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浴火

慕容燕近日不知困于何事,朝會上帶着一副倦怠的面容,對政事也只是略微點過。若是實在須欽定,便召集太子與諸臣于禦書房,自己坐于後方,多是寥寥幾句。

有人閑話道,怕是慕容燕年歲已高,打算緩慢放權于太子了。

但細看來卻又不像如此,西北軍左軍統帥孟鳴争駐守的西北邊關,時不時傳來些微戰火的摩擦,看起來雖是小打小鬧,但慕容燕将其看的很重。

自夏履死後,西北軍右軍統帥的位置一直懸空。慕容燕将這半分兵權攥在手中,遲遲不肯交付出去,還是由于放眼望去,朝中無一人信任。

但若西北的柔然軍真的正面攻下來,那個位置遲早還是要放一個人進去的。

禦書房裏,衆臣言語紛繁,如蚊蠅萦繞在慕容燕的耳邊。而他卻雙眼放空,在他人眼中,似乎思緒不知游去了何處。

有人談到:“那邺城的杜州府如何處置?”

太子慕容熙坐在上位居中,暗中回眸瞥了眼慕容燕,見其雙眼微阖,于是壓低了聲音,沉聲道:“杜州府自上任來也有數年,孤的意思是,須以安撫邺城的百姓為先。”

言下之意便是對杜州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其實太子此舉也無可厚非,官員變動,則政權須變動,盤根錯雜的官場枝葉下,牽一發動全身,若不慎鏟到了樹根,那大渝這棵樹怕是撐不起屋外的風雨。

況且只是死了區區一個王舒,沒鬧出什麽大的動靜,何必誇大事态,自讨苦吃。

鐘悅正端起茶飲了一口,聞言意味不明地說道:“殿下對儒家學派的中庸之道倒是悟得透徹。”

鐘悅以剛正之态立于朝中,多半是言辭犀利,針針見血。慕容燕對其也并未有過多責備,是故慕容熙刻意忽略掉其中的嘲諷之意,只是淡淡地笑道:“近日跟父皇談了些孟老夫子的言學,便拿來用了。”

鐘悅剛正,但有人比他更不曉得迂回。陸舟只覺身邊有人倏地站起身,他撈了一手只來得及觸碰到一片衣角,便看見宋徽欠身道:“臣覺得此事不妥。為臣之事,為國為民。若連天子都不能為其察判冤情,便沒人能聽到他們的話了。”

而方才仿若睡着的慕容燕,驀地睜開了眼。

宋徽這一番話,站在百姓的立場之上,确是十分懇切。然而若是慕容燕聽來,怕是有幾分逾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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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只見慕容燕動了動身子,嗤笑道:“若是朕不聽,還怕他們吃了朕不成。”

病态之體,威儀猶在。只消一眼,陸舟便已看出慕容燕動了怒。

前任戶部尚書沈愈雖是忠貞不阿,但曉得看天子的臉色。然而宋徽拜師于他,卻只将固執學了個十成十。

陸舟眼睜睜看着宋徽垂手一拜,連忙攥緊了他的衣袖,将其拉回座位,自己起身頂着慕容燕不悅的目光,道:“陛下說得是,有些話不聽也罷。”

慕容燕便輕輕一讪,将主事權再次交到了慕容熙的手上。随後這個深谙中庸之道的太子,下達的命令便是撥下幾道赈銀,安撫那些在冤假錯案中受到傷害的百姓,并讓鐘悅與景行一齊監督。

衆人匆匆散去,宋徽一路冷着臉,沉默不言的出了宮,連一個眼神都沒施舍給陸舟。

陸舟倒也不在意,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被甩遠了,才微揚聲音道:“我幫你解圍,你就這樣對我啊?”

他不言語還好,話音一處宋徽便憋着一肚的火,回身甩袖道:“解圍?怕是借着機會把你心裏話說出口罷了!”

陸舟臉色一變:“你說什麽?”

“有些話不聽也罷。”宋徽模仿着陸舟的話,而後冷哼一聲道:“陸泊潛,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自己也曾是這些說不出話的一員?”

