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焚身
邺城的冬日比臨安來的稍晚,雖說是朔風連綿,但好歹日光帶着微暖。然後近日不知怎麽,天氣陰沉已有數日,寒意如不見形的絲線,直教人裹緊了覆身的衣物。
東方剛泛起肚白,丫丫睡眼惺忪地從暖烘烘的被子裏爬起來,就透過窗外看見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不知哪家的稚兒誰起得早,已經能合着早晨的袅袅炊煙,聽見陣陣歡聲。
丫丫自然也很興奮,扭頭叫到:“娘!下雪了!”
沒有人回應。
丫丫奇怪地回頭,卻發現平日裏睡在身側的娘親早就不見了蹤影,連被窩裏都泛着冷意。
她只好自己從床榻上抱起厚重的衣物給自己穿上,然後出了門。
爹早就把柴火放在院門口燒起來,可旁邊依舊沒人。丫丫走過一道回廊,才逐漸聽見細細碎碎的說話聲。
那聲音聽起來是娘親,可是語調壓得極低,丫丫靠着回廊處的一個圓柱旁,偷偷探頭出去,就聽見娘親說:“外面火燒得多大了?”
丫丫的爹搖搖頭,說:“不知道,聽說火是從昨夜燒起來的,就在主城最大的馬場裏。”
兩人一陣低語,随後就聽見娘親語調微揚,猶帶痛快與怒意道:“燒得好,若不是昨天丫丫睡得晚,我也該去!”
一陣刺骨的風吹來,夾着幾片飄落的雪花,冷意激得丫丫忍不住直打噴嚏。動靜頗大,惹得丫丫的爹發現了躲在圓柱後的人,連忙招呼着妻子,将丫丫帶回了房間。
丫丫睜着圓溜溜的眼睛問道:“什麽火呀?”
丫丫娘一面給丫丫裹上大裘,一面囫囵道:“沒什麽,丫丫乖,我們去吃飯。”
丫丫縮了縮脖子,最後看了眼漫天的雪,乖乖地跟着女子走了。
身後是烈火焚燒的濃濃煙霧,盤旋着與飛雪交舞,似乎能從呼嘯的風聲中,看到昨夜那場痛快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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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璋起了個大早,出門時正撞見謝澄在廊下生火,一個須發染白的老人矮矮地蹲着撿着枯草幹木往火盆裏丢,時不時擡頭看下天色。
謝璋哭笑不得,将謝澄扶起身,道:“爹,咱們現在是在謝府,冷的話有暖爐,再不濟還有湯婆子,作什麽非要吃一嘴的煙灰。”
謝澄蹲得久了,腿有些泛麻,卻仍是回過頭瞪了謝璋一眼:“你在西北待了那麽多個冬天,難道日日有暖爐給你?”
老人多半有些稀奇古怪的堅持,謝璋勸不動,便索性坐下來與謝澄一起生火。可雖說此時風大,但風向是朝着屋內,謝璋在火盆裏扒拉了兩三下便放棄了,道:“今日怎麽這麽大的風?”
謝澄指了指天空上陰沉的雲,說:“要下雪了。”
上天同雲,雨雪紛紛。
今年臨安的冬天似乎來得格外早。
朔風不絕,謝澄搖着扇子扇了半晌,也不見半點火星,便只好遺憾地擺着手起身離開。
謝璋便也拍了拍沾灰的衣角,想着回頭去看一眼黃堅強。可他剛走幾步,便聽見身後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十一目送謝澄的背影離開,才從牆外的樹蔭下一躍而出,停在謝璋的身後。
謝璋回過身,見到的就是十一略顯焦急的臉。
他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識就想到與景行有關。
果不其然,十一直接單膝而跪,拱手道:“大人從昨夜便去了地窖,直到現在還沒出來。”
謝澄道:“他去地窖做什麽?”
十一:“是……景老爺。”
兩人寥寥幾句,謝璋便從中知曉了事情的全貌
。
原是昨夜淩晨時分,氣溫驟降。景恒被常年關在地窖之中,又是風燭殘年,自然受不了這份寒冷,哭嚎的咿呀之語便從地窖傳到了景母的耳中。景母焦急之下,便執意叫醒了已睡下的景行。
或許是危及到景恒的性命,景母面對景行時,再不見當初那份唯唯諾諾,語氣強硬道:“信兒,你必須把你父親從地窖裏接上來。”
景行忍着被喚醒的焦躁,聞言不禁笑了一聲,道:“何來的必須?”
景母震聲道:“因為他是你的父親!你身為當朝禦史,不能做這麽不顧倫常的事!”
末了,景母軟了聲音,眼中含淚:“難道你還想殺了他嗎?”
