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聶載沉下了上崗, 走到橋頭溪邊,停在牧童身後:“石頭!”
石頭是他族兄的兒子,家就住在他家近旁。
那牧童轉頭,突然看見聶載沉站在溪邊笑望着自己,眼睛頓時瞪得滾圓,一把丢掉手裏剛摸起來的幾個螺蛳,大叫一聲:“二叔!”跟着從水裏爬了出來, 奔到聶載沉的面前。
“二叔你怎麽突然回來了?”
“咦?二叔你的頭發怎麽沒了?”石頭看着聶載沉的短發, 吃驚不已。
聶載沉從行囊裏拿出路上随手買的用作幹糧吃剩下的幾個油撒子, 遞了過去,問道:“你嬸奶奶好嗎?”
石頭的嬸奶奶就是他的母親。
石頭吞了一口唾沫,也不管頭發了, 接過油撒子。
“好!昨天我才跟着爹去砍柴, 給嬸奶奶也送了一捆柴火呢!”
小石頭說完咬了一口吃的, 老牛也忘了牽,光着腳轉身就朝裏頭跑去,一邊跑, 一邊大聲喊:“二叔回來了!我二叔回來了!”
聶載沉順手牽牛進去。許多村民聽到了小石頭的喊聲, 從院門裏出來。
村民對聶載沉的父親十分敬重,連帶對他也是, 說他出去後投軍也封了官,看見他真的回了,紛紛和他打招呼。
聶載沉笑着與村民寒暄,看見石頭攙着他太公出來了, 太公顫巍巍地喊自己的小名。
太公是村落裏年紀最大的長者。
“沉哥回來啦?回來好!回來好!太公好久沒看見你了!咦,沉哥你頭發呢?”
聶載沉見衆人都盯着自己的頭,笑着上去叫了聲太公,說廣州将軍現在不管人留什麽發了,因在軍中,剪短了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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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詫異,議論紛紛,太公唏噓不已,嘆息:“世治禮詳,世亂禮簡啊!哎,這世道……”
聶載沉取出一袋煙葉奉上。
“我不在的時候,多虧太公你們代我照顧母親,這是外頭帶的煙葉子,您老人家抽抽看,要是好,下回我再帶。”
太公又高興了起來,笑道:“都是一家人,應該的,不用見外。趕緊回家吧,你娘還不知道你回來。”
聶載沉快步來到村後一座暮色籠罩下的安靜院落前,輕輕推開門,穿過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庭院,走過挂着一塊“耕讀傳家”四字老牌匾的堂屋,朝着後屋走去,叫了聲娘。
聶母獨居歇得早,剛吃過飯,這會兒在屋裏就着窗口透進來的白天最後一點餘光做着針線,忽然仿佛聽到兒子的呼喚聲,遲疑了下,擡起頭。
聶載沉推開了房門。
“娘,我回來了!”
“載沉!”
聶母驚喜不已,急忙放下手中針線去迎兒子。
“你怎麽突然回來了!娘剛才聽到你的聲,還以為聽岔了!”
聶載沉道:“我都好久沒回來看娘了,娘你沒生我的氣吧?”
聶母笑着搖頭,端詳着兒子,問他怎麽頭發沒了,起先有些緊張,得知軍中人大部分都這樣了,廣州将軍現在已經不管了,松了口氣,又說他比上回看見的瘦了許多,要他坐下去,自己立刻去給他做飯。
這時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石頭母親和村莊裏的另幾個婦人拿着家中吃食過來了,有紅薯玉米,石頭母親還拿來了一條平常舍不得吃的煙熏臘肉。
今年年成不好,聶母知大家日子都很緊,連連推辭。婦人們笑道:“我們都是看着沉哥大的,沉哥如今出息,我們都高興,難得他回一趟家,幾口吃食而已,嬸娘不要就是瞧不起我們了。”
聶母只好收下,連聲道謝。婦人們不走,又打趣聶載沉:“沉哥也不小了,從小就是我們太平最俊的後生郎,要不是嬸母不說親,家裏早被人踏平了門檻。大家都說沉哥在外頭有了媳婦呢!這趟回來,怎麽還不帶媳婦?我們可都在等着呢!”
