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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鏡堂向聶載沉叮囑路上的事宜。聶載沉一一答應。
劉廣在自己跟前對這個年輕人也是贊不絕口,讓他送妹妹回古城,白鏡堂很是放心,叮囑完便叫人發船。
船沿着江道緩緩地離開埠頭,漸漸遠去。
船艙隔成了好幾間,白小姐住最裏頭,中間睡白鏡堂派的随行丫頭,聶載沉和劉廣還有幾個船夫晚上在外間打地鋪。船走了兩天,到第三天,抵達了雲鎮,接下來改走陸路。
白家早有腳夫等在雲鎮的埠頭,準備好了馬車。聶載沉将汽車開上岸,提了白小姐那只有些分量的大箱子,擱在了後座的空位上。劉廣向乘馬車的随從交代過事項,自己就跟着白錦繡坐上了汽車。
到古城還有一百多裏路。劉廣坐前頭的另一個位子裏,白錦繡獨自坐于後座。因是敞篷汽車,開起來風大,她不戴帽了,改而用條印了美麗花朵的鮮紫色真絲圍巾包住了一頭的卷發,臉上架一幅很大的墨鏡,臉蛋也只有巴掌大,看起來幾乎遮了半張的臉。從上車後人就靠在椅背上,一語不發。
前兩天在船上時,她幾乎不上甲板,大部分時間都在艙房裏,更沒多說什麽話。劉廣經過這幾日的相處,深感小姐喜怒無常,變得和從前大不一樣,實在是不好伺候,怕自己說錯了話,不敢貿然開口。至于聶載沉,只專心開車,更是一句話也無。三人就這樣沉默地上路。
今天天氣好,這段路雖大多依山而開,彎彎繞繞,但路面修得已經很是平整,路況不錯,道路兩旁,樹木滴翠,時而溪流潺潺。本是一段怡人的風景,但對于劉廣來說,卻沒有那麽地享受。
前幾天去香港的時候,他上吐下瀉,看過西醫,回來又吞了好幾把清心滴露丸,症是好了,但還帶些虛。坐上汽車不久,就感到犯暈,乘了幾十裏路,汽車沿着山路繞來繞去,人變得愈發難受,開始還強忍着,後來就癱在了座椅上,臉色泛白,兩只眼睛發直,被身旁的聶載沉看了出來,停下車,問他情況。
劉廣呻,吟着說:“我乘不慣洋人的車,犯暈。小姐,要麽你們放我下來,我等後頭馬車上來,還是坐馬車好。”
聶載沉攙着劉廣下了車,到近旁的溪邊洗了把臉,又照顧着喝了幾口水,讓他在路邊的樹蔭下坐了一會兒,臉色才恢複了過來。
白錦繡說:“那就一起等吧。等他們上來了,我再走。”
劉廣趕緊擺手:“不用不用!小姐你只管自己先走。咱們開出來還沒多遠,他們上來很快的,我在這裏歇着等他們就好。”
他怎肯讓小姐留在這裏陪自己?
白錦繡知他謹守他自己認定的身份,她要是強行留下陪,他大約反而不适。到古城就這麽一條官道,後頭的馬車估計不久也會上來了,也就不勉強他,留了水給他,回到車上。
聶載沉叮囑劉廣好好休息,在劉廣不停的催促聲中,也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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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上只有他和白家小姐兩個人了。他用眼角餘光瞥見她已坐好,便重新發動汽車,正要踩下油門繼續前行,忽然聽到一道冷冷的女子聲音從腦後傳來:“知道什麽是l'éthique professionnelle?”
講武堂士官學校是按照完全現代的标準去培養軍事人才的,管理與教育訓練是非常嚴格的。三年的時間裏,除了全面學習戰術、兵器、地形、測繪、築城、馬術、衛生、沙盤教育、野外演習等軍事科目,必修的文化課裏,也包括英文和法文。
他的程度自然稱不上精通,但還是能聽得懂她在說什麽,應該是法語裏的“職業道德”,但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用意,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頭看向她。
白錦繡靠在椅背上,兩只白藕似的胳膊交抱在胸前,大大的墨鏡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聶載沉感覺的到,有兩道夾着小刀子的目光,正穿過了墨鏡的鏡片,射向自己。
“職業道德!”白錦繡接着說。
“懂什麽是職業道德嗎?像今天這樣,工作時間裏處理私人事務,我就不說你了。我只希望你記住,你是替我開車的司機,不是密探!下回要是讓我再發現你跟蹤我,你就給我滾!”
