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父親
賀蘭山山勢頗高,行路崎岖。謝澄攜着大隊人馬,借勢掩蓋在郁郁蔥蔥的叢林之中。
據探子回報,不出辦個時辰,護送烏爾都的人馬便會經過這條路。
謝澄在京時,埋在大批大理寺卷宗之中,連在昏黃油燈之下也能看得見根根分明的白發。可當他禦馬之時,仿佛再次找回了當初挽弓的勇氣。
中原與柔然之間隔着幾代将士的鮮血,早已深仇積恨。謝澄死死地盯着路口,手堅定地按在佩劍之上,他身後是一整個方陣屏息以待的将士,如同蟄伏在暗處等待狩獵的猛獸。
先出現在衆人視線中的,是一座滿是詭異花紋的轎子。
轎子本是中原産物,後柔然王室覺得此物華美,便引進國都之中。而轎子在中原大多是雍容華貴之物,可到了柔然那邊,便贅添了許多古老的圖騰,遠遠看去,倒像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大箱。
此時烏爾都正坐在這方大箱之中,層層的車簾将箱內的人遮得嚴嚴實實,只能看見烏爾都烏沉的衣角自坐墊上垂下。
行進數百尺,緊跟在烏爾都車轎之後的侍衛便陸陸續續地出現,細細數來,大約有數百人之多。
身後有人見狀,聲音裏難掩興奮:“将軍!他們只有數百人,是個好機會!”
謝澄回身看了那人一眼,不答反問道:“你叫什麽?”
那人一愣,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慌亂。他抿了抿嘴,答道:“彭……彭河。”
“彭河。”謝澄沉靜地收回視線,再次看向烏爾都隊伍的方向,淡笑道:“先等。”
彭河于是耐着性子伏在草叢之中,默默地随着謝澄一齊等待。
他跟在孟鳴争的麾下,早已習慣了孟鳴争的作戰方式,又因進西北軍營的時間短,對此人之前的功績并不熟知,于是面對謝澄時,就多了份不以為然。
等什麽呢?短短的幾裏路,等烏爾都過了河,想動手都來不及了……
謝澄,你怎麽還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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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死寂般的安靜。
驀然之間,彭河只來得及看見謝澄向山腰處某個地方瞥了一眼,而後就聽見他一聲令下,隐蔽在蔥郁之後的将士們猶如離弦之箭竄出,頃刻間就将烏爾都的車駕圍在了兵戈中央。
在對方一片措不及防的慌亂中,彭河聽見謝澄說:“有時候沒把握的事,還是要謹慎一些。”
而後就見不遠處從山腰上下來一個身穿渝軍輕甲的士兵匆匆入了隊。
彭河恍然——原來謝澄早就安排了人前去探路,以免烏爾都隊伍之後尤有伏兵。
他目光沉沉地最後看了謝澄一眼,而後隐在隊伍中,消失不見。
渝軍在人數上占據絕對優勢,是故當謝澄自後方走近車轎時,烏爾都的護衛只能徒勞地将長刀直指謝澄,不敢有多餘的動作。
坐在車轎中的烏爾都紋絲不動,謝澄按住佩劍,一步一步緩慢但堅定地走向轎中之人。
不知哪裏來的風,驀然吹起了車簾一角,将轎中人的一只眼暴露在外。
那雙眼仿佛染上了天際最湛的藍,謝澄卻在這一眼中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險,佩劍“噌”地應聲出鞘,在空氣中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之聲。
只見一只短而小的箭,此時已斷成兩截,正落在謝澄腳邊。
再擡頭看時,轎中的人已揮簾而出。
那人立在車上,一雙如毒蛇般的視線鎖定謝澄,緩緩露出一個陰鸷的笑:“謝将軍,久仰大名。”
那轎中之人哪是年邁的烏爾都,分明是柔然的小王子艾尼!
