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君心
好像只過了一會兒,又好像過了很長的時間, 他才從那種斷片的狀态中脫離, 手下意識地在地上撐了一下, 身體就飄了起來。
輕盈得不正常。
林稚愣了一下, 低眼一看,看見自己的身體還趴在沈煥的身體上。
居然就這麽被劈死了!
因為不曾感到痛苦,也因為從前已經死過一次, 他并未體會到多少對死亡的恐懼, 滿心滿眼的只是心痛:
他那耗費了多少天才地寶才打造出來的完美殼子啊!!
林稚一轉臉,對上了那提刀人波瀾不驚的目光。那人淡漠地掃了他一眼, 繼續舉刀攻向地上的沈煥。大約是方才飲了血的緣故,那彎刀的刀鋒愈發雪亮, 威勢逼人,他的動作并不快, 刀鋒過處, 卻留下了輕微的裂痕, 仿佛這處空間也承受不住。
林稚看得心驚膽戰, 好在他如今雖是是新死之軀, 神魂還虛弱得很, 卻也掙脫了那鈴铛的束縛, 行動自由了許多。他一揮袖袍, 用魂力裹住那刀尖,強行破壞了它的走勢,使得這一刀落空。
沈煥也無意識地抱着他的殼子猛地往另一邊一滾, 手掌捂在那鮮血淋漓的脊背處,似是想給他止住血,那雙當年取他項上人頭時尚且穩當的手,此刻正在不易察覺地發着抖。
林稚心裏直嘆氣,抖什麽啊,他這不是還沒死透嗎。
鈴铛又是一響。
林稚笑意漸消:好像是快要死透了。
那看不出年紀的老妖精踩着輕快的步伐,臉上笑容可掬,看不出半點方才下誅殺令時的冷戾和蔑視,眼睛彎彎,高興得仿佛她是在野外踏青,而不是在打量一個才死過一回的人。
林稚開始考慮他的元神被打殺後複活的可能性。
他腦子裏的那根弦在女子慢悠悠的腳步聲中繃得越來越緊,表面上一片平靜,內心卻在翻江倒海,并且想了無數個自己的死法。
這時,一道聲音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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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随你處置。”沈煥說。他似乎是回過神來了,一邊說着,一邊坐起來,褪下染血的外袍鋪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這才把林稚生機全無的殼子放了上去,避免它與那邪門兒的土地直接接觸。
做完這一切,他看也不看飄在半空中的林稚的元神,擡起頭望着那女子,黑如點漆的雙眼平靜無緒,只是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
“我随你處置。”頓了頓,“放過我師尊。”
林稚問系統:“他難道就是在這裏被帶走,從而離開留仙宗的嗎?”
系統:“當然不是。”
林稚頓時就火了,既然劇情并非如此,那這小子跳出來湊什麽熱鬧?要是真讓他被帶回了封神族,他的殼子豈不是白死了!
他沈煥一介一窮二白的金丹修士,知道那有多貴嗎!
系統:“……”重點是不是錯了。
忽然對宿主的富二代身份産生了懷疑。
那女子卻好像忽然對沈煥失去了全部的興趣,對他的話充耳不聞,繞到林稚的跟前,上下打量了他的元神一番,忽地笑了:
“呀,”她很驚訝地道,“你還真長這副樣子啊。”
林稚眉心微蹙,冷冷地看着她,一語不發。
她好像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顧自地道:“我還以為,清寂真人被人奪舍了呢。”
林稚心裏咯噔一下,全憑着多年來養成的面癱臉才掩蓋住了心虛之意,腦海中一瞬間閃過了無數個念頭。
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難道清寂真人這個身份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那妖女自然不會好心地為他釋疑解惑,說完這句話,她便又自在地踱到了沈煥的跟前。
林稚的一顆飽受驚吓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舉步欲往那邊去,身形方動,她便似有所覺地回過頭來沖他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手腕微晃,鈴铛發出了幾個破碎的音調。
那鈴铛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在這幽暗昏惑的天光墟裏也淌着婉轉的流光,襯得那只手愈發纖細可愛,瑩白如玉,落在林稚的眼裏,卻與催命符無異。
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看着她輕蔑地笑着回過頭去,微微俯身,凝視着沈煥。
是要殺他嗎?還是把他的身份告訴他?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什麽都沒有。
她只是望了沈煥一陣便若無其事地直起身,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而後一揮手招呼群妖跟上,雙手負在身後,氣定神閑地走了。
林稚一直目送着她走到遠處,盡管不知她為何會這般輕易地放過他們,心裏還是微微松了一口氣。
就在他們一行人即将消失在一座小山丘之後的時候,她卻忽然停了停,回眸沖林稚笑了笑。
那一笑自是千嬌百媚,眼角眉梢都是風情,眼底卻殊無笑意,冰涼的,透着刺骨的寒意。
林稚聽得她傳音道:“他會心甘情願地回來的。”
柔而酥的聲音束成一線,分明含着笑,林稚聽了,卻像是在大冷天被人往衣領裏塞了一捧雪,冰得他打了個寒顫。
但那一群妖終究是走了。
林稚壓下隐隐的不安,飄到了沈煥身前一尺之地,他不忍心去看自己重金打造的殼子,只是望着坐在地面的沈煥,輕聲道:
“起來罷。”
沈煥擡頭看着他,臉上十分少見地隐去了溫文爾雅的微笑,嘴唇微抿,眼睛許久也不見眨一下。
林稚這才發現,他的眼珠是不摻一絲異色的黑色,睫毛并不卷翹,即便是這般擡眼看人,也會在眼底落下淡淡的陰影,叫人辨不明他真正的情緒。
卻又顯得異常的專注。
林稚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再叫他一聲,卻聽他低聲道:
“師尊能過來一些麽?”
