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前夕

林稚問系統:“他看起來像是沒話說嗎?”

系統:“我覺得不像。”

林稚一拍大腿:“我也覺得!”

觀點得到了認同的林稚理直氣壯了許多,越看越覺得沈煥的腦門上模模糊糊地寫了四個大字:欲言又止。

不過他轉念一想, 又認為沈煥這番表現也是情有可原。任誰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師尊為救自己而死了一次都不會無動于衷, 如果沈煥真的心如鐵石, 一點漣漪也不起, 那他……

那他還是得再接再厲做個好師尊。

不然還能把人逐出師門咋的。

林稚又複習了一遍自己的使命,壓下了那股沒來由的心酸,不帶一絲情感起伏地又問了一遍:

“當真沒話說麽?”

沈煥微微低眼, 周身略有些驚動的氣息也随着他的這一個動作收斂起來, 他有些局促地笑了笑,道:

“确有一事。”

林稚:就不能幹脆點嗎, 一會兒沒事一會兒又有的,耍猴呢這是。

他心裏吐槽不止, 面上卻端的一派淡然,轉身向房裏走了幾步, 儀态萬方地坐下來, 淡聲吩咐道:

“說罷。”

沈煥自覺地跟在他身後進屋, 反手關上門, 道:

“先前在天光墟, 師尊為我受過, 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師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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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難得地躊躇了一下, 似是不知道該怎麽說,有些局促地皺了一下眉。

他長得好,皺眉也無損其分毫風姿, 反而別有一種略帶青澀的美感,林稚卻無心去欣賞,直覺他要說出什麽讓他尴尬的話來,忙一擡手遏止道:

“你既入了我的門下,護你周全便是為師的責任,無關其他。若是沒旁的事,你便去叫一下你的兩位師弟。為師有些乏了,收拾停當了,再來找我。”

沈煥頓了一下,倒也沒堅持,沖他又露出一個含蓄的笑容,便安靜地退下了。

門一關上,林稚就原形畢露地往後一仰,帶得整張椅子都随着他的動作前後搖晃,一邊肯定地對系統說:

“他要說的絕對不是什麽好話。”

系統沉默了一下,仿佛在質疑,人家主角的心事,你為什麽要跟他一個無辜的系統讨論。

但過了一會兒,他還是一板一眼地道:“主角的儲物戒裏放着大人你的……”

他和沈煥如出一轍地卡了一下,頗有些一言難盡的意味,盡量平靜地敘述道,“遺體,方才他大概是想把它轉交給你。”

林稚震得一個沒穩住,差點連人帶椅子地翻下去,多虧他手長,這才趕在翻車前一把抓住桌沿,險之又險地把自己撈了回去,難以置信道:

“他把那個玩意兒帶回來幹嘛!”

系統沉吟道:“睹物思人?”

林稚:“……”

不,人家好好一主角,你別說得好像人家有什麽不可描述的癖好一樣好吧。

他對那具殼子其實沒啥感情,左右是用天才地寶堆砌出來的,若是沒錢,他大概還會想盡辦法縫縫補補,将就一下繼續用,可他如今一夜暴富,心裏就有點瞧不上這種摳摳索索的做派了。

俗話說得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系統:“大人若是覺得不妥,可以讓主角丢了。”

林稚沉默了一下,緩緩道:“我剛剛什麽都不知道啊。”

一具殼子而已,沈煥到時見他久久不過問,想必就會明白他的意思了,不用他特意去說。

***

屋外,沈煥輕手輕腳地帶上門,卻沒有立刻轉身就走,而是在原地停了一瞬。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厚重門板,仿佛能透過這一層障礙看到裏面端坐着的人。

他其實是有話要問的。

想問他為什麽要那麽做,想問他究竟是誰,為什麽數年前會突然地出現在那個秘境裏又突然消失,在出了天光墟,沒見到他本人之前,沈煥的內心深處,甚至還有一點點揮之不去的懷疑。

但這一點點懷疑是如此的脆薄,經不起絲毫摧折,一見到那個人就像殘雪見了太陽,飛速地消融了。

先前他看這位師尊,總覺得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認為那人的眉目過于風流,穿白衣也不像仙。可是大約是因為元神不如真身凝實,看起來多了一分缥缈的味道,他如今再看,竟然真的從中品出了幾分清冷谪仙人的意味。

忽然就覺得沒必要問了。

無論他是沈文還是清寂真人,動機是什麽,從他為他擋下那致命的一刀開始,他沈煥,便已經欠了他一條命了。

加上那人為他解的毒,便是兩條。

還有什麽可疑慮的,沈煥心想。

他甚至也不想再去分辨,在那人把他牢牢護在身下時,靈魂深處的震顫到底是出自那不可捉摸的感覺,還是發自他的本心。

不會再有誰為他做這些事,沈煥掃了一眼儲蓄戒裏靜靜躺着的那人的軀殼,心想,如果賠上了一條命都算不上真心,那這世間大概也沒有真心可言了。

他異常珍重地用食指的指腹輕輕地摩挲了一下儲物戒的戒面,這麽多年來,心境第一次真正地平和下來。

這種感覺……沈煥有些新奇地琢磨了片刻,終于明白了那是什麽。

是他許久許久未曾體會過的放松。

君子如晦,若是那人的願望當真是這樣,他也可以為他做到。

***

鑒于林稚的命都去了半條,且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也實在沒什麽意思,找到另外兩位弟子後,四人便不多做停留,直接回了留仙宗。