聶載沉頓悟。
應該是那天香港回來的船上,自己跟着她上了甲板,後來朝她走過去的時候,被她看到了。只是當時她沒有表現出來而已。
她看起來對此非常不悅。但竟然隐忍了這麽多天,直到現在邊上沒有旁人了,才發作出來。
聶載沉有些意外。
“是我不好,冒犯白小姐了。”
頓了一頓,他低聲說。
白錦繡繼續雙臂叉胸地盯了他一會兒。
“走吧。”她終于坐直了身體,發出命令。
聶載沉默默轉頭,踩下了油門。
他雙手掌控着方向盤,駕着身下的汽車,平穩地行在盤曲的山道之上。但身後的那位小姐心情似乎還是不怎麽好,山光水色也沒法令她陶然其間。他開了一會兒,她仿佛就不耐煩起來,催促了一聲:“快些!”
聶載沉微踏油門,加快了些速度。
“你屬烏龜的嗎?這跟烏龜爬有什麽區別?”
“白小姐,這樣已經不慢了,沒必要再快。”他應道。
“我叫你快,你就給我快!”
聶載沉耐心地解釋:“今天風有些大,而且有穿林風,不适合開得太快。我保證能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到的。”
他身後的那位小姐盯了他的後腦勺片刻,紅唇裏發出一聲嗤笑:“我是真的佩服我哥,哪裏竟然找來了你這樣一個人。自然了,不用你,我自己走路的話,天黑之前,想必也是能夠走到的……”
聶載沉沒有出聲,任她譏嘲,雙目望着前方,保持着原來的速度,卻沒想到她話音未落,突然發出了一道略帶倉皇的叫聲:“哎呀!”
聶載沉沒防備,下意識地微踩剎車,扭頭看她。
原來是她頭上包着的那條絲巾被一陣從斜旁裏突然刮來的大風給卷脫了出去,長發頓時狂舞。她探身伸手去撈,自然沒撈着,身子卻碰到了邊上的那只箱子。箱子從原本的位子上滑了些出去,恰好車子減速,出于慣性,箱子的一角便砰地撞到了前頭的座椅靠背上,蓋子上的鎖扣松脫,被大風一掀,整個蓋子就開了。
箱中除了衣物,上層還有一個很大的畫夾。一瞬間,一些輕巧衣物和十幾張從畫夾裏掙脫出去的紙,跟着那條絲巾一道,飛散出了車外。
“停車!停車!”
白錦繡吃了一驚,慌忙蓋上蓋子挽救,阻止了剩餘的東西繼續飛,又手忙腳亂地撈出了纏進嘴裏的一绺長發,喊了起來。
聶載沉踩住剎車,将車停在了路邊。
“你怎麽搞的?你會不會開車?”
白錦繡一把摘下墨鏡,美眸圓睜,怒氣沖沖地朝着聶載沉大聲地嚷嚷。
聶載沉迅速看了眼身後。
還好,道路兩邊是片地勢平緩的坡地。她箱子裏飛出去的衣物和那十幾張畫稿雖然落了一地,但應該都在。
他道了聲歉,匆匆下車,去替她撿東西,剛拿起最近的看起來像是披肩的一件絲綢質地的衣服,近旁就伸過來一只手,将衣物從他手中一把奪走。
“誰允許你碰的?”她大概是太生氣,白臉蛋子都泛紅了。
她伸手過來奪衣物的時候,兩人的手有短暫的交錯。在那只五指纖細的白嫩小手的映襯下,聶載沉忽然第一次發覺,自己的手原來被太陽曬得這麽黑,皮膚是這麽的糙。而且剛才也沒留意,直到被她追上來阻止了,他再望向四周,這才看清,除了這件衣裳,飛出去的還有幾件布料很少的看起來像是布頭的帶着蕾絲的小巧物件……大約是她穿裏面的……
他急忙縮回手,背過了身去。
“給我撿畫去!一張也不能少!”
“還站着幹什麽!還不快去!”
