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爆發
謝璋背靠于門後,衣裳松松垮垮,沒個正型。他微側着頭,看向景行眼中微起的波瀾,輕笑道:“景大人既已達成心願,可否屈尊随我出這地窖?”
景行錯開身去,露出身後一個矮坐的人影。
是景恒。
這是謝璋第一次見到這個所謂的上任禦史大人,據說他曾與慕容燕一起馳騁過大渝的沙場。而此時謝璋借着微弱的燈光眯眼看去,只能看見他隐在黑暗中的半個側臉。
景行将兩壁上的燭火依次點上,陰暗的地窖才逐漸明亮起來。擡肘間,謝璋才借着光亮看見了景行手腕上的傷口。
他目光一凝,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倒不忘避開傷口:“怎麽回事?”
景行不在意地垂眸看了眼,輕飄飄的目光落在了不遠處的景恒身上。
景恒坐在木質的輪椅上動彈不得,可明滅的光影斑駁落在他的瞳孔中,無端多了份駭人的陰狠。這份陰狠幾欲凝成了實質,似要将景行生吞活剮。多年不見天日的臉色慘白無比,須發在腦袋上,早已胡亂地團成了結。
謝璋注意到景恒的的唇角墜着未幹的血液,一瞬間如同福至心靈,驚道:“他沒有中風?”
景行說:“他如此惜命,怎麽會容忍自己中風。”
謝璋默默将頭頂的發帶解下,蓋住景行手腕處的咬傷,嘆道:“那你就離他遠點,黃堅強都比他乖,從來不曾咬過我。”
景行詫異地看了謝璋一眼,肺腔中發出一聲低笑:“你不怕我染上瘋病,再過給你?”
謝璋不說話,只是借着燈光将景行的手腕半舉起來,仔細地檢查了綁好的發帶,而後放在嘴邊,厮磨般地咬了咬景行的皮肉。
景行指尖一顫,撫上謝璋的側臉,轉而捏向他的後頸,溫柔地揉捏起來。
“我割掉他的舌頭,挑斷他的手腳筋,将他關在地窖裏将近十年。”景行轉過頭,看向景恒,“你不覺得我是一個殘暴陰狠的人?”
謝璋笑了笑:“我母後在世的時候,喜歡跟我談一些聽不懂的大道理,我那時還小,其中大多都忘了。”他目光放空,似是真的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唯一記得的,大概就是一段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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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人活一世,最難割舍的便是人情二字,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無論你走多遠經歷多少的事,千帆過後,它仍在那裏。很可怕,不是嗎?”
人情世故,大多是圍繞着倫常而行,稍有悖論,便會被掌握“真理”的人視作洪水猛獸。沒有人會想要了解那些常人眼中的異端真正經歷過什麽,也沒有人在乎。
和而不同只是少數,世上多的是被世俗庸常困住的可憐人。
景行沉默了片刻,忽然道:“聽你這麽說,我倒是個遺世獨立之人了?”
謝璋瞪了景行一眼,正要說話,卻被景恒嘲哳的呻吟聲打斷。他似乎想要掙紮着從輪椅上起身,渾身戰栗地撞擊着椅背,發出沉悶之聲。景行眼神一冷,幾步上前,捏着景恒的下颚,只見他咽喉處上下滾動片刻,“嘔”地一聲吐出了一塊東西,在地面上碰撞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謝璋看了一眼,竟是平日裏景行帶在身邊的玉佩。
也是他在蘭州看過的那塊玉佩的另一半。
謝璋心下對景行的傷口有了數,道:“他吞你的玉佩做什麽?”
景行冷哼一聲,将景恒的臉推至一旁,走到玉佩邊,淡淡道:“大概是玉佩對他有用。”
可具體有何用,景行卻不再多說。
在地窖中待得久了,景行的身體狀況便愈差,謝璋遂決定将其他事擱置一邊,出去再議。
兩人從地窖那道狹長的通道走出時,通道外以景母為首,烏泱泱地圍了一群人。景行目不斜視,只是略微沉下臉,便有大半人心驚膽戰地離開了。
謝璋與景行并排而立,忽覺眼睑處有一片濕冷的觸感,擡頭看去,卻是一怔。
只見半空中盤旋着無數的飛雪,随着風聲一刻不停地飄落下來。有落羽掉在兩人的雙肩,不消片刻便化成水漬,消逝不見。
景行道:“下雪了?”