聶載沉笑而不語,任衆人取笑。大家說笑了一陣,也知道聶載沉剛回,母子應當有話要說,這才走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聶載沉吃完母親替自己做的柴火飯,收拾了東西,就來到母親住的屋,看見母親坐在桌邊,桌上放着個針線簍,飛針走線正在做鞋。
桌上點着一盞油燈,光線有點暗,聶載沉看着母親低頭露出的白發,心裏觸動,上去撚亮油燈。
“不用這麽亮,費油。娘眼睛好,看得見。”聶母說。
聶載沉将油燈撚到最亮。
“娘,你身體最近怎麽樣?腿腳還疼嗎?”
“都挺好。現在天氣好,腿也不怎麽難受了,家裏事情我自己都沒問題,平常挑水砍柴有他們幫我。你安心在外頭做事就是,不要挂念。”母親一邊說,一邊低頭繼續做着活,語氣尋常。
聶載沉望着燈下慈母眼角的皺紋和蒼蒼的白發,一時心緒翻湧,只覺難以啓齒。
該怎麽告訴她,自己就要娶妻的這件事。
他喜歡白家的女兒,從漸漸上心,無法忘記,到後來,喜歡得只要一聽到繡繡這兩個字,心跳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
但是再喜歡,他也從沒想過得到她。
他才二十一歲,已經做到了标統的位子,人人提及都說他年輕有為,但她随便穿戴的一件首飾,或許就是他十年軍饷也買不起的,更不用說供養她,讓她享受着和從前在白家一樣的生活了。
他知道自己離能夠夢想得到她的資格,還很遠。
而現在,因為一時控制不住,他做了不該做的事,人生也徹底随之改變。
他竟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她,簡直如同做夢。
她被人诟病的那些驕縱和任性,在他的眼裏原本完全無關緊要,甚至她原本應該就是這樣的。她若不這樣,也就不是那個破了他的戒律,把他迷得無法自控的白錦繡了。
可是一旦談婚論嫁,就不只是自己和她兩個人的事了。她的任性,也就變成了他的的隐憂和負擔。
他知道母親一定會很高興的,只要他開口說他就要娶妻了,不管他将娶的女孩是怎樣的,母親都會欣然 ,因為他要娶她。
開口說這個并不難。
但是這婚事來得實在太過倉促了,對他來說如此,他知道她應當也是一樣。
他無法保證自己能對她保有長久的吸引,畢竟,他是如此一個乏味的人。如果他不能長久地吸引住她,她真的很快就對自己情松愛弛,兩人不能長久,到了那時,他又該怎麽告訴燈下這個歡喜的懷着殷殷期盼的母親?
聶載沉心緒紊亂,幾次想要開口,話到嘴邊,卻總是說不出來。
“載沉,剛才你嬸她們開你的玩笑,你別往心裏去。娘一直沒和你提,這兩年你不在家的時候,咱們太平好些人家過來說親,當中也有不錯的大戶,但娘沒說,就是怕娘看中的,你不喜歡,勉強答應,日後還耽誤了人姑娘。娶妻是一輩子的大事,寧可晚些,不能草率,更不能将就。你在外頭好多年了,娘記得你出去的時候,身子骨還單薄呢,娘當時不放心,又知道咱們太平這地方小,關不住你,一咬牙就放你走了,一轉眼,你也成大人了……”
聶母一邊低頭做着活,一邊絮絮叨叨。
“你在外頭,娘不求你大富大貴,只要你平平安安,往後再娶到個賢惠的體貼你的人,你們倆和和美美過日子,再生個一男半女,白頭到老,娘這輩子也就沒什麽可求的了。”
聶載沉眼眶忽然有點發熱。
“你怎麽都不說話?怎麽了?”
