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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望春城,元宵是比過年還要熱鬧的,滿城張燈結彩,有看不完的雜耍表演、買不完的零嘴小吃。
且不論男女,都能在這一天向心儀對象送禮示愛,男子通常會送心儀女子木梳以表情意,女子則是送男子自己編織的腕帶表明愛意,若對方有意,便可回送木梳及腕帶。
一早,萬靜湖來到草席鋪子,爺爺夏天睡的那張太舊了,可他舍不得扔,于是她用自己存了半年的錢,想幫他訂做一張新的。
訂好了之後,鋪子老板娘燕大娘同她聊起天來,“靜湖呀,你今年該編腕帶了吧?”
“咦?”萬靜湖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今年十六還十七了吧?”
“再四個月就滿十七了。”萬靜湖說。
“可以嫁人了呢!”燕大娘笑咪咪的看着她。“有喜歡的人嗎?”
聞言,萬靜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望安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悸,雙頰也跟着泛紅。
看她的表情,燕大娘多少明白了。“想是有吧?”她壓低嗓音,神秘兮兮地道:“燕大娘偷偷告訴你,昨兒個我看見石家二少爺買了一柄木梳。”
萬靜湖一楞,兩眼發直的看着燕大娘。
“你說,他能買給誰呢?”燕大娘接着又道:“你們倆也算青梅竹馬,早料到你們會有終成眷屬的一天了。”
萬靜湖一時接不上話。
燕大娘以為她心裏的人是石德龍?不,她對他的喜歡就只是不讨厭的同義詞而已。
“我說靜湖啊,你爺爺也老了,他就巴望着能給你尋門好親事,石家二少爺今年都十九了,他爹娘也急着給他讨房媳婦呢,燕大娘看呀,你們好事近了。”
萬靜湖聽了一點也不開心,只覺得頭皮陣陣發麻。“燕大娘,我、我得走了。”
看她漲紅着臉,燕大娘以為她害臊,調笑道:“瞧你,害羞什麽?女大不中留呀。”
萬靜湖尴尬一笑。“燕大娘,我真的得走了,席子就麻煩您了。”說完,她轉過身子,飛也似的跑了。
由于萬靜湖心思混亂,一路上都低垂着頭,一走進家門就糊裏糊塗的撞進望安懷裏。
“欸,我這麽大個人站在這兒呢,你沒看見嗎?在想什麽呢?”望安抓住她的雙肩,調侃道。
她猛地擡起頭,正巧迎上他帶着笑意的眼眸,頓時小臉兒一熱。
他的臉不是原本的樣子,但眼睛是,看着他的眼睛,她就能想到他原本的樣子。
方才燕大娘問她是否有喜歡的人時,她想到的不是其他人,就只有他,難道……她喜歡他?
是,她是喜歡他,就像喜歡石德龍那樣……吧?喔不,好像又不太一樣,她對石德龍從來沒有這種心跳加速的感覺,也不會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可是在他面前,她常常感到心慌意亂,一點點小事就能讓心緒騷動起來,就像上次,明明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她卻激動得沒了理性,還讓豆子咬傷他……
“你怎麽了?臉好紅……”望安看着她,有些擔心的問道。
“我沒事。”萬靜湖退後兩步,與他拉開距離,但心兒仍是怦怦跳個不停。
“沒事就好。”他這才放心一笑。“我幫老爺子到城南送藥去,先走了。”
“嗯。”她怯怯的點點頭,可就在他要出門之際,她又叫住了他。“望安哥哥!”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問道:“要我幫你帶什麽嗎?”
“我……”望着他,萬靜湖覺得胸口一陣熱燙,講話也有些支支吾吾,“我只是想問你……你晚上……去看花燈嗎?”
望安的唇角緩緩向上勾起。“好呀。”
其實她也知道他不會拒絕,他對她總是有求必應,事事順着,但聽見他那麽幹脆的答應了,她心裏還是歡喜,忍不住開心的笑了。“那你快去快回。”
他一出門,萬靜湖馬上回到房裏仔細打扮。
說是打扮,卻也只是梳個稍微複雜一點的發式,再別上一朵去年生辰她爺爺送她的粉色花朵發飾罷了,她沒有胭脂水粉那種東西,看着別人抹,也從來不羨慕。
稍晚,她才步出房間。
萬之濤看見了她,一眼就發現她的裝扮和平常不一樣。“靜湖,你上哪兒去?”