謝璋輕輕點頭:“對,冬天了。”
景母上前想要說些什麽,卻被謝璋禮貌地拒絕——之前對景母的避讓,不過是因為沒有立場,而眼下兩人已互通心意,謝璋便兀自做了回主。
景行沒說什麽,只是随着謝璋回了屋。
大雪将謝璋困在景府中,景行卻樂見其成,甚至想讓謝璋今夜留宿。可畢竟是初雪,這場上天行的“方便”終于在将近傍晚時分,無聲地停了下來。
然而不知是在地窖中待了一晚的緣故,還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景行在吃過晚宴之後,便昏昏沉沉地發起了燒。
謝璋自幼行路坎坷,對照料人十分得心應手。病中的景行也對他絲毫不設防,謝璋便将景行從被窩裏撈出,敷了熱毛巾為他一遍遍擦拭身體。
謝璋目不斜視,但偶爾瞥到景行健碩的身體還是不免紅了耳廓。
黑夜是情感的催化色,謝璋對上景行驀然睜開的眼,只覺其中深含的炙熱燒得他血液滾燙,像是自己也被這夜色撩得失了神志。
折騰了大半宿,景行身上的熱度漸漸退了下去,謝璋輕呼一口氣,站起身想要離開,卻被驀然伸出的一只手拉得一個趔趄倒在床邊,而後猝不及防地被一個人影覆了上來。
景行将謝璋困在床榻與自己之間,鼻息間呼出的滾燙氣息一絲不落地噴灑在謝璋的臉上。
景行因高熱而沙啞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留下來。”
謝璋低下眼睑,安撫般地拍了拍景行的手腕:“好。”
然後在景行松懈之際,地朝床邊抓了個布偶,塞到了景行懷中。
景行:“……”
謝璋褪去外衣,翻身躺在景行身邊,聽着枕邊人沉沉的呼吸聲,竟也覺得睡意朦胧,不多時便阖眼睡去。
而方才還呼吸沉沉的景行,卻在謝璋入睡後驀然睜開眼,以視線作畫筆,一寸寸地将謝璋的面容描摹了個遍,才将他擁在身側,閉眼入夢。
一夜無夢。
謝璋皺着眉睜開眼,還未驚詫于昨夜香甜的睡眠,入目的便是景行在夢中微皺的眉峰。
不知又是做了什麽夢。
這般想着,謝璋的手指已攀上了景行的額頭,将皺起的地方一一撫平。
其實自己的行為是十分冒險的,謝璋想。姑且不論景行身上諸多的未知,單單就一項——他與景行共同想要得到的東西,就足以成為他們之間的天塹。
如果他只是大理寺卿之子謝璋,不是亡國皇子陸聞就好了。
謝璋平靜地凝視着景行的臉,心中卻百轉千結。
直到屋外傳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
景行緩緩睜開眼,睡意朦胧間思緒還未回籠,便順手将謝璋撈至身邊,極其自然地在他的臉側吻了一下。
謝璋默默地坐起身,聽見景行猶帶睡意,啞聲道:“什麽事?”
若不是要緊事,景府裏的人是不敢來打擾景行的。
門外的管事說道:“回大人,徐公公來了,見您沒醒便叫奴才來傳話,讓您辰時前去一趟宮裏。”
徐公公是皇帝身邊的人,若有事,便是與皇帝有關。況且今日休沐,若不是大事,慕容燕也不會在此時開朝。
景行目光幾乎瞬間清明,他與謝璋對視一眼,便翻身而起。
是邺城?還是蘭州?
謝璋與景行告別,回到謝府的時候,發現大廳上陳列着一桌的飯菜,黃堅強正蹲在旁邊大快朵頤,不見謝澄的身影。
謝璋召來小厮,問:“我爹呢?”
小厮答道:“今日一早便被傳進宮裏了。”
不等謝璋再問,小厮便忙不疊地繼續說道:“吏部的鐘大人也在一早來過謝府,本是來找您的,見您不在便與老爺一同入宮去了。”
謝璋帶着滿腔的不解坐下片刻,便決定親自入宮看看。雖不知發生了何事,但照慕容燕這個仗勢,說不定還會拿他不入宮議事來作文章。
臨近辰時的時候,謝璋總算趕到了太和宮。在一列列立好的朝臣中,衣袂翩翩的謝璋最是顯眼。
他觸碰到衆人的目光,只好低下頭将神色隐去。
慕容燕一眼看到,不悅道:“謝璋!”
謝璋假模假樣瑟縮了一下,清了清嗓:“臣在。”
慕容燕:“方才懷信還向朕推舉你去擔任西北的右軍,朕看你現在這個模樣,如何帶得了兵!”
仿佛失憶般忘卻了夏履反叛當日謝璋的作為。
謝璋眼觀鼻鼻觀心,繼續龜縮着假裝他的纨绔子弟。面上不顯,心下早已有了諸多猜測。
蘭州應該是出了點事,但慕容燕此刻的狀态卻算不上焦急,想來那戰事頂多又是一場柔然自說自演的小打小鬧。
那……另外一件事呢?
思索間,慕容燕的視線已經移開,他皺着眉神色倦然:“邺城的那群火燒朝廷命官的愚民,諸位愛卿覺得應當如何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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