謝澄來不及思索到底計劃
哪裏出了問題,艾尼已經先發制人,揮手間大批不知從何處出現的柔然軍隊,幽靈般地出現在渝軍後方,将去路盡數堵住。再往前看,諸多柔然軍早已背靠山腳,嘶喊着揮刀朝渝軍而來。
馬背上長大的民族,各個都是彪形大漢,謝澄率領的渝軍如同融入水中的沙,頃刻間便被沖散開來。
戰争如同騰盛的火,無盡地蔓延天邊。
謝澄咬牙一劍刺穿揮刀而來的敵軍,被滾燙的血液澆了滿臉。艾尼自初始騙得謝澄上前時出現一面,便安安穩穩地居于刀槍的後方,視耳邊的厮殺聲如無物,心無旁骛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個小巧的煙管。
似乎這場戰争的輸贏只在他股掌之中。
謝澄倉促看了一眼,渝軍的數量與柔然相比,簡直如同沙粒瀚海。
身邊不斷有人倒下,又不斷地有人站起來。謝澄在厮殺中幾乎要透支掉所有的氣力,粗重的喘息從唇邊蔓延至耳際,沉悶得如同被一雙手遮蓋住了感知。
謝澄聽見身邊有人歇斯底裏地喊道:“将軍,我們為您撕開一條路,您現在與孟統帥會和!我們誰都可以死,只有您必須活着!”
兵戈血海中,有将士用性命為他開辟了一條生路。
謝澄只覺胸中有無數的情緒翻湧而上,激得他雙目都泛上了血紅。
柔然軍見對方主帥意欲逃離,便悉數将矛頭對準了謝澄,更多的刀劍朝謝澄方向刺來。慌亂中,那個在謝澄耳邊嘶吼的将士,眼見從斜後方刺出一刀,想也不想便以身為盾,擋在了謝澄身前。
鮮血滾燙而至,自家将士的血落在身上之時,只覺萬分灼痛。謝璋倉促間回身看了那人一眼,便見那個面貌稚嫩的青年,啓唇無聲說了句什麽話。
謝澄知道他說的是,快走。
統帥被圍困,将士應以統帥的性命為先。謝澄知道,在這戰場上的每一個戰士,都是無畏果敢的。可當真是以命換命之時,謝澄還是沒來由地産生了一絲茫然。
他已經許久不曾親臨修羅地獄般的戰場了,也幾乎忘了,這個深淵之地在瞬息間就可以吞噬人的性命。
可正值緊急關頭,謝澄并沒有過多地沉湎于回憶之中。他帶着身邊僅剩的幾十個将士,踏着前方戰友的屍身,終是殺出了一條血路。
謝澄一面不停地躲避着柔然軍的追殺,一面在心中理清事情的經過。
此番圍堵烏爾都,若在計劃之內,定是可以為渝軍取得一個極大的優勢。可如今不僅優勢沒有得到,還損失了不少兵力。計劃落定之時,只有三個統帥知悉,不可能會走漏風聲,除非……
軍中有奸細。
念頭一起,謝澄冷汗已淌了一身。
身後的柔然軍大勝之下愈戰愈勇,厮殺之聲震天而響。謝澄身下的馬似乎也受到了影響,逐漸在放慢腳步。
可謝澄來不及擔憂自己的處境——若此猜想成真,那麽謝璋一方就危險了!
從遇到艾尼到現在,已約莫過了三個多時辰。可這與謝璋孟鳴争約定的會和時間相去了半個多時辰,他們不可能會如此拖沓。
那麽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們被什麽牽制住了腳步,無法與謝澄見面。
思至此,謝澄揚鞭狠狠地抽在了馬背之上,眼中的焦灼幾乎溢出眼眶,漸漸地就将追兵甩在了身後。
在與謝璋孟鳴争一方會和的路上,謝澄又碰到幾支柔然的軍隊,被伏擊暗算的憤怒早就讓他們一行人殺紅了眼,即便是體力不支,也生生咬死了這群落單的大雁。
就在謝澄喘着粗氣,謹慎地環顧四周動靜之時,一道急匆匆的馬蹄之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随着幾番沖殺,謝澄身邊只剩下零散的十幾人,但饒是如此,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将謝澄圍在中間,嚴陣以待。
馬蹄聲漸行漸近,圍在謝澄身邊的一行人握緊了手中的刀劍,凝重地注視着四周。便見叢林深處,孟鳴争與一衆将士粉粉出現在衆人視線之中。
謝澄心中“咯噔”一聲,連忙上前問道:“璋兒呢?!”