林稚帶了大包小包的東西,新殼子的事一時半會兒也急不來,他便很心大地拖着個元神,打發沈煥先回止水峰,自己則去了丹寧峰。

畢竟按照殷季的說法,此次天光墟之行的鑰匙可以說是李臨時讓給他的,雖然并不是什麽美好的體驗,但這又不是李臨時的錯,還是要去感謝一下人家的。

結果他還沒踏上丹寧峰的地界,遠遠地就聽到丹寧峰的一座山頭傳來了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響,天空中騰起了袅袅的黑煙,一時呈遮天蔽日之勢。

場面十分壯觀。

丹寧峰是煉丹師的聚集之地,隔三差五的炸個爐子根本就不是事兒,但是聲勢這麽浩大的,林稚這個門外漢還真沒見過幾次。

恕他見識短,除了他家二徒弟聞笛,他想象不出還有哪個煉丹師炸個丹爐能炸出這麽大的動靜,活像要把天掀翻了似的。

他心裏對李臨時的愧疚之情又深了一分,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拂開嗆人的黑煙,精準定位,落在了一片廢墟上空。

放眼望去,滿目瘡痍,就是沒有一個人。

丹寧峰的諸位大能顯然有了經驗,早在聞笛開爐煉丹時就訓練有素地跑遠了,林稚耐地等了半天,終于見到一處堆滿了碎渣的角落動了動,而後,從裏面鑽出了一條黢黑的人影。

那人影在臉上抹了一把,自認為幹淨了一些,沖着林稚龇牙一笑,露出了唯一還白着的地方:

“見過師尊。”

他一張嘴,鼻尖戳着的厚厚一層黑灰頓時站立不穩地

塌了下去,終于把那唯一白着的地方也“玷污”了。

林稚:“……”

他看得眼睛疼,不無嫌棄地轉了一下身,道:“收拾妥當了,便到丹霞殿來。”

言罷便走了。

林稚當年收聞笛為徒只是一時興起,他也未曾追究過他的身份,只是看這不怕疼不怕癢燒不着炸不死的模樣,十有八|九不是人,約莫是孫猴子的什麽遠房親戚。

丹霞殿是丹寧峰的待客之地,林稚到的時候,李臨時還在煉丹房裏,有負責扇火的丹童出來傳話,說眼下李臨時煉丹正在緊要關頭,抽不開身,約莫還有一刻鐘就能收尾,讓林稚稍帶片刻。

等他出來時,換了一身幹淨衣服的聞笛也到了。

林稚面容冷清而不失歉意地拉着聞笛給他賠罪了一番,又把天光墟所得額外多給了他一些,客氣完畢,他覺得差不多了,身形微動,便打算提溜着聞笛走人。

李臨時卻睜開了他那總是眯成一條縫的雙眼,皺眉打量了他一番,不客氣地道:

“你出門一趟,怎麽把自己變成了這副模樣?”

煉丹師,尤其是品級高的煉丹師,大多都是有那麽一點怪脾氣的,李臨時只是有愧“清醒真人”這個名號,說話直了點,這不算什麽。

讓林稚驚訝的,是他這句話的內容。

語氣是很沖,但卻實實在在地,是在表達關心的意思。

林稚愣了一下,竟然有點不好意思,道:“出了些事,李師兄不必憂心。”

李臨時又閉上了眼睛,吩咐道:“你先留在我這,把身體弄好了再回去。”

林稚心裏的怪異感愈發強烈。

他們幾時這麽熟了?前些日子不還在搶徒弟麽?

李臨時沒聽見回應,瞟了他一眼,皺眉道:“怎麽了?”

完全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對。

林稚:“……”

或許這就是不通世故的世外高人吧。

他定了定神,尋思着,他和這位清醒真人既是同門,除了沈煥也沒別的沖突點,人家的技術也确實比他好,這送上門來的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

為了不做王八蛋,林稚鎮定地答應了。

最次,也還有系統給他把關呢。

他幹脆利落地答應了,李臨時略有些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倦容地起身,領着他往密室走。

沒走幾步,忽聽聞笛在身後喚道:“師尊。”

林稚回頭。

聞笛眨巴着眼睛問:“師尊要在李師伯這裏呆多久啊?”

林稚也不知,遂又轉頭看向李臨時。

李臨時:“半個月。”

“半個月啊……”聞笛登時就站不住了,臉上現出一個很苦惱的表情,憋了一下,憋出了一句,“那個,師尊,方才師姐喚我,似是有事要對我說,我能不能先回止水峰啊?”

林稚殘忍拒絕:“不能。”

不就半個月嗎,等一下他怎麽啦!這年頭的年輕人這點耐心都沒有嗎!

李臨時像是看不過,插嘴道:“你若是有事,便先回去吧。”

聞笛如釋重負,嘴甜道:“多謝李師伯,師尊早點回來!”

而後便一溜煙地走了。

生怕林稚又把他留下來似的。

林稚:“……”

這時就覺得,沈煥真是個好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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