聶母停了手中的針線,借着燈火看了他一眼。
聶載沉一頓,搖頭。
“你這趟突然回來,是不是有事啊?娘見你好像有心事。”聶母狐疑地看着他。
聶載沉忽然臨時改了決定。
“沒事。”他微笑道,“确實是長久沒回,正好有事經過,就順道回來看一眼娘。”
聶母放心地笑了:“沒事就好,娘就放心了。你趕了大老遠的路,累了吧,剛才你吃飯時,娘幫你鋪好了床,你早些去歇息。娘再做一會兒針線,也好睡了。”
這一夜,聶載沉躺在他從小長大的這間屋裏,聽着窗外聲聲秋蟲鳴叫,渡過了一個輾轉難眠的夜。
第二天他幫母親翻修過豬圈破漏的屋頂,砍了足夠她燒一兩個月的柴火,在家裏又過了一夜,留了些錢,再給石頭家也送去二十個銀元,然後辭別母親,踏上返程。
返程的行囊裏,多了幾件母親之前陸續為他做的新衣。
他回到廣州的時候,距離他出發時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剛回到西營自己的宿舍,放下東西,他手下的幾個營官就聞訊而來,興高采烈地告訴了他一件他不在時發生的事。說一标裏那幫平日聚在蔣群身邊的人背地說他靠着白家裙帶關系才上位做了标統,前些天放假出去,他們叫上陳立等人跟了上去,借故尋釁,圍住将那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對方知道高春發會袒護,避過高春發,直接擡着個被打斷腿的告到了康成的面前。本都做好了受罰的準備,沒想到康成不過只罰了他們每人半個月的軍饷,對方也被痛斥了一番,簡直是占到了大便宜。
“大人,當時我們兄弟可都氣壞了,實在替你不平,就是關禁閉吃鞭子,也非要教訓教訓那幫眼紅病的仆街!将軍大人這回居然還挺明理,倒是我們兄弟之前沒想到的!”
他們又怎麽知道康成的心思。自家不可能娶了,最怕的就是便宜了顧家。現在一拍兩散誰也別想得,外甥女最後嫁給了無關利害的聶載沉,康成簡直是意外之喜,自然樂見其成。
“大人你放心,要是那些人還敢胡說八道,我們兄弟見一回打一回!”
從決定找白成山提親的那一刻起,聶載沉就知道這種背後的議論是少不了的。
他禁止手下人往後再這樣行事,随後去找上司報了個到,徑直去了西關白家。
剛才去見高春發時,高春發告訴他,他未來的岳丈白成山在前幾天已經帶着白小姐到了廣州。
白成山在家,得知他回來了,十分高興,領他到了書房,笑着讓他坐。
“什麽時候回的?路上怎麽樣,你母親呢?”
聶載沉沒有坐,依舊站着說:“今天剛到的廣州。我母親沒有随我來。她腿腳有些不便,路途遙遠,所以不便過來。具體婚事,您這邊看着辦就行。”
白成山有點意外,再一想,又起了疑慮。
身體不便或許固然是個原因,但莫非也是因為聶母有齊大非偶的想法,不是很支持兒子娶自己的女兒,所以才對婚事沒那麽熱絡?
兩家門庭相差懸殊,這是個事實。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是自己兒子娶妻,面臨這樣的情況,自己未必就完全沒有顧慮。
“你母親那邊,真的沒再說別的什麽嗎?如果令堂有顧慮,婚事該怎麽操辦好,咱們都可以商量的。”白成山說。
“我母親沒什麽顧慮,對婚事是樂見的。”聶載沉說。
他既然主動找自己開口求娶女兒,以後必會負起他的責任。
對這一點,白成山深信不疑。這也是能放心把女兒交給他的緣故。
對這個女婿,白成山實在是太過滿意,也是出于私心,并不想中間再出什麽岔子。聽他這麽說,也就不再多問了。
他沉吟了下,道:“這樣吧,等你們這邊事情辦了,你帶着繡繡去看你母親,在那邊也辦一下。該有的,咱們的都不能缺。”
聶載沉向他道謝。
“這邊原本初步選了幾個日子,想等你母親到了和她商量。既然這樣,我做主了,你和繡繡的婚期就定在月底,怎麽樣?”
