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姑姑

連二爺一個鯉魚打挺從炕上跳了起來:“阿姐人在哪了?”

“已進正門了。”隔着繡福祿壽喜紋的厚實門簾子,小丫鬟的話音後尾随着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連二爺拽了若生就要走,連鞋也顧不得穿好,一角襪子被他拖在了地上。偏若生一個不慎,筆直踩了上去,父女倆踉跄着撞到一塊,差點就都摔了下去。若生吓出一身汗來,趕忙扶着炕沿站穩,又拉住父親的手腕不讓他動:“這還未進二門呢,您別急,先将靴子穿好了再走!”

“我可同阿姐說定了的,等她回來我去門口迎她,這都晚了!”連二爺嘟哝着,到底依了她的話坐定,自己撿了歪歪斜斜倒在一旁的靴子來穿。

三兩下套上,他又彎腰撿了若生的鞋來,問也不問就要給她穿上。

若生慌張地攔住,“爹爹!使不得,我自己穿!”

“怎麽使不得?你小時候都是我給穿的!”連二爺擡起頭來,義正辭嚴地道。

他眉目生得磊落,這般端着架勢一開口,倒還真被他擺出兩分肅穆來。

若生愣了愣,沒有再阻,只自己奪了另一只腳的來急急穿好。

須臾,金嬷嬷領着人從外頭進來,見他們已穿戴妥當,連暖爐都抱在了手裏不由得失笑:“二爺別急,就是晚了,夫人也不會怪您的。”

連二爺撇撇嘴:“阿姐說應了人就不能輕易反悔,我是好孩子,怎能說話不作數?”言罷,他看一眼若生,拔腳就要往外去。若生卻思量着,是否該叫上繼母朱氏一并前去。雖說姑姑只是父親的平輩姐姐,但祖父母去的早,姑姑便是長姐如母,又兼身份尊崇,她遠行歸來,在家的幾位叔伯嬸娘這會只怕都已迎過去候着了。

如是想着,若生便輕聲吩咐起了金嬷嬷:“使個人去請太太來,我們一道去。”

金嬷嬷這幾日見慣了她護着朱氏,聞言也不覺奇怪,只笑着應下,轉頭就打發了人去請。

連二爺卻等不及了,皺着眉頭嫌若生動作慢慢騰騰,像只池子裏養的王八……

金嬷嬷在旁聽見急得差點跌倒,忙将連二爺拉到一旁壓低了聲音道:“您可不能這麽說人,說人像王八,可是罵人的話!”

“……”連二爺聞聽是罵人的話,當即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眨巴着眼睛連連點頭。再見若生,他就攥了她的袖子輕搖兩下,“我錯了,往後再不這麽說了……”

若生笑得止不住,好容易收住了,便鄭重點頭道好。

太醫院的老太醫說過,她爹的心智年歲太小,還只剛剛明白世上有是非黑白,卻并不知究竟該如何衡量分辨。

但他本性純良,雲甄夫人素日也教得好,倒是長成了知錯就改,從不推脫耍賴的性子。

過得片刻,雲甄夫人進了二門,若生一行便直接往千重園去。

眼下還只是初春,滴水成冰的天氣剛過去,千重園裏大片的蜀葵都還處在凋零枯敗的模樣,遙遙望去,一片清寂寥落撲面而來。一群人在園中小徑間穿行,踩着腳底下錯落有致的鵝卵石,打頭的連二爺走得又急又快,若生便漸漸有些跟不上父親的腳步。

朱氏察覺,不動聲色地落後兩步,等若生跟上,便輕輕扶了她一把。

一衆人魚貫前行,很快走至了庑廊下,路過一間間大門緊閉的華屋。

朱氏是頭一回見,若生跟連二爺卻是早已見慣。她小時候,總跟着連二爺四處亂竄,千重園更是幾乎每日都要來轉上兩趟。雲甄夫人的這些屋舍,随手拉開一扇門,後頭都藏着連家數之不盡的富貴奢侈。她跟她爹一間間都溜進去扒拉過好東西。

雲甄夫人有置了專門擱衣裳的庫房,有只放鞋履的屋子,也有裏頭滿布胭脂水粉,香氣撲鼻的屋子……

千重園裏專門侍弄這些的,卻并非尋常丫鬟婆子。

若生靜靜垂在身側的手,冷得像塊冰。

她的眉眼間,亦仿佛多了幾絲寒氣。

再走幾步就能見到久別的姑姑,她打從心底裏覺得高興。然而她想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長廊盡頭,早有衣着整潔的婆子領着人匆匆迎了上來。

若生擡眼看去,只覺眼前的人面目模糊,一時間想不起是誰。但能被姑姑特地打發出來接他們的,想來也就只有她身邊最得器重的窦媽媽。

窦媽媽行進間,腳步聲輕而穩,明明走得極快極匆忙,但氣息平穩絲毫不見紊亂。窦媽媽的功夫很好,府裏皆傳,她能同雲甄夫人打個平手。

“二爺快請,夫人方才還念叨着您呢。”窦媽媽到了近旁,恭敬地墩身一行禮,言罷又面向若生,“三姑娘的身子可好全乎了?”

若生雖是二房的獨女,但她大伯父膝下也有兩位千金,是以她行三,府裏皆稱一聲三姑娘。

她朝窦媽媽淡淡笑了笑,颔首道:“已好全了。”

窦媽媽屏息聽着她說話,聽完便笑道:“奴婢聽着中氣也足,想必是無礙了。”

略寒暄了兩句,窦媽媽對朱氏也是客客氣氣的。

敘完話,一行人繼續往前去。

上了白玉石堆砌的臺矶,便有丫鬟打起了簾子。

只朝裏走了兩三步,若生便隐約聽見了些說笑聲。

模糊的話音,陌生又熟悉的動靜,令人難以分辯的人物……

一時間,千頭萬緒都朝着她心頭湧了上來,重重地壓在她的心尖上,令她幾欲窒息,面色陡然難看了起來。

她死死咬住唇瓣,才将這口氣艱難地喘勻了。

繼續走過一扇高大黑金石屏,一直走在她前頭的連二爺就撒腿跑了過去,高聲叫着“阿姐”。

随即,便有低低的婦人聲音笑着響起。

“仔細摔跤!”

若生驀地仰頭看去,但見黃花梨木的美人榻上端坐了一位薄妝高髻的婦人。

一件大擺寬袖的淡青色上衣,一條千綴百褶的金花紅裙,堆出了一個活色生香的貴婦人。

以她的年歲,若成親生子合宜的,這會早已做了祖母。

但她的面目,仍帶着少女般的玉色,帶着種冷冷的高傲的氣息。

她擡起手來,指尖蔻丹,灼灼似火。

那一抹紅,幾乎要在若生眼眶裏熊熊燃燒起來。

然而她閉不上眼,至少這一刻,她閉不上。

簇擁在美人榻周圍的,是一群年約十七八的少年郎,裏頭年歲最大的,恐怕也未有超過二十三的。

他們穿一色的衣裳,梳一色的發,着一樣的打扮。

于若生看來,他們都生得一模一樣。

她屏住呼吸,從左往右數了起來。

一二三……四……

數到第五個,那人霍然朝她看了過來。

眼睛低垂着,神色懶懶的,左邊眼角下,生着一粒小痣。

他沒笑,但唇角上翹,似天生含笑。

那輕淺而寡淡的笑意,卻像錦繡花叢間的一抹翠色,奪目異常。

是他。

若生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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