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父女

“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紮着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将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着,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着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着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憷,不禁有些語塞,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着聽着,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麽樣,小祺就生得什麽樣!”

她聽着,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将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着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着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麽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着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後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願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并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讨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勳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麽,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願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癡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将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雲淡風輕地說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着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麽住在那?她為什麽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着,“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麽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裏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裏,父女倆面對面站着,一個要哭,一個忙着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嬷嬷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卻沒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擺,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麽不怕?若生失笑,将衣擺從他手裏扯了出來。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胧地看着她。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将空着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着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後一把抓住,笑得眯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着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後便覺有些不适,扶着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背着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後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呆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麽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才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裏還能叫他背着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着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願意叫他背着走。他讪讪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蹰着,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着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擡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着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咛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連二爺嘟哝着,背了她不情不願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着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适,然則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着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

一聲聲回響在寂靜的深夜裏,也回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着,好好的活着……

她緊緊閉着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雲散。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着氣,将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着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将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後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裏,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裏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着。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着他一塊往千重園裏胡亂瞎竄的事。千重園裏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着小短腿,抓着他的手,溜進花海裏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只小花貓。

他就指着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着,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燈光喧嚣間,先前便得了消息候着的金嬷嬷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背着若生,父女倆悄聲說着話,登時吓了一大跳。二人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嬷嬷”,随後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嬷嬷眼尖,忙問:“姑娘的腿可還好?”

若生颔首,方要啓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發都濕了。”聲音裏帶着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嬷嬷卻霎時沉了臉。

暗嘆一聲,她觑着金嬷嬷的神色,轉頭朝後看去。

明亮的燈光照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面容,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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