“一切聽憑岳父安排。”
聶載沉答應了下來,陪着白成山又說了一會兒話,告退而出。
他從白成山的書房裏出來,沒走幾步,腳步就停頓了下來。
他看見她就站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看着自己,長發垂腰,身穿藍色長裙,纖腰一握,素面幹淨似雪,看起來文雅又清麗。
走出那扇書房的門時,他心事不解,只覺滿心負罪,但是現在,突然這樣看到了已經一個多月沒見的她,聶載沉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他走不動路了,站在原地,看着她朝着自己慢慢走來,走到面前,低聲說:“我天天待在家裏,好悶。我要去後頭園裏逛一下,又怕有蟲子,我要你跟着我!”說完轉身就走。
她的語氣起先是抱怨的,最後是命令的,可是細聽,從頭到尾,又帶着滿滿的撒嬌意味。
聶載沉望着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地邁步。一前一後,他跟着她穿過白家後頭那毗連曲折的的重重屋廊和門牆,最後停在了一口小水池旁。
池子裏養了十幾尾大紅魚,風一吹,池邊一株老柳的黃葉便飄飄蕩蕩地落到浮着綠藻的水面上,猶如片片葉舟,惹得魚兒不時浮上水面追逐啄食,水面泛出一圈圈的細細漣漪。
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對于白錦繡來說,真真是度日如年,夢裏也全是情郎的身影,好不容易前幾天父親帶她來了廣州,她盼啊盼,終于盼到他回了。
父親不許她在兩人結婚前再私下和他一起了。可是她忍不住。
真是沒用啊!分明之前還氣他有點心不甘情不願的,現在才一個月不見,就天天地想,今天一知道他來了,又裝不了女孩子該有的矜持。
白錦繡在心裏暗暗地鄙夷自己。
現在這裏靜悄悄的,只有她一個人。
她暗暗地希冀他抱住自己,對她說,過去的這一個多月裏,他很想她。
或者,他要是害羞,那麽由她抱住他的脖頸,悄悄對他說,她很想他,那也是很好的。
兩人面對面地站着,幾縷柳枝在風裏微微垂蕩,園中如此寧靜,靜得仿佛能聽到黃葉落到水面的聲音,魚兒水下唼喋的聲音,還有她自己的心跳。
白錦繡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卻發現他的兩只眼睛看着旁邊池子裏的嬉魚,思緒似是陷入某種恍惚,注意力根本就沒在自己的身上,心中頓時失落無比,剛才的旖|旎念頭一下就消散了,更不用說撲過去抱住他說自己想他了。
她勉強壓下心中不快,揪下來一段在身畔飄蕩着的柳條,若無其事地說:“你母親來了嗎?要不我去接她,住到我家裏?房間我都已經準備好了,很清淨,不會有人打擾她的。”
聶載沉擡眸。他望着她一眨不眨凝視着自己的那雙美麗的眼眸,這一刻,心中忽然湧出了無比的愧疚與深深的懊悔。
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糟糕和不堪。
他不應該這樣瞞着她的,這也不是他一貫的做事方法。他或許應該和她談一下的,當然,前提是他一定會負責的,會努力給她自己能給的最好的生活——如果她想明白了,還依然願意下嫁的話。
“繡繡,你真的喜歡我嗎?你想清楚了,嫁給我,你以後真的不會後悔?”
他遲疑了下,望着她,問道。
白錦繡的心火再也忍不住,忽地竄了出來。
那天做了那件事後,她對他的反應就耿耿于懷,心底仿佛有根刺,一直沒法徹底忽略。
她承認一開始是自己想要設計他的,可是後來,她真的已經發狠要算了的,是他追了出來強行留下她又睡了她的。
現在倒好,都要結婚了,他竟然還在這裏問她這種無聊透頂的話。
她實在忍不住要發脾氣。
“聶載沉你到底什麽意思?你覺得我是很随便的人,什麽男人的床都閉着眼睛往上爬,是不是?”
聶載沉急忙搖頭:“不是,你別誤會——”
“你就是這樣想的!你瞧不起我!”
滿滿的委屈湧上了心頭,她眼圈紅了。
“我知道你一開始就很勉強!那就算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非要嫁你不可!”
她把手裏那枝葉子已經被她揪光、連枝子也快要揪爛的柳條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臉上,在他臉上留下了一道紅痕,轉身就走。
“繡繡——”
聶載沉急忙追了上去。
“不許你再這樣叫我!你給我聽着,我現在就後悔和你一起了!我無需你負責什麽,不過睡了一覺罷了,算得了什麽!你給我滾,別再讓我看到你了!”
