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捉蟲）

五月初的天，白日裏已穿得了輕薄的夏日小衫，夜裏卻還留有幾分春日的寒涼。

陸國公府福安堂的丫鬟房裏傳來一陣細碎的聲音。

雙兒又翻了個身後攏了攏被子，已經三更天了，想到白日裏楊嬷嬷私下裏和她講的話，即便平日裏淡定如她此時也不免胡思亂想，夜不能寐。

楊嬷嬷是陸國公府老夫人身邊的老人了，原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頭，後來更是自梳，終生不嫁，一心侍主。好在老夫人是個記情的，待她很好，很是信任她，就是府裏的幾個老爺待楊嬷嬷也是客客氣氣的。這樣的一個嬷嬷居然會親自來和她說這事，看來基本上是沒跑的了。

雙兒神情恍惚的完成白日裏的事物，平躺下來，襯着明亮的月光，雙兒覺得自己又站在了一個路口上，一個不小心就會永不翻身的路口。

“雙兒，你是不是睡不着啊？”

黑夜裏突然響起一道清脆的女聲。

嗯？雙兒順着突如其來的聲音望向床帳外，昏昏暗暗的，只能勉強看到幾張床的模糊形狀。還沒等雙兒回答，那個女聲又響起，與此同時，雙兒對面的床帳被掀開，一張圓圓的，同樣一張毫無睡意的臉露了出來，是同屋的圓幼。

“我聽到了，我在院子裏的假山那偷睡正好聽到你和楊嬷嬷的談話。”

假山？是了，今天楊嬷嬷就是在假山那和她說那事的。

雙兒也鑽出帳子，低聲的說“你聽到啦？”。一向沉穩的語調這次略帶了幾分羞澀，可能還有一點尴尬。都是十四五歲的姑娘，即使是奴婢，談到自己的大事也會不好意思。

聽到雙兒回答的圓幼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一樣，後來更是索性直接坐了起來。

“聽到啦，聽到啦，你真的要去當三爺的通房丫頭啊？”

陸國公府的三爺是陸國公的嫡次子，從小在老夫人身邊長大，受盡寵愛，也養成了個桀骜不馴，飛揚跋扈的性子。還是後來國公爺是在看不過去就把他扔到了軍隊裏，沒想到七年過去，他居然從一個小兵長成了個小将軍，聖旨下來的時候，來府裏拜訪的夫人不計其數，聽說國公夫人差點就定下三爺的婚事了，後來陸恒回了封家信，直言如果定親他就一直待在邊關不會京城了，思兒成疾的國公夫人李氏知道陸恒是個說得出做得到的主，定親一事就無疾而終了。

“還沒有，楊嬷嬷叫我考慮一下。”

面上這麽說，雙兒心裏可不敢真的去考慮。她一個賣了死契的丫頭，還不是主人家說什麽是什麽，叫她考慮，不過是全了面上的那份情，何況對于府裏的丫頭來說，成了老爺們的通房丫頭本就是一件極好的事兒。

果然圓幼聽到這忙不疊的開口“這還考慮什麽啊，這麽好的事過了這村可沒這店。”說了還朝着另外兩張床努努嘴“你看她倆最近跑上跑下的獻殷勤還不就是想當三爺的丫頭。”

這房裏住的四人都是老夫人院裏的二等丫頭，除了雙兒和圓幼還有兩人，今晚值夜住在了正房旁邊的耳房，不然有那兩個人，雙兒也不敢就這麽直白的講出來，而圓幼一直都是個好性子，和她也比較講的來。

給陸三爺選通房丫頭的事是國公夫人在向老夫人請安時提出來的，在場的丫鬟婆子很多，最後就傳了出去，府裏稍微有點姿色的丫頭們都心動了，國公府裏的男主子皆是家教嚴謹，不重欲，國公爺也只有一個生了大小姐和二爺的姨娘，世子爺和二爺更是一心的守着自己夫人，如果能成為通房，以後就有可能成為姨娘，要是幸運的得個一男半女，下半生的日子可就是個真真正正的主子了。

