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心火
沈煥充耳不聞,牢牢地壓制着他, 另一只手放在他耳畔的玉枕上, 林稚的餘光可以看到那只手, 修行之人, 不是特別嚴重的傷,一般都不會留疤,更不會因為持劍之類的就磨出繭子。因此那只手還是很漂亮, 白皙, 修長,手指微微蜷曲, 被玉枕一襯,仿佛也有了玉的瑩潤, 手背上,薄薄的一層皮下可以看見淡青色的血管, 并不凸出, 襯着有些蒼白的皮膚, 有種孱弱的美。
這是一雙會讓人想起高檔玉制品的手, 外表精致, 脆弱而無害。
而現在這藝術品之一就緊緊地箍着他的頸項。
寝宮終年陰涼幽寒, 林稚被按在他那總也捂不熱的錦衾裏, 終于第一次在不自力更生的情況下感受到了暖意。
此情此景, 是多麽的讓他眼熟啊。
沈煥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他,神色晦暗不明,林稚便配合地擺出冷戾怒極的表情, 一雙眼幾乎要噴火,威壓更是釋放到了極致。
——企圖把沈煥掀下去。
沈煥卻絲毫不為所動,他也不說什麽“弟子知錯”“屬下知錯”了,君上也不叫了,只是不聲不響地看着他。
林稚森寒道:“沈右使,你這是以下犯上!”
沈煥聞言,神色終于有了變化——他挑了一下眉梢,而後眉眼一彎,笑了。
他這一笑竟然一點也不陰沉,和他從前在止水峰的樣子有七八分像,極恬淡而含蓄,眼神是恰到好處的溫柔。
很有君子風度的笑。
笑得一身黑衣都有了端莊出塵的味道。
如果他的手沒有卡着林稚的脖子,一切都完美了。
林稚絕望地想,看啊,他掐着我的脖子笑得多開心啊。
沈煥慢慢地斂了笑意,手指終于大發慈悲地微微松開了點,慢條斯理道:“君上恕罪。”
林稚目光沉沉地盯着他,作瀕臨氣死狀。
心裏卻不免因為他這一讓步而微微松了一口氣。
結果他這口氣還沒松到一半,沈煥忽然俯下|身,氣息撲面而來。
林稚的瞳孔一縮,下意識地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巴掌呼到了他臉上。
他對眼下這麽個情景實在是有心理陰影,簡直要懷疑沈煥是不是想起了什麽,不然怎麽就能把那晚的事還原了個七八成。
冰冷的床榻,掐着他的脖子,還有清醒着比不清醒更可怕的人。
沈煥被他擋住,出乎意料的并不勉強,只是彎着眼睛又沖他笑了一下。
他的下半張臉都被林稚的手給擋住了,林稚的全部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了他如畫的眉目上,清晰地看見,在他笑的那一瞬間,那長長的睫毛末梢有光影淌過。
是沈煥眼睛裏的光,晦暗的,一閃而過。
他的臉是林稚按着自己的審美寫出來的,最合他的心意,哪怕已經看過了許多遍,這一刻竟然也不由得為之片刻失神。
林稚看見他微微偏了一下頭,眼簾垂下,弧度漂亮得勾人,擋住了眸中的神色。
而後林稚便感覺手腕處突然襲來了皮肉撕裂的痛楚。
沈煥垂着眼簾,眉目安靜無害得像個溫文爾雅的書生,利齒卻半點不留情地咬破了他的手腕。
林稚猝不及防挨了這一下,條件反射地就要一巴掌甩他臉上并附贈暴躁的一句:“你他媽屬狗的嗎!”
不過他沒說出來。
因為他覺得……這場景也有點熟悉。
是在沈家,沈煥那間窄小的破屋裏,他輕佻地把手掌覆上少年沈煥的眼睛,惡意地贊嘆:“眼
睛真漂亮啊。”
那時沈煥也是這樣,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只不過那時,少年沈煥的眼裏,跳動着的盡是蓬勃的,仇恨的火焰,是勢要把他碎屍萬段的決心,那時他還那麽青澀,被他親一下臉就能活活氣暈過去。
而現在……
他感到沈煥意猶未盡地舔了一下他的傷口,撩起眼皮來看他,微笑:“想起來了嗎?”
青年模樣的沈煥,比少年時期還要好看,也更會笑,三分溫柔三分蠱惑,餘下四分是……
是什麽火來着。
林稚看着那雙深得讓他看不透的眼睛,舉着傷殘的手,終于無話可說。
這車翻得太慘烈了!!
就不能給個提醒嗎!!!
沈煥笑微微地接上稱呼:“林前輩?”
他一只手片刻不離地箍着林稚的脖子,餘下的手則撫上了林稚的面具,眼神缱绻,動作溫柔,宛如在撫摸情人的臉龐。
分明隔着面具,林稚卻在他目光的蠱惑下,恍然覺得他的手指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沈煥的手落在他眉骨處,語氣柔軟,帶着依戀:“師尊?”
掃過眉眼,下滑至鼻尖:“君上?”
最終停在了嘴唇上,漫不經心地按了一下他的唇珠,目光幽深:“還是,沈文?”
林稚:“……”
林稚:“!!!!!”
沈文的馬甲都掉了嗎!!什麽時候的事!
