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祖業

小小的若陵納罕不已,此番連二爺見了也是一臉驚奇。

朱氏原只是剪了紙人來哄一哄他,權當是個樂子。沒曾想,這天傍晚,已接連下了幾日的雨竟真的漸漸小了,等到各處掌了燈,天上就已不大有雨絲落下,只有早前積聚在檐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掉,不多時便在地上彙了一小汪清泉。

清風一吹,又蜿蜒開去。

入夜後,這場春雨便算是過去了。

夜色黑沉沉的,瞧着卻反而比白日裏灰蒙蒙的天色更清透兩分。

月色依稀可見,彎彎一輪,細弱伶仃。

“掃晴娘”貼在窗子上,安安靜靜地望着夜色。

若生熄燈睡下後,也難得好眠了一夜。自她前些日子在木犀苑裏醒來,這段時間她就一直不曾睡好過。明知眼下一切安泰,可她只要一阖上眼,就少不得噩夢連篇,睡到夜半大汗淋漓醒來是常有的事。但今夜,她睡得很好。

有夢,卻也是香甜的美夢。

三更時分,綠蕉輕手輕腳起身,進來為她掖被子,頭一低便瞧見她在笑。閉着眼安靜睡着,身形舒展放松,眉頭不曾蹙起,唇角反倒是挂着抹恬淡的微笑。

第二天一早,若生也比往常要遲上兩分才起身。

她睜開眼時,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春日的天空因為放了晴,泛着碧藍的顏色。碎金般的日光照耀在琉璃瓦上,七彩流動,像一幅波瀾壯闊的畫卷。園子裏的草木漸次複蘇,該生綠芽的生綠芽,該抽條的抽條,一派勃勃景象。

她忙着起身洗漱,明月堂裏她爹也懷念着昨日那荷葉燒雞的滋味,慢吞吞從床上爬了起來。

推開門看了兩眼天,他驚得合不上嘴,于是就穿了鞋匆匆忙忙跑去同朱氏說,“掃晴娘”是真的!

昨兒個還是大雨瓢潑,轉眼便晴空萬裏。

連二爺覺得這小紙人可神,連帶着朱氏在他眼裏也跟神仙一般厲害。等到若生動身到明月堂陪他們一道用早膳時,他已目不轉睛盯着朱氏看了好一會,直看得朱氏面色酡紅,不自在得很。

若生見了也忍不住替朱氏尴尬,哪有這般直勾勾看人的?

她就佯裝不經意地拽了拽她爹的衣袖,笑道:“這轉眼就進二月了,想來淮城的蒲菜也都冒尖能吃了吧……”

連二爺一愣,轉頭問:“好吃?”

“那可不!”若生笑眯眯看着他,“取新鮮蒲菜做了湯,湯汁鮮得人連舌頭都要吞下去。味似嫩筍,卻又不是筍味,端的是清香甘甜,細嫩爽口,酥脆着呢。”

一箸脆思蒲菜嫩,滿盤鮮憶鯉魚香。

如何能不好吃?

連二爺饞了:“我得去讓廚房備上這道菜!”

若生拖着他不撒手,道:“這會可吃不上。”

“你方才還說進了二月,蒲菜該能吃了?”連二爺皺眉,一臉疑惑地看着她。

若生憋着笑:“淮城才有,遠着呢!”

且再過些時候,這蒲菜就該老了。越是圖鮮嫩的東西,越是難求。他們身在京城,委實不容易吃上。

連二爺眉頭皺得愈緊,而後突然恍然大悟,笑着說:“不怕,讓人加緊送上來便是!”

大胤朝多水,京城依水而建,偌大的一條運河更是早已挖得,由北到南,一通到底,大大縮短了幾地之間的路程。漕運在大胤一直十分興盛昌隆,而連家幾代來一直掌着大胤泰半的水路。

不過連家在連二爺這輩之前,并沒有人入仕為官。因此連家把控着水路漕運,明面上等同于同朝廷作對,一直處在半黑不白的尴尬位置上。

多年來,朝廷一直對這事耿耿于懷,但想要連根拔除這股勢力,牽一發而動全身,絕非易事。

大胤多水路,多漕運,自然也就多水盜水匪。大如某些沿岸幫派,小如零散孤舟鼠輩,林林總總,多如牛毛。連家是這裏頭最有勢力的一支,一旦沒了連家,原本的平靜就會被瞬間打破。

是故朝廷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且連家祖上雖是跑江湖出身,但到若生曾祖父這一輩時,便已同那些閑散小幫很是不同。