身後又是一道嬌叱。
聶載沉拔腿就朝遠處跑去。
他并非故意,但撿的時候,無法避免地會看到畫稿上的內容。
有鉛筆素描,畫的是他不認識的一個有着短卷發的年輕洋男人的石膏大頭像,線條細得連每一根發絲的角度都惟妙惟肖,仿佛真的一樣。也有速寫,關于街道和風景之類的內容。每一張的角落,都會有一個類似備注的名稱和日期。
十幾張畫稿,被他一一地撿了起來,還剩最後一張,被風吹到樹梢頭,正好卡在一簇濃密的枝葉之間,風吹着紙張的一角,不停地掀動,發出撲啦啦的聲音。
這是一棵大樹,樹幹至少有七八米的高度。聶載沉目測了下,用石子将已經撿回來的一疊畫稿壓在地上,敏捷地爬上樹,伸手去夠。
他撈過了畫稿,視線無意識地掃過畫面,正要下去,人一定。
這竟是一幅裸女的畫像。熟悉的臉,神情卻是從未見過的嬌憨,微微地歪着腦袋,長發因為這個動作,垂落在了一側的胸脯上,除此之外,再無遮蔽。線條的窈窕和鮮活、肌膚的柔軟和光澤,光影、濃淡,在繪筆下纖悉無遺——給他的感覺,就好似她剛剛出浴,正對鏡自照。
他不懂鑒賞畫的好壞,他只感覺的到,看見的東西,美得令人窒息。
當視線裏撲入角落裏的英文“自畫像”和繪于上月某日的日期簽時,他的後背騰地發燙了,熱汗瞬間從他皮膚的每一個毛細汗孔裏蒸了出來。
“你在看什麽?”
就在這時,一道怒斥之聲,随風飄入了他的耳中。
他的手一抖,畫紙脫手而落,被風再次卷走,人也失了平衡,一頭從樹上栽了下來。
好在他身體反應夠快,就在落地的前一秒,反射弧般地以腕撐地,曲肘平衡住了身體。
他轉過頭,看見白家小姐提着裙裾,正朝這邊奔來,急忙從地上一躍而起,邁步要去追那張畫,人動了一動,又停了下來。
白錦繡剛才撿完了自己飛出去的衣物,回到車上放箱子裏時,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下,慌忙去翻畫夾裏剩下的那疊畫稿,立刻變了臉色,飛奔而至。
她氣喘籲籲地跑到樹下,抄起地上的那疊畫稿,飛快翻了翻,又看了眼前頭那張正被風吹着在地上翻滾的畫,臉頓時漲得通紅。
“誰準許你看的?”她的眼睛裏仿佛冒火,氣急敗壞的樣子。
“我……”
聶載沉喉嚨又幹又澀,一時說不出話。
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一把推開他,掉頭慌忙去追前頭的那張紙。
聶載沉被她推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站穩後,他望着那個追着畫紙滿地跑的背影,遲疑了下,轉身慢慢回來。
他在車上等了許久,終于,她抱着那疊畫稿,慢吞吞地走了回來。
她目不斜視地上了車,将畫放回到箱子裏,鎖死扣,立刻重新架上大墨鏡,攏了攏頭發,狀似随意地将臉朝向了路邊,仿佛那裏有什麽吸引了她注意力的東西。
聶載沉握着方向盤的掌心潮濕。他雙目筆直地看着前方,問:“走嗎?”
她淡淡地唔了一聲,便将身體側了些過去,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似倦了。
聶載沉小心地發動了引擎,在氣缸發出的低沉的咆哮聲中,繼續駕車前行。
接下來的一段路,聶載沉依舊用他的速度平穩地前行着,她也安靜了下來,人縮在位子裏,小小的一團,一言不發,更沒有再抱怨他的龜速,或者催促什麽,猶如睡了過去。直到路邊開始有背着籮筐推着獨輪車的行人來來往往,好奇地停下,遠遠張望着這輛對于他們來說是完全新奇的汽車和車上的那對顯得很不協調的男女。
古城到了。
聶載沉小心地放緩車速,開口問她家的方向。
她動了動身子,擡起一只手,用根尖尖的指,戳了戳方向。
聶載沉猶豫了下,停下車。
她略略蹙眉,盯着他的後腦勺。
他沒有回頭,目光看着前頭的那座老城門,低聲道:“對不起白小姐。我不懂西畫,但知道那是什麽。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也向你保證,我會很快就忘掉的。”
他的聲音誠懇無比。
“走罷!”
片刻之後,身後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聶載沉立刻重新發動,駕車載着她,入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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