銳的嗅覺提醒着他,這扇禁閉的大門中,飄散着一陣極其濃重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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