今晚是元宵夜,他大抵可以猜想到孫女想去哪兒,又是跟誰去,他攔不了她,也沒有理由攔她,只能暗自憂心。
“爺爺,望安哥哥是第一次在望春城過元宵,我想帶他到處走走瞧瞧。”她說。
“嗯。”萬之濤沒多說什麽,只是提醒道:“出門要小心。”
萬靜湖先是一頓,然後笑了開來。“爺爺,望春城有什麽危險的?”
“總之一定要小心,”他耳提面命地道:“尤其要特別提防面生的人,懂嗎?”
萬靜湖覺得自從望安來了之後,爺爺便老是疑神疑鬼、戒慎恐懼。小心是好事,但有時她真覺得爺爺小心過頭了,望安都已經易了容,恐怕連他親娘見了都認不出他來,怎麽爺爺還是這麽擔心呢?
不過為了不讓爺爺有機會繼續唠叨,她馬上乖巧的道:“我知道,爺爺,我會非常非常小心的。”
天未全黑,整座望春城的燈卻都已點亮,從高處往下看,猶如一片燈海,美不勝收。
萬靜湖帶着望安擠進最熱鬧的大街上,感受這歡樂的氣氛。
人潮擁擠,就算站着不動,也會被人群帶着往前走,半點由不了自己。望安個頭高,即使在人群之中,依然可以輕而易舉的發現他,可她個兒嬌小,為免她不見或是被人擠傷,他始終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只要看到有人擠過來要撞上她了,他便會出手擋着、護着。
感受到他那全心全意的守護,她不自覺心跳加快。這種感覺,誰都不曾給過她。
“靜湖!”突然,一旁有人喊她。
她轉身一看,只見石德龍穿過層層人牆,朝他們擠了過來。
他不久前去了萬家想找萬靜湖,可是萬之濤說她已經跟望安出門看燈了,于是他立刻趕到大街上來尋找她。
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尋她自然不易,石德龍是先看見望安,才确定他們所在之處。
“石二哥,你也來看燈?”萬靜湖看着他,想起早上燕大娘提起的事,他買木梳了,是要送給她的嗎?如果是,她該怎麽回應,才不會壞了他們的友誼,也不至于傷了他的心?
她正苦惱着,石德龍突然拿出一柄木梳遞向她。那木梳雕刻精美,手柄處有一雙振翅的鳥兒。
“靜湖,這是我的心意,請你收下吧。”石德龍極為專注的凝視着她。
迎上他熱切的眸子,萬靜湖不由得慌了,她下意識看向身邊的望安,而他也正看着她。
她的反應,石德龍全看在眼裏,也因此對望安的敵意更深,他有些激動的道:“靜湖,你應該知道我的心意吧?”
“石二哥,我……”她不知所措。“我……”
石德龍等不及她的回答,一手抓着她的手,想将木梳硬塞進她手裏,她掙紮,兩人竟拉扯起來。
見狀,望安伸出手,一把扣住了石德龍的手腕。
石德龍懊惱的瞪着他。“你做什麽?”
望安神情一凝。“你吓着靜湖了。”
石德龍有點惱羞成怒。“你知道什麽?!我跟靜湖在一起的時間比你還久,我跟她……”
“我知道你們是一起長大的,”望安語氣嚴厲,“但那又如何?你為什麽要強迫她?”
石德龍怒視着他,再看看萬靜湖。他以為她會說些什麽,或是收下他的木梳,可是她卻只是為難的看着他,眼底還帶着歉意。
“靜湖,為什麽你不收下木梳?那是我的一番心意,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不是嗎?”
“石二哥,我、我不能……”
萬靜湖話未說完,不遠處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巨響,然後火花四射。
“啊!爆了!”
有個賣爆竹的攤子突然起火,那些煙火劈裏啪啦爆開來,吓得大家四處逃竄走避。
原本就擁擠的人群,此時更因為互相推擠而陷入混亂,許多入被推倒在地,還被踩踏,女人、小孩的尖叫哭號聲此起彼落。
萬靜湖也被人群推着不斷往前,她想回去找望安,可是才一轉身就被人撞倒。
“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人們并沒有因此避開她或停下來,她害怕的用力推着那些朝她推擠的人,她又驚又痛,淚花在眼角綻放。“望安哥哥!”她抱着頭,緊閉上雙眼,蜷縮着身體,弱弱的喊着,“望安哥哥,救我……”
突然,她感覺到有什麽欺近,還沒回過神,一雙長臂已将她緊緊圈住,然後她的臉貼上了一個厚實溫暖的胸膛。
她睜開眼睛一看,是望安。
他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邊,然後以自己的身體保護着她。
她看見不斷有人踢到他、撞到他、壓到他,可他挺住身子,将她牢牢的圈在臂彎裏。
“望安哥哥?”她想,他一定很疼吧?