腿麻了?
林稚略感詫異,但這又不是什麽大事,他便依言往前挪了大約三寸。
沈煥向他伸出手。
還真是腿麻了!林稚驚了,這屆金丹期修士不行啊,坐久了點就血液循環不暢了!
他矜持地傾身抓住沈煥的手,欲把他拉起來,沈煥卻猛地收緊了五指,一使勁,引着他整個神魂都倒了下去。
于是他倆又重複了一遍方才林稚為他擋刀的全過程。
唯一不同的是,這一回,林稚的後脊梁骨上,沒有再插着一把刀。
于是這個姿勢的含義便由保護變成了轉危為安後的擁抱。
沈煥的雙手緊緊地箍住林稚的腰,他好像對他自己的蠻力一無所知,面容看不出多大的情緒波動,力氣卻大得幾乎要勒斷林稚的腰。
林稚如今雖是神魂之體,卻并不意味着他失去了知覺,相反,元神的感官比肉身還要更敏銳得多。被拉着倒在地上的那一瞬,他還一臉懵圈,下一刻就硬生生地疼清醒了,忙故作鎮定地提醒沈煥:
“地上幹淨得很麽?”
沈煥眼睫輕顫,掩飾性地垂下眸子,随即神情自若地松開了他,抱歉地笑了笑
“是弟子失态了。”
林稚從容地飄了起來,動作迅速而不失優雅地轉過了身。
他倒不是沒察覺沈煥的
異樣,主要是……
他低眼瞄了瞄自己衣袍的下擺,慶幸他幻化出來的留仙宗制服足夠飄逸繁瑣,層層疊疊的,無風自動,別的不敢說,掩人耳目的效果是一流的。
不然沈煥就要先發現他的異樣了。
啊,修仙哪裏都好,就是修為越高,元神越敏感這一點,太讓人難為情了。
林稚找到了在遠處躲得好好的懷星河,為免多生事端,一行三人馬不停蹄地離開了妖族的地界。
到了仙修的地盤,懷星河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二人一眼,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自行離開去找他的同門了。
此時天光墟已臨近收尾,林稚又從袖子裏摸出那塊用來聯系彼此的玉牌瞧了瞧——這個時候就體現出不用儲蓄戒的好處了,袖裏乾坤乃是他自己開辟,跟他的神魂綁定在一起的小空間,到死都不會丢。
那兩個弟子還活着。
此地雖然危險,但似那位女子手持作弊利器般的強**器的大人物還是少數,左右還有一段時間,林稚便一面向那兩位弟子靠近,一面按着殷季給的購物清單搜刮起了寶貝。
系統對剛才的無所作為表示非常愧疚,友情贊助了取之不盡的純淨靈力,于是林稚取寶取得……更肆無忌憚了。
畢竟殼子沒了,還得攢材料再做一個。
元嬰期便可短暫地元嬰出竅,化神期修士的元神更加凝實強大,就算沒有軀殼,也可以活下去。
只是這種碰一下就硬的狀态委實太過尴尬,顯得他多不正經似的。
一通折騰後,這一次天光墟拉下了帷幕。
林稚又獨自一人出現在了那條黑暗深邃的隧道裏。
他回頭看了那塊被光陰打磨得圓潤平滑的白璧,想到方才那位封神族女子的種種做派,不無吃驚地問系統:
“他們祖上真出過這樣的人物嗎?”
系統似乎也不清楚,含糊其辭道:“大概吧。”
穿過漫長的隧道後,林稚腳下踩空,眼前光影不斷變化,晃得他眼花。他索性閉上了眼睛,放任身體直直地下墜。
直到雙腳踩到了實地上。
他感到有陽光照射在他的眼皮上,照得視野一片緋紅。适應了半晌方才睜開眼,見天光已大亮,頭頂那個黑中摻着紅的深淵已然消失不見,不斷地有人憑空出現,下餃子似的落下來。
他四下環顧了一圈,沒見着熟人,但他此前是看着他們走進出口的,也不擔心,徑直回了客棧。
約莫只過了半炷香的時間,他聽到了漸近的腳步聲,而後是有些急促的叩門聲。
林稚打開門,外面站着的是裝束一新的沈煥。
他大概是方才沐浴過,身上的血腥味兒盡數除去,衣服穿得整整齊齊,頭發卻沒束起來,發尾猶帶着濕氣,披散下來,臉上的笑容看起來不太從容。就像是,方才察覺到林稚回來,就迫不及待地來見他一樣。
林稚不知怎麽的,竟有些不太敢和他對視。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問:
“何事?”
沈煥的眼睛似乎也透着水汽。他的眼睛一直很漂亮,只是平時總是表現得太平靜,像個只會微笑的假人。此刻添了這點水汽,卻好像平白多了點活人的氣息,眸光溫暖而動人。
他道:“師尊。”
林稚耐着性子等了一會,沒等到下文,遂端着師尊的架子道:
“有話便說。”
沈煥凝望了他片刻,似有千言萬語,然而最終卻什麽都沒說。
千言萬語都沉澱了下來,化作了他唇畔的一抹微笑,說:
“沒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來晚了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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