連家成了地頭蛇,也是強龍,水道上的規矩漸漸就由連家說了算。

沒兩年,膽敢在連家眼皮子底下動手的盜匪,就越來越少。

一條條四通八達的水路,有了難得的安寧。

就連時年的漕運總督,提起連家,也不得不說一聲缺不得。

彼時,連家的當家人是若生的曾祖父連卯。

他有手段有心計,世故圓滑,偏又再仗義不過,是個極厲害的人物。當年受過他恩惠的人,數不勝數。

于是在他的帶領下,連家硬生生從黑洗成了灰。

所以到後來,朝廷也不想着怎麽收拾連家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兩方勉強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安然共處着。

再後來,若生的祖父領着連家嫡枝遷到了京城,原先的那層皮也就跟着換了換。

待到嘉隆帝即位,雲甄夫人掌權,若生的幾位叔伯也長大入仕,各自迎娶了京城權貴家的姑娘。

如今的連家湊合着也算是身家清白的一門新貴。

而今南來北往的船只裏,至少還有一多半都屬于連家。

運往京師的漕船上,有各地名窯産的貴重瓷器,有本地罕見的新鮮瓜果衣料……也有正大光明領了牒的一船船食鹽……米糧,錢幣……

是以,連家的富貴,可想而知。

哪怕是從來不管事的連二爺也知道,想吃口蒲菜湯,讓人加緊從淮城送來就是。即便不夠新鮮了,至少也壞不了。

他一會工夫已想得妥妥當當的,扭頭就要找人去傳話。

若生失笑,忙讓他先用了早膳再去。

他這才坐下,夾了他喜歡的翡翠燒賣吃。荷葉邊的薄皮裏包的是素餡小菜,口子上倒綴着火腿細茸,形狀石榴,身綠如翡翠,頗得連二爺眼緣。味道也好,鮮美可口,滋味爽利。

連二爺用了兩只,還不忘提了公筷親自給若生和朱氏分別夾了只到碟子裏。

用過飯,因天氣晴朗,連二爺又吩咐完了吃的事,就想着要去花房裏将他養的幾只鳥帶出來曬曬日頭遛遛彎。

但才走出兩步,他就停下了,巴巴問:“誰陪我一道去?”

原就跟着他的金嬷嬷愣了愣,在旁答:“奴婢跟您去。”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似乎又覺微窘,遂又不吭聲了,只小步邁開了腿往前去。

若生頓時明白過來,就悄悄扯了扯朱氏的袖子,輕聲道:“這是想讓您跟着一塊去呢。”

朱氏輕輕“啊”了聲,抹一把額,“瞧我這笨的!”言罷,謝過若生,急急追了過去,走到邊上喚了聲二爺,道:“妾身陪您一道去。”

連二爺就翹了翹嘴角,笑起來了。

走得遠了,若生還能聽見他在說“掃晴娘”什麽的。

她就也忍不住笑起來,略收拾一番往反向走了去。

千重園裏那幾位,眼下還看不出端倪來,她能探聽到的也僅僅只是他們是從哪被姑姑帶回來的,至于旁的,想再往深裏挖一挖,委實不易。一則她不過是個半大孩子,不曾插手連家庶務;二來她手下無人,寸步難行,總不至直接跑到姑姑跟前指着玉寅幾個說,他們将來要禍害連家,留不得。

她揉揉臉,嘆口氣低下了頭去。

沉思片刻,她轉頭看了看身後。

綠蕉亦步亦趨地跟着,見她望向自己就微微笑了笑。

若生就也重新愉悅起來。

——總會有法子的。

她在心底裏輕聲告訴自己。

少頃進了三房地界,三叔派了人在門口候着她,她就沒再讓綠蕉跟着進去。

前世她總往四房跑,三房卻來得極少。

三叔是庶出的,同她爹不是一個娘生的,到底不如四叔來得親近。

加上三叔性子沉靜,話少,三房唯一的姑娘宛青行四,性子也随她爹,若生前世就也不愛同她打交道。

真論起來,她同三叔遠不及她同四叔熟悉。

跟着人進了後罩房,她先瞧見了門口站着的小丫頭,十歲上下的模樣,梳着辮子,上頭戴了朵珠花,模樣素淨得很。見她走近,就伸手去撩簾子。若生掃她一眼往裏頭走,卻發現這小丫頭也跟着走了進來,不由微微蹙眉。

三叔身邊什麽時候用上了這點歲數的丫頭了?

她不覺多看了兩眼。

對方被看得揪了揪衣擺,低頭輕聲道:“三姐,我臉上有什麽髒東西嗎?”

若生:“……”

原來是四堂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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