“別怕,我在。”望安低下頭笑視着她,溫柔的安撫道。
萬靜湖将臉貼在他胸膛,雙手緊緊抓着他。這一瞬間,世上仿佛只剩下他們兩人,明明很吵雜喧鬧,可是她什麽都聽不見,只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他的心跳很有力、很規律,而她的……好急、好亂,像是鼓面上的綠豆般,一個勁的亂蹦。
不知道過了多久,紛亂終于平靜下來。
雖然發生踩踏意外,但慶幸的是沒有嚴重的傷亡,受傷的人也都僅僅只是一些皮肉傷,只要稍做處理便無大礙。
賞燈踩街的活動照常舉行,就如往年的元宵。
但經過了這事,萬靜湖不想賞燈了。其實,她來的目的也不是賞燈湊熱鬧,她只是……想跟望安在一起。
只要跟他在一起,不管做什麽事都是開心的。
“望安哥哥,我們回去吧。”她說。
望安有些錯愕。“不逛了?”
她搖搖頭。“不逛了。”
“為什麽?”他一笑。“怕再有人送你梳子?”
萬靜湖羞惱嬌嗔,“你還笑我!”
望安哈哈大笑。“多收幾把梳子,你都可以上街擺攤了。”
她羞得掄起小拳頭捶了他一下。
他眉頭一皺,悶哼一聲。
她一驚,心想他該不是剛才為了保護她而受了傷,立刻歉疚又憂急地道:“望安哥哥,對不起,你是不是受傷了?”
望安揉着被她捶了一拳的地方,眉心緊擰。“是呀,好傷。”
“我們快回去,我讓爺爺幫你看看。”說着,萬靜湖一把拉着他的手,急急忙忙的就要走。
然而“噗哧”的笑聲卻讓她腳步一頓,她狐疑的轉過頭看着他,就見他眼底一抹黠光乍現,她先是一楞,這才發現被他給耍了,她沒好氣的甩開他的手。“你……騙我?!”
“沒騙,是鬧。”他糾正道。
萬靜湖秀眉一蹙,右腳一跺,氣呼呼的便自顧往前面走。
望安急忙跟上,扯了扯她的袖口。“別氣,逗你笑呢!”
“不好笑!”她用力一甩袖,惡狠狠的瞪着他。“我再也不理你了!”說罷,她加快腳步往前走。
走了十幾步路,她發現他既沒有喊她也沒有跟上來,她疑惑的停下腳步,身後确實不見他的人。
她杵在原地楞了一下,朝着空無一人的巷子喊道:“望安哥哥?”沒人應她,她又喊了一次,但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她猜想他或許躲在哪裏準備吓她,可明明知道是這樣,她還是不由自主的慌了。
“你快出來,我真要生氣了!”萬靜湖邊喊着邊戒慎的往回走。“你要是再不出來,我……我就要自己回家了!”
沒人應她,也沒人現身,她疑怯的緩緩向前,仔細注意着每一處能躲人的牆根或是暗處。
可是她人都走到巷子口了,還是沒看見望安的身影,她驚慌失措的往大街兩頭張望尋找,還是沒看見他。
“奇怪……”她嘀咕着,才一轉身,突然一道身影從上而下落在她眼前,她吓得驚叫,“啊!”
緊接在她的尖叫聲之後,是望安的哈哈大笑,他笑彎了腰,得意極了。
“你……你躲在哪裏?!”她氣呼呼的問。
“上面。”他往上一指,那是一戶人家的屋頂。
萬靜湖往上一瞧,那是多高的地方呀,他居然爬上去了?她沒好氣的瞪着他。
“你不當猴子太可惜了!”說罷,她推開他,邁開大步往前走。
他跟上來,還為惡作劇得逞感到得意。“是你說不理我了,我只好消失在你眼前。”
她用眼尾掃了他一記,“哼”了一聲,鼓着腮幫子,滿臉的惱火。
“就只是逗逗你嘛,看在我剛才保護你的分上,別氣了好不好?”望安跟在她身邊讨饒道。
萬靜湖又瞪他一眼,沒有回話,邁開大步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他亦步亦趨的跟着她,不斷向她賠罪、解釋,然後讨好及讨饒。
她其實沒那麽生氣,但她就是喜歡他像只忠犬似的跟在她身邊,好像她是他的一切,好像……她很重要。
她就是喜歡這種被他在乎、寵着的感覺。
兩人一路上說說鬧鬧的回到了城東,才拐進巷子裏,便見宅子門口站着一位姑娘,她似乎要敲門,卻幾度将手伸出去又收回來。
萬靜湖跟望安很有默契的互看一眼,往前走去。
聽見腳步聲,那姑娘猛然轉頭,看見他們,姑娘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神色驚羞不安。
“你是……”望安認出她來。“多彩莊的芸兒姑娘?”