沈煥的手開始移向他的後腦勺,話音裏的三分笑意溫柔得讓林稚脊背發涼:“我倒要看看,你的真面目是什麽。”
他這麽說着,眸底忽然有一線暗紅逐漸蔓延開來,最終取代了黑亮的瞳色,整個人平添了幾分妖異之感。林稚這時才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已經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沈煥摸索到他腦後的繩結,解開。
面具脫落。
沈煥臉上的表情緩緩凝固。
這年頭誰還會只戴一張面具呢。
林稚暗暗為自己的機智點了個贊,終于放心地暈了過去。
沈煥看着懷裏的人昏睡了過去,這才閉了閉眼,斂去了眸中的紅芒。
他松開了始終卡着人家脖子的手,掌心貼着那被掐出了淤痕的脆弱皮膚,輕柔的妖氣溢出,飛快地撫平了他留下的所有痕跡。
他小心翼翼地把男人擺正了,手掌墊着男人的後腦勺,盡量輕柔地把他的腦袋放在玉枕上,又扯過了一邊的被子給他蓋上,這才坐在了床邊,低着頭望着他發呆。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男人臉上覆着的黃金鬼面具上。
好半晌,他才下定了決心似的伸出手去,觸及那冰冷的東西卻又倏地縮回。
方才穩穩當當地掐着別人頸子半點不露怯的手,此刻竟在微微發顫。
其實只要掀開那面具,就能看見這個人的臉。
但是……
手懸在林稚的上空,最終還是落了下來。他低眼看了看,抿了抿唇,把林稚的手拉過來抓在了手裏。
寝宮裏有夜明珠散發出柔和的光,澄明如水朦胧醉,就像他在止水峰沐浴過的月光。
僅僅是在這相似的柔光下,輕輕地握住那個人的手——像那個人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心裏就會湧起無法言喻的幸福感。
乃至于會渴盼月光能永久地照下去。
可惜月光總會黯淡,夜明珠倒是不會,然而那是假的。
也只有假的才能永遠熠熠生輝,真的總
會破碎。
沈煥微微張嘴:“師尊。”
聲音很輕,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裏。
他望着沉沉睡去的男人,能感到自己的心在為之怦然,手上的動作卻沒再過分一步,臉上的神色甚至有些拘謹,仿佛只是這樣抓着那人的手,便已用盡了他全部的勇氣。
然而這樣一廂情願的溫存也只持續了半柱香的時間。半柱香一過,沈煥的眼睛便又一點點地化作了妖異的紅色,他放開了林稚的手,湊到睡着的魔君面前吹了一口氣——那礙眼的面具便化作了齑粉,散在了地上。
魔君也終于在他面前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張陌生的臉。
障眼法,精巧得差點就瞞過了沈煥的眼睛。
沈煥微微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眸中有獸瞳的影子閃過。
這時他才真正地看見了魔君的臉。
果真是他朝思暮想的,是他一度連盯着看都怕亵渎的。
好一副标致風流貌,好一雙含情桃花眼。
這個人曾頂着這張臉把他牢牢護在身後,而今,他在臉上覆了一張面具,又心安理得地派人去殺他。
在他從魔淵裏,忍着萬蟻噬心的痛,一步一步掙紮着爬出來,一心想着要回去見他一面的時候,這個人,這個給他取字“如晦”,讓他做個君子的人,高坐于魔界衆人之上,軟香溫玉在懷,輕描淡寫地下令,殺了他。
林稚。
林稚。
就在不久前,他聽到這個名字時,還覺得前塵過往皆已随風去,無法再影響他分毫。
直到現在他才發現不是這樣的。舊事永遠不可能被遺忘,從旮旯裏跳出來,連一根刺都沒去掉,還能像一開始那樣紮得他渾身是血。
他捂着臉,慢慢地笑了起來。
笑聲很低,被盡數壓抑在掌心裏,聽起來像哭。
什麽生命裏唯一特殊的人,什麽知遇之恩,不過是個笑話。
他居然還想着回去救他。
他哪裏是需要他救的人呢。
前塵往事一件件一樁樁地在眼前掠過,沈煥清楚地聽見了什麽破碎的聲音。
曾經胸腔裏燃燒着的,愛意與敬意交織的火焰一寸寸地化作灰燼。
沈煥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眼睛徹底變成了血紅色的獸瞳,冷冷地,高傲地打量着榻上一無所覺的人。
他能感到血脈裏有什麽在奔湧,那是他的妖血,是他厭惡至極的妖血,是林稚無數次在夜裏為他安撫的血。
他為表自己絕不入妖族的決心,寧可跳下魔淵,在那之後更是對這一身血百般壓制。
到現在,沒有必要了。
火熄滅了。
沈煥的眼尾漸漸透出妖異的紅,他感到周身在不可抑制地發熱,一點忍耐也沒有地微微俯身,像無數個不可與外人道的夢裏做的那樣,放肆地吻上了林稚的眼尾。
但是沒關系,還會有別的火燃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初見。
林稚看着懷裏暈過去的人,詫異:我就親了一下臉他就暈了!
現在。
沈煥盯着身下昏過去的人,幽幽:我還什麽都沒幹他就暈了。
就,林稚一開始“看到”的沈煥摘他面具的畫面是幻境,解釋一下。
二更君!!驚喜嗎!!!
接下來可以開啓“我綠我自己”和扒沈煥馬甲的劇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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