孟鳴争翻身下馬,先是查看了謝澄的傷勢,見無甚大礙才緩緩籲了一口氣,道:“謝璋在與巴圖爾周旋,得知此番有異,便叫我前來支援。”
方才在巴圖爾道明謝澄處境之時,謝璋便當機立斷地與孟鳴争兵分兩路,一路由謝璋留在原地,另一路則由孟鳴争帶隊,确保謝澄的安全。
然而謝澄聽完,眉間卻仍未舒展:“既然柔然作出如此大的動靜,那麽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
他擡頭凝眉道:“是誰走漏了消息?”
孟鳴争低頭:“彭河。”
半年多以前謝璋初回西北,這個小子就曾經對謝璋表示過異樣的排斥,沒想到如今竟然反叛至柔然當了賣國之賊。
“不對!”謝澄聞言,恍惚間似乎抓住了些什麽,飛快地說道,“既然巴圖爾是沖着璋兒去的,那為什麽還會派如此多的的兵力到艾尼那裏?!”
要知道,艾尼與奎尼可是水火不容的。
此次柔然大舉進攻大渝,以奎尼巴圖爾為首,艾尼頂多算是一個随軍的王子,怎麽能調動如此多的兵力?
除非,謝澄碰到的,不是奎尼的人。
孟鳴争與謝澄幾乎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往謝璋一方趕,風聲在耳際如鼓如擂,摧人心腸。
若方才與謝澄一戰的,并非是奎尼的人,而是艾尼的,那麽謝璋此時面對的,恐怕将會是整個柔然軍營的兵力。
謝澄心急如焚,然而當趕到場時,還是被眼前的場景吓得失了魂。
巴圖爾見孟鳴争中計帶走部分兵力,便趁機朝謝璋發難。謝璋身後的數千軍馬,在此時的巴圖爾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謝澄趕到時,謝璋正揮劍擊飛不知從哪個方向射過來的流矢,怎奈一個晃神,那箭直入後背,登時讓謝璋疼得眼前一黑。
巴圖爾帶來的兵力,遠不止方才他與孟鳴争看到的那麽多。
沒看錯的話,方才他還在其中看到了奎尼。
謝璋額間因疼痛滲出了幾滴冷汗,他痛苦地喘息了片刻,翻身自馬鞍處抽出一柄長槍,在空中掄開一個半弧,将要近身的衆多敵軍掀翻在地。
可他堅持不了多久,源源不斷的柔然軍隊持續地揮刀而來,他只覺自己整個人如同一個提線木偶,再無法凝神細思敵軍的方位。
于是身上的傷口愈添愈多,鮮血與汗水交雜滲透,濕了衣襟。
耳邊是自己與他人重疊的呼吸聲,徹骨的痛卻讓謝璋不得不張開嘴呼吸,連呵出的氣息似乎都帶着顫抖。
恍惚中,他似乎聽見巴圖爾略帶不滿的聲音說:“謝璋已是強弩之末。”
而後又是一個低沉的聲音,以蹩腳的中原口音說道:“可謝澄才是他們的主帥,巴圖,擒賊先擒王。”
即便是眼中朦胧萬裏,在此時謝璋也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奇異的心慌。他猝然擡頭,就見謝澄騎着馬,不知何時已繞到離奎尼十分近的地方,身後僅剩的十幾人如同沉入江海的水滴,消融得寂靜無聲。
他看見孟鳴争攜着兵馬朝他沖殺而來,動作在一呼一吸間無限放慢。
彼時夕陽正盛,謝璋倉促間回頭,像是預料到什麽般,慌亂地張了張嘴。
“爹……”
如同兒時呓語。
漫天的箭,像是臨安城夏日的雨,沾染上了夕陽的剪影。又仿佛天際有仙人路過,踏碎了這片斑駁陸離的光影,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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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