萬靜湖突然覺得胸口一緊,她識得芸兒,但她沒想到望安也知道對方。
多彩莊是望春城唯一一家染坊,主事的是樂夫人,而芸兒正是多彩莊裏最漂亮也是最多人仰慕并追求的染布姑娘。
“芸兒姑娘,你要找萬大夫拿藥嗎?”望安笑問。
芸兒趨前一步,怯怯的看着他。“不,我……是來找你的。”
他一愣。“找我?”
芸兒點點頭,自袖裏拿出一條以五彩蠘繩編織的腕帶。“這……這腕帶是我自己染、自己撚的……希望你能收下。”
“姑娘真是好手藝。”望安一笑,衷心的贊美道,但并未接過。
“承蒙你不嫌棄,還請笑納。”芸兒說着,手又再往前伸了伸。
他下意識的看了萬靜湖一眼,低聲道:“芸兒姑娘,我們旁邊說話。”說着,他徑自往一旁移動,芸兒也立刻跟了上去。
看他們站在離自己約莫十步遠的地方說話,不時目光相交,萬靜湖心中很不是滋味。什麽話得偷偷說?為什麽不讓她聽?她隐隐覺得有股火直往胸口竄,教她很不舒服。
有時就是要等到對方身邊出現另一個人,你才會發現自己有多喜歡他。
倏地,望安說過的這句話鑽進她腦子裏。
看着望安,再看着站在他面前含羞帶怯的芸兒,萬靜湖突然之間明白了,原來她對他是這種感覺,原來她對他有這麽強烈的占有欲及私心……
她的胸口一陣揪緊疼痛,她以為自己只是喜歡他,只是想照顧他,不想失去他,然後……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感覺,還有……啊,原來這不是尋常的喜歡,不是像她喜歡豆子那樣的喜歡,而是……
看着他跟芸兒面對面站着,即使他們保持着距離,也沒有任何接觸,她還是覺得緊張、覺得……生氣。
這種她不曾對任何人有過的感覺,她此刻徹徹底底的明白了。
這時,芸兒轉身離開了,身影有點落寞。
望安目送着對方離去,轉身走回萬靜湖身邊。
萬靜湖深吸一口氣,故作冷淡地問道:“聊完了?”
“聊完了。”他說。
“聊什麽?”她問。
“沒什麽。”他撇唇一笑。“只是謝謝她的好意。”
萬靜湖仔細咀嚼他這句話的意思。“你是說……你沒收下她的腕帶?”
望安搖搖頭。“我不該收。”
聞言,她忍不住唇角上揚,可是一意識到自己笑得太明顯,她又立刻板着臉,口不對心的道:“怎麽不該收?我看你挺開心的,還急着要私下和人家姑娘家說話……”
“我請她到一旁說話,是不想她覺得難堪……”他一臉無辜。“若你在人前被拒,心裏也不好過吧?”
他這話倒真讓她無話可說了,姑娘家臉皮薄,要是他當她的面拒絕了芸兒姑娘,芸兒姑娘想必會很難過,甚至覺得很羞恥吧?
想到這兒,她還真有點慚愧,比起他,她實在太不體貼了。
不過,她之所以變得這樣小心眼,肯定是因為她把芸兒姑娘視作眼中釘了。
“好吧,你這麽說也有理……”萬靜湖讪讪地道:“那……我們進去吧?”
他點頭,臉上是溫柔又輕松的笑意。
确定了對望安的感情及心意後,萬靜湖的心既慌又喜。
雖然元宵已過,她還是忍不住偷偷買了漂亮的蠟繩,親手編了條腕帶想送給他,可是當她做好了腕帶,卻又一直找不到好時機,也提不起勇氣送給他。
看準了一個到附近送藥的日子,只有他跟她還有豆子,她決定将腕帶交給他。
可是一路走去,她還是沒有勇氣拿出腕帶。
送完藥,兩人踏上歸途,望安心情愉悅的哼着曲兒。
萬靜湖從沒聽過,但覺得非常好聽。“望安哥哥,你哼的是什麽曲兒?”