白錦繡還不解氣,看見路邊一只花盆上頭鋪了一層小鵝卵石,順手抓了起來,朝他丢去,小石子砸到他的身上,嘩嘩地掉了滿地,她提起裙子丢下他跑了。
“繡繡!”
聶載沉追了上去,見她越跑越快,一下就轉過了一從花木,心裏一急,幾步追了上去,她已是不見蹤影,不知道跑上了哪條岔道。
仿佛秘境裏的一只精靈,徹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四周花木郁郁,幾只野蜂嗡嗡,飛舞在路邊一簇秋海棠的花心上,盤旋了幾圈,見無蜜可采,又振翅飛走了。
聶載沉停下了腳步,心慢慢地下沉,紛亂無比。
“聶姑爺?”
片刻之後,白家的一個花匠路過,見他一個人停在花|徑上,身影仿佛凝固,躬身叫了一聲。
聶載沉回過神來,朝望着自己的花匠點了點頭,打起精神回到了前頭,問了聲遇到的一個白家下人,被告知小姐剛才回到房間裏去了。
他還不知道她的房間在哪裏。問了聲,在白家下人的注目之中,找了過去。
她房間的門緊緊地閉着。
他叩門,輕聲叫她開門,裏頭卻始終沒有動靜。
“繡繡,你開下門好嗎,我真的沒那個意思……”
門開了,她眼睛紅紅地站在門口,說:“聶載沉,我覺得我之前确實沖動了,我需要再考慮下這件事,你回吧,驚動我爹,大家都沒意思。”
她關上了門。
聶載沉在門外默立了片刻,終于轉身離去。
他終究還是沒有再去找她了。
他回到西營,默默地等待着白家派人來傳話,婚事暫緩,或者直接取消。
他每天照常晨起晚歸,在校場上揮汗如雨,操練着士兵。和士兵摔打時,下手也變重了,弄得士兵們現在都有點怕他,不敢和他過招了。
他必須要在白天的校場上耗盡身上的最後一絲氣力,晚上回來才能入睡。
他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她要是真的想清楚了,那也很好,她原本就是不該屬于他的海市蜃樓。
但是午夜夢回,心底裏那無法抹去的深深的遺憾和愧疚,總是令他徹底失眠。
不止是他的生活,連同他整個人,已經徹底地被那個叫做白錦繡的女孩子給攪亂了。他的頭頂現在懸了一柄劍,他等着掉落,插自己一個大血窟窿。
全都是他該受的。他活該。
但是他等待着的最後審判,竟然始終沒有到來。
白家那邊一直平靜無波,根本就像沒發生任何事似的,管事們依舊忙忙碌碌地準備着喜事,三天兩頭找他問事,又帶來裁縫給他量體制衣,要做中式和西式兩套喜服。十來天後,多家報紙也同時刊登了一則以白成山和聶母的名義聯合為一雙兒女舉辦結婚典禮的聲明啓事。
聶載沉覺得自己像在做夢,暈乎乎的被推着前行。
婚期的前幾天,他被劉廣叫去,說要拍結婚照。
他匆忙放下手頭的事,趕到了那家照相館。
白錦繡人已經在那裏了,坐在一面大鏡子前,七八個人衆星捧月似地圍着她,忙着給她整理頭紗和身上那件白色的婚紗。
她應該是廣州城第一個穿着西式婚紗拍結婚照的新娘,美得不可方物。她笑盈盈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和奉承着她的那個姓托馬斯的洋人照相師說說笑笑,當視線落到鏡中停在她身後的那個年輕男人的身影時,眯了眯眼,和他對望了片刻,接着站起來,微微翹着她漂亮而驕傲的尖尖下巴,朝他走了下來。
聶載沉心跳得如同震雷,手心裏捏滿了汗,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到自己的面前,似笑非笑地道:“站着幹什麽,還不去換衣服?”
“托馬斯,叫你的人幫他換衣服!”她轉頭,吩咐了一聲。
照相師立刻笑容滿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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