“再說了你是從老夫人院裏出去的，以後一個姨娘肯定是沒跑的。”圓幼又出聲，語氣裏不知為何有幾分勸導的意思。

雙兒嘆了口氣，是啊，當了通房丫頭最好的出路也就是升為姨娘，要是有個孩子還好，沒有的話，真是……

或許她老實本分一點，以後還能謀個出路。

一旁的圓幼還在叽叽喳喳的講話，雙兒卻已經聽不下去了。

如今的她是沒有選擇的，能想的也就是在成為通房丫頭的同時如何更好的保住自己。

一夜都不曾睡得雙兒第二日一大早就去答複了楊嬷嬷，神情歡喜，憧憬之意表露無遺，得了楊嬷嬷一個滿意的眼神和一句“你是老夫人院子裏的，老夫人總不會虧待你”。

楊嬷嬷作為服侍了老夫人幾十年的老人是了解老夫人的，事實上老夫人不僅沒有虧待雙兒，還厚厚的賞了她，讓她有了一點底氣。

不管什麽年代什麽身份，女人底氣的有一個重要來源就是錢，雙兒小時候是因為家裏窮被賣掉的，比別人更加看重銀子。

在心裏暗暗的松了口氣，果然如此，幸好她想明白了。

丫頭難不成還真以為有挑選主子的權利麽。

這天下午老夫人見了雙兒，看到長相清秀可人，皮膚白嫩細膩的她頗為滿意的笑了笑。

恒兒還年輕，現在不想成親不過是還不懂男女之間的那點事，選個老實靠譜的，長相過得去的就好，免得以後将恒兒的後院弄得烏煙瘴氣的。

老夫人高興滿意了，如楊嬷嬷所料沒有虧待她，賞了雙兒兩套錦緞的衣裳，兩根赤金簪，兩只赤金手镯并五十兩銀子，對于月銀只有一兩的雙兒來說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

“雙兒謝老夫人賞。”跪在地上謝賞的雙兒真心實意的給首位上的老太太磕了兩個頭。這番賞賜不像是給通房丫頭倒像是給姨娘的，或許姨娘都沒有，有了這些，以後日子不管怎麽樣，終歸是有了點底氣。

雙兒皮嫩，結結實實磕了頭之後額頭上就迅速的紅腫了起來，純真的面龐上還帶着笑容，兩個小梨渦挂在兩旁，整個人瞧着伶俐又聽話，像個乖娃娃，喜得老夫人又賞了五兩金。

驚訝不已的雙兒手微微一動，在別人看不見的時候掂了掂手心的金子，嘴角不受控制的咧開，難怪老夫人身邊貼身服侍的一等姐姐們平日裏穿戴比好些人家的小姐都要好。

得了賞又得了囑咐，雙兒暗喜的恭敬退出正房。

“小姐也太擡舉她了，萬一她……”楊嬷嬷面帶憂慮，欲言又止，不過是個通房，就算是賞也有點過了。

老夫人笑笑，五六十歲的人不複年輕時的榮光，自有一番雍容華貴之态。“不過是一點東西罷了，她一向是個聽話懂規矩的。要不是你讓圓幼在她面前說了幾句說不定人家還不願意呢。”

楊嬷嬷聽了并沒有流露出任何愧疚，選上她是她的福氣，最近多少有女兒，孫女的老人想送她東西。

“她是個好姑娘，以後恒兒的夫人若是大度還有她的容身之地，如果不好，我們可對不起這孩子。”

“小姐就是太心軟了，她一個賣了死契的丫頭當三爺的人還委屈她不成。”楊嬷嬷沒有子女，可以說是把自家小姐的親人看做自己的親人，尤其偏向從小在她們身邊長大的三爺。

“總也沒多少東西，難不成阿蘋還心疼了不成。”老夫人笑着打趣楊嬷嬷。

“算了，我不說了，小姐總是讓我來做壞人。”楊嬷嬷無奈的搖搖頭，她家小姐就是好心，還是她私下裏再敲打一下，免得壞了小姐的名聲。

捧着一大包東西的雙兒在回了房後再出來時，果不其然她要當通房的事已經傳遍了福安院，有讨好的，有羨慕的，還有嫉妒的，雙兒一概不理，向往日裏幾個要好的姐妹告別之後就回了房收東西，楊嬷嬷說了她要先去國公夫人院裏待幾天，等三爺回來再送去他的院子。

春天的雨總是猝不及防，白日裏還是豔陽高照，夜裏不知什麽時候下起了雨，到清晨時還落着零星小雨，推開窗，夾雜着雨氣的風撲面而來，微微涼意，眼睛還有些黏糊的雙兒立馬清醒過來。

正是溫差大的時節，雙兒系緊了衣衫等在房中。

她升為二等丫鬟也不過兩年時間，像她這種外面采買的丫頭二等已經是頂了天了，她會一直當着二等丫頭直到找個老實本分的人，不說相夫教子，相敬如賓，扶持着過日子也是好的，只是，思及昨晚青雲和紅莉她們陰陽怪氣的話，倒真的是有幾分“有心摘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思”。

巳時過半，國公夫人身邊的一個嬷嬷就來了福安堂，雙兒在正房外叩拜了老夫人就低眉順眼的跟在嬷嬷後面離開了。

出了院門的雙兒回頭一看細雨中的福安堂還是那麽安靜平和，她這十來年的生命裏也就在這福安堂裏過了幾年好日子，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個福氣。

這個時候的雙兒自然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會是一片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