“我也不清楚,只是這曲兒在我腦子裏,我很自然就把它哼出來了。”
“那肯定是你從前哼過或聽過的曲兒吧。”她說。
他一笑。“也許。”
“除了一匹名叫黑雲的馬,你……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嗎?”她語帶試探地問道。
他搖搖頭。“我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的家人一定還在找你吧?”萬靜湖又道。
“或許,但也可能我根本沒有家人。”望安打趣道。
她眉心一皺。“每個人都是爹生娘養的,誰沒有家人?”
“可是我對家人毫無記憶。”他淡淡的道。
見他對于自己完全不記得家人之事不感到難過失落或憂傷,萬靜湖忍不住又問:“那你……你可記得你有妻兒?”
望安故作嚴肅地道:“我不記得……會不會……黑雲其實是我妻子的名字?”
說完,他徑自哈哈大笑。
她知道他又在鬧她,羞惱的瞪了他一眼。
望安突然看着遠方,喟嘆一聲,“要是我還是什麽都想不起來,應該就得迷迷糊糊的過一輩子了吧?”
萬靜湖輕拉起他的手,安慰道:“望安哥哥,慢慢來,你會想起來的。”
說心裏話,她希望他永遠不要恢複記憶,因為一旦他恢複記憶,就會離開望春城,回到他該回去的地方,可是她希望他能一直待在望春城、待在她身邊,但是她也明白這樣的想法自私又殘酷,很不應該。
他凝視着她,知道她為他難過,不禁勾唇一笑。“靜湖,我不難過。”
“咦?”她微怔。
“能想起自己的事當然是好事。”望安說道:“但不知為何,我對于失憶這件事竟然絲毫不在意……”
聽他這麽說,萬靜湖不自覺松了一口氣。“不記得也沒關系,就這麽在望春城待下吧,家裏不缺你一只碗一雙樣。”
他笑視着她。“嗯,你總要嫁人,待你出嫁,我就代你陪伴照顧老爺子吧。”
她一聽,不滿的鼓着腮幫子、嘟着嘴。“誰說我要嫁人了,我要一輩子陪着爺爺。”
望安好笑的回道:“你若是一輩子不嫁人,老爺子可要擔心了。”
聞言,萬靜湖把腕帶緊緊的抓在手裏,但仍一直找不到時機開口,又走了一會兒路,眼見城門就在前頭不遠處,再不說恐怕又得等到下次,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氣道:“望安哥哥,這個給你。”說完,她攤開手心,把腕帶遞到他面前。
他不由得愣住了。“這是……”
“是……是我自己編的。”她羞怯的低着頭。“我的手藝沒有芸兒姑娘好,所以,所以……”
望安定定的望着她,問道:“為什麽送我?”
萬靜湖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因為迎上他的目光而急忙低頭。“沒……沒為什麽,我只是想編編看,編了又不知道送給誰,然後就……”
她很擔心會被他拒絕,此刻她總算體會到芸兒姑娘當時的心情,難怪他會把芸兒姑娘帶到一旁才拒絕人家,就算現在只有兩人獨處,她都覺得尴尬、不安,還有羞赧。
她眼角餘光一瞥,發現豆子正在看她笑話,她瞪了豆子一眼,沒好氣的嘀咕道:“別笑,你上次追求王老爹家的花花,人家還不是拒絕你。”
“靜湖。”突然,望安輕聲喚道。
“嗄?”萬靜湖回過神看着他。
他眼神溫柔,唇角懸着一抹愉悅的微笑。“幫我系上,好嗎?”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什麽?”
“我是說……”望安指了指她掌心上的腕帶。“你幫我系上。”
萬靜湖覺得自己好像突然間石化了。她沒聽錯吧,他确實是說要她幫他系上,對吧?
待反應過來,她難掩興奮欣喜,立刻将腕帶系在他的手腕上。
望安看着這條腕帶,笑道:“果然沒有芸兒姑娘編得好。”
萬靜湖愠惱的瞪着他,這人到底會不會說話!“還我!”說着,她便要扯。
他快速将手背到身後。“你都送我了,怎麽能要回去?”
“反正你嫌它醜,那就還我呀。”她懊惱沮喪,眼眶都濕了。
望安蹙眉苦笑。“我沒嫌它醜呀。”
“你剛剛明明就說沒有芸兒姑娘編得好!”