景行坐起身,随手披上一件大衣,目不斜視地從景母身邊走過。
“我更想拉着你們一起死。”
謝璋聽完,顧不上與謝澄打聲招呼,腳尖輕點間便掠上屋頂往景府飛去。
他一路走過,只覺心中如陣陣擂鼓,敲得他慌亂不安。可他也說不清這份不安來源于何處,心中唯餘一個念頭——見到景行。
地窖大約都是陰暗潮濕,或許還有某些地底生物。這種藏着常年不見天日污垢的地方,并不比戰場幹淨。
謝璋将輕功使到了極致,連十一都遠遠地落在了身後。他落到景府中,目光所致,一群人圍在一個倉庫模樣的入口,逡巡着不敢進入。
謝璋喘息着越過人群進了門,發現門內有着一道逼兀的通道,兩壁也沒有燈火照路。
他眼也不眨,摸索着走進了通道。
這道通道狹長又潮濕,即便是寒冷幹燥的冬日,謝璋也能聽見某處锲而不舍的滴水聲。他放緩了腳步,緩慢但堅定地朝未知的黑暗走去,直到碰到一扇陳舊的門。
謝璋頓了頓,伸出手敲了敲門:“景行。”
長長的**裏回蕩着謝璋幹澀的聲音。
謝璋絲毫不氣餒,再次重重地敲門道:“景懷信,你再不開門我就踹了。”
門內仍然寂靜無聲。
謝璋深吸一口氣,揣着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怒意,微微側身預備将門撞開。
可他身子剛貼近木門,便覺得力道一卸,而後從門內伸出一雙手,在謝璋猝不及防的時候狠狠将他拽了進去。
謝璋只覺眼前一花,一個人影重重地将他壓在木門上。他擡起頭,只能通過微弱的燈光看見來人兇狠的眼神。
周遭皆是黑暗,只有景行微亮的眼眸,帶着某種謝璋看不懂的情緒,落在他的臉上。
他聽見景行說:“你來了。”
謝璋微微錯開身子,将目光放遠。
地窖內,景行被無邊的黑暗包裹其中,似乎連衣領都綴上了潑墨般的黑。不遠處有一方小小的長桌,桌上放了一盞昏黃的燈光。
可那燈光實在太微弱了,微弱到謝璋不得不放緩呼吸,以免氣息将燭火吹滅。
景行冰涼的身子與謝璋緊緊地貼合在一起,謝璋無言地盯着景行,便見景行接着道:“你說了,每次我在黑暗裏時,你必須在我身邊。”
也不知是否為謝璋的錯覺,細聽下去景行的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委屈。
他想起近日面對景行時的屢屢逃避,終于從中回過味來:“……你故意的?”
景行避而不答:“你不準躲我。”
他離謝璋太近,鼻息間濕熱的呼吸噴灑在謝璋的脖頸,激起謝璋一陣戰栗。
謝璋不自在地說道:“我沒躲你。”
遠處的燭火忽閃了一下。
景行的身影微不
可見地瑟縮了一瞬,而後緩緩顫抖起來。可他卻絲毫不管生理上的反應,只是将謝璋牢牢壓在木板與自己之間,輕喘道:“那你今天就給我答案,答應,還是不答應?”
景行強硬慣了,連表達心意都如同下命令一般生硬。可謝璋聽着,心卻不自覺地軟了下來。
一室黑暗中,景行分明被逼兀的黑暗吓得呼吸急促,手中的力道卻沒松下半分。
謝璋張了張嘴,景行便兀自打斷他:“你不答應我就一把火把這裏燒了,誰也別想出去。”
于是謝璋未說出口的話便落成了嘴邊的一聲輕笑。
他不免自嘲地想,算了吧,人生苦短,說不準他活不過而立呢。到頭來短短幾十年,未行得這人生兩情相悅的一樂,到底是得不償失。
謝璋放下了芥蒂,笑中便多了點釋然:“我乃前朝餘孽,景大人莫不是找錯了人。”
景行透過昏暗的燈火審視般地盯了謝璋半晌,忽而也一笑道:“我乃當朝佞臣,與你天生一對。”
說不清是誰先動情的。
謝璋被更大的力道壓在牆邊,耳邊充斥着景行身上的蘭香。
景行唇齒間都是地窖中徹骨的寒,可吻上謝璋時,那些細碎的寒冰皆化成了兩人嘴角和熙的春水。謝璋啓唇,一面擁住景行的勁瘦的肩,一面回以更深的吻。
鼻息纏繞,景行的手穿過衣擺,游走在謝璋的胸前。冰涼的觸感讓謝璋忍不住重重一喘,卻又被重新覆上來的景行吞入腹中。景行半個身子插在謝璋***,兩人嚴絲合縫,緊緊貼在一起。
景行背着光,視線落在謝璋迷醉的面容上,不知怎麽就想起了之前在河堤邊的那場相遇。
殘着腿的黃堅強在謝璋腳邊不住地打轉,偶爾還用前腿搭在謝璋的腿上,只為求得謝璋手裏的食物。
可謝璋自始至終沒有如它的願,只是仗着身長,将肉塊拿在手裏,時不時地逗弄着它。
黃堅強求而不得,只好嗚咽地扭過頭,生起了悶氣。
謝璋便笑着蹲**,胡亂地在黃堅強頭頂搓了個來回,道:“這麽沒出息啊?”
而後便是陸舟于景行二人的闖入。
謝璋眼中的笑意還未淡去,長長的眼尾如同幹涸的殘墨,繪出了一副萬家燈火。
而此時此刻将謝璋擁在懷中的景行想——
你就是我的萬家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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