陸舟的過去,宋徽雖說不上如數家珍,但多少也知曉一些。

他的父親曾是遠在邊陲之城蘭州的一個州府,數十年前還是前朝晉的天下,本是聲望財富加身的官爵之家,卻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州府的陸夫人曾以血淚遞交冤情,但皆如石沉大海,最終郁郁而終。

直到慕容燕的鐵騎踏破晉朝的大門,陸舟才得以重見天日,甚至站在當初站不到的高度。

陸舟低着頭,看不清表情:“所以,你覺得只有你才是一腔孤勇,滿朝都是遮眼蒙耳的庸臣?真是好一個衆人皆醉我獨醒。”

宋徽喘着氣,淺笑了兩聲:“我乃一界庸人,但入朝為官,尚且知君應以民意為天,若強行摁壓,教人口不能言,腿不能行,雙目不得視,百姓何談歸順,江山何談安平。”

陸舟:“可你看看,這滿目江山皆是被蒙眼遮耳之人。”

時運如此,輪換談何易。

陸舟似是無奈,又似是說不清的疲憊:“你以為皇帝不懂嗎?他只是不願意懂。也只有你這樣傻的人,才會直挺挺得去撞它的刀尖。”

宋徽回身望了陸舟一眼,心下冷靜了片刻,緩緩道:“我不知旁人是如何想的,但南浔考取功名,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盡赴聖繼絕學,開天下盛平。不知所謂又如何?文死谏,武死戰,這是我等為官者的宿命。”

陸舟:“粉身碎骨也不怕?”

“不怕。”

兩人之間隔得太遠,陸舟看不清宋徽的神情,四下無人,索性幾步來到送回身邊,虛虛地擁住宋徽的腰側,在他耳邊沉聲道:“傻南浔。”

宋徽下意識想要掙脫陸舟,卻在擡眸間看見了陸舟眼底的一片紅,動作便驀地一頓。

只聽得陸舟如喟嘆般的聲音響起:“可我會心疼。”

古今數百年,忠渝之士皆不問得失。可那諸多人曉得的道理,偏偏無一人去流傳出去。

你若想要喊得出聲音,必須要站得穩身體。你若想要批評指點四周的風景,首先要爬上屋頂。[注]

……

謝澄從宮裏出來至大理寺時,謝璋正在屋裏一面煨着熱茶,一面等他。

景行奉慕容熙的命,也與鐘悅一齊來到了大理寺,處理王舒之死後續的事。

等幾人推開大理寺的大門,就見謝璋正端着一杯茶給身邊的一個女子遞過去,聽到動靜回身正撞進景行的視線裏,又連忙扭過身去。

女子一身樸素的靛灰色布衣,鬓間插了一把手工釵,花紋刻得粗糙得很,但看得出來主人十分愛惜。她的身邊跟着一個濃眉大眼的小娃娃,頭頂上紮着沖天揪,分外可愛。

可女子的眼眶似乎是因為過多流淚,十分紅腫,連日來的奔波,面容上除了疲憊與困苦,便只剩下微不可見的希望。

幾個下朝歸來的視線一瞬間落到謝璋的身上,後者輕咳一聲,起身道:“這是王舒的妻女,剛到臨安,我便做主将她帶到大理寺了。”

王夫人看見三個身着官服的人迎面而來,也不知向誰行禮,索性跪**重重磕了幾個頭,方才輕聲問道:“各位大人,請問王舒在哪裏?”

原來她眼中還未熄滅的希望,來源于王舒。

鐘悅與謝澄皆是無言,一片沉默中,只聽得景行冷淡的聲音道:“死了,你既來臨安,就肯定知道。”

她當然知道,但她心中某處微弱的聲音告訴她,興許是假的呢?興許一睜眼,王舒就在田間看着她笑呢?

而景行的只言片語,徹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王舒的屍體擡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成人樣了,整個人因為血液盡失的緣故,呈現出一種灰色的死氣,連唇色都成了一片白。

這個女人只是看了屍體一眼,就哭倒了。

仿佛一路上流幹了淚,到現在,便成了血。

王舒的小女兒還未到知事的年紀,只是見到母親悲痛欲絕,便也無緣由地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大理寺充斥着兩人凄厲的哭聲,但誰也沒有阻止。

景行靠在大理寺門前的長柱邊,凜冽的風迎門而入,吹得他衣袍獵獵飛舞,臉上猶覺刺骨。可他像無知覺般,只垂眸盯着初冬最後的落葉出神。

哭聲漸止,景行察覺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拽了一下。

他低下頭,是王舒的小女兒。

粉嫩的娃娃臉,臉上猶帶着淚痕。卻絲毫不怕冷着臉的景行,仰着臉脆聲道:“大哥哥,我爹還會回來嗎?”

又有一陣風吹過。景行彎下腰将小娃娃帶到背風處,沉聲道:“會的,等你長大,他就回來了。”

謝澄等人勸解王夫人在臨安便将王舒歸于塵土,可王夫人執意要把王舒帶回邺城。臨行前,王夫人問:“我家男人送的那個東西,送到了嗎?皇上會換掉杜老爺嗎?”

沒有人回答她。

大約世上有些問題,本就是沒有答案的吧。

[注:你若想要批評指點四周的風景,你首先要爬上屋頂。——歌德《格言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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