他笑嘆道:“編織染布可是芸兒姑娘的專長,你自然比不上她,不過這是你的心意,我接受的是你的心意。”
萬靜湖楞楞的望着他。他接受她的心意?他知道她的心意嗎?如果他知道,又接受了,那代表什麽?
想着,她臉上一陣熱。“我……我哪有什麽心意,就只是……”明明心裏雀躍,她卻還是故作鎮定,然後顧左右而言他,“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快一點!”說完,她邁開大步快速往前走去。
看着她,再看看腕帶,望安心裏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喜的是,他完全明白她的心意,他是失憶,但不是木頭,他哪裏不知道她那一點小心思?而且他也喜歡她,她是個善良又可人的姑娘,如果他就這麽在望春城待下,跟她過着平靜的小日子,沒什麽不好。
可他也感到憂心,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敵人是誰,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會為他們祖孫倆帶來什麽麻煩……
“靜湖,我能喜歡你嗎?”望着她的背影,他低喃道:“我的存在對你來說,是禍是福?”
不多久,石家上門提親,萬之濤有意答應這門親事,萬靜湖卻回絕了。
當晚,萬之濤來到孫女房裏,希望能勸她答應。
“爺爺,”萬靜湖知道爺爺所為何來,開門見山地道:“若您是要跟我談石二哥的事,那就什麽都別說了。”
“你不喜歡石家二少爺嗎?你跟他是一起長大的,年紀相當,我以為……”
“爺爺,”她打斷道:“我是喜歡石二哥,但只是兄妹之間的感情,沒有別的,我從沒有過跟他白頭到老的想法。”
她這話說得夠明白了,可萬之濤不死心。“靜湖,你該是嫁人的年紀了,石二少爺身家清白,人也正直老實,往後會是個好夫君、好父親。”
“爺爺,石二哥會是個好夫君、好父親,但他會是別人的好夫君'好父親,不是我的。”萬靜湖态度堅定。
“這門親事我不會答應的,爺爺不用再勸我了。”
萬之濤深深的看着孫女,掙紮了一下,終究還是開了口,“你心裏有人了吧?”
她并沒有回答,她知道爺爺肯定發現了什麽才會這麽問。
“靜湖,他不是你該喜歡的人,也不是一個能托付終身的人。”他并未說一個人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孫女一定明白,如果她真的明白,就表示她承認她喜歡上那個人。
萬靜湖微微蹙眉。“爺爺,我……”
“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更不曉得他究竟惹上了什麽麻煩。”萬之濤語重心長地道:“靜湖,你對我來說是比命還重要呀,爺爺怎能眼睜睜看你一腳踩進深不見底的洞裏?”
“爺爺,從頭到尾這都是您的揣測,正因為我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又怎麽能斷定他真惹上什麽麻煩?也許他……”
“靜湖,”他打斷道:“有人來找過他。”
萬靜湖一怔。“什……”
“是三個京裏來的人,神神秘秘,深不可測。”他續道:“爺爺并不是對他有意見,相反的……我很喜歡他,但是他并不适合你。”
“爺爺,我……”
“你是個單純善良的孩子,适合安穩的生活,還有一個平凡簡單的男人。”萬之濤沉沉一嘆。“望安的身上有太多未解的秘密,爺爺擔心那些秘密将會為你帶來兇險,你明白嗎?”
聽見爺爺說出望安的名字,她的心陡然一抽。
“靜湖,他如今是失去了記憶,忘了自己是誰,甚至忘了自己是好是壞、是善是惡。”他神情嚴肅。“如果……他并不是現在我們所看到的他、知道的他呢?若他是個惡人呢?”
“爺爺,您是說……”萬靜湖無法置信也無法接受。“不,不會的,您該看 得出來他是個好人,他……”,“靜湖,凡事都有可能,必須先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之濤又嘆了口氣。“孩子,爺爺什麽險都能冒,就是你的事不行。”
“爺爺,我……”她的心一陣陣抽疼,她是爺爺帶大的,哪裏不知道爺爺是多麽的疼愛她、重視她,爺爺是基于愛護她的心才會有這些考量,可她……她還是喜歡望安呀!“爺爺,我知道您的用心及苦心,但是我……
我無法違背真正的心意及感情,我不能為了安逸的日子辜負石二哥,也委屈了自己。”她眼裏泛着無奈的淚光。“感情的事……不能勉強。”
迎上孫女溫柔卻又堅定的眸子,萬之濤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的、沉沉的吐出。“爺爺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看來這一切……要看你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