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聶載沉乘着昨夜最後一班火車, 于淩晨兩點回到廣州。
他的身邊除了兩名随行, 無任何排場, 也沒有通知人來接。
深夜的車站光線昏暗, 火車上下來了零星幾十個行夜路的乘客, 站務員睡眼惺忪地坐攔在站臺的出口前,不耐煩地吆喝乘客出示車票檢查予以放行。
“走什麽走?趕着投胎?票!”
前頭的人走了過去,站務員打着哈欠, 翹出一條腿, 攔住了通道,将聶載沉的一名随行擋住。
随行面露怒色,正要呵斥, 聶載沉阻攔了他,示意配合。
随行取出了票。
站務員拿過票, 翻了翻, 擡眼觑了下走近的人,借着燈光, 忽然認了出來, 吃驚不已,慌忙收回架着的腿, 一下跳了起來, 先是不停鞠躬, 很快又改為下跪:“小的剛才不知道是司令回來,有眼無珠!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随行看了眼聶載沉,立刻呵斥:“幹什麽?現在是民國了!不興這一套!沒看報紙嗎?起來!”
站務員哎了一聲, 從地上爬了起來。“小的習慣了,一時沒想起來……冒犯了司令,司令恕罪,司令恕罪,下次再也不敢了……”
國體雖變,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積習卻是難改,從上至下,無不如此。聶載沉想起南京此行種種,明争暗鬥,波詭雲谲,未來恐怕仍是國步多艱,心情不禁有些沉重,邁步從通道口走了過去。
出了車站,他讓随從各自回家,自己卻在廣州漆黑的深夜街頭獨自立着,眺望着西關方向的漆黑夜空,良久,終于轉身,往司令部而去。
除了那裏,他也無地可去了。
司令部裏除了站崗的衛兵,空無一人。聶載沉回到自己休息的地方,只覺滿身疲憊,脫了外套躺了下去,閉上眼睛。
離天亮還有兩個小時,他還可以抓緊時間休息下。
但他卻怎麽也睡不着。一閉上眼,眼前就是他離開前那夜她被別的男人深夜送回家的一幕。
那位羅公子顯然是在大獻殷勤,居心叵測。她卻和他笑語盈盈。
雖然極度嫉妒,當時一度恨不得上去,宣示自己對她的所有權,但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起來是那麽相配。
她是他的女人,以前對他那麽好,追着他,一定要嫁給他。現在她卻再也不肯原諒他了。
他真的被她無情地抛棄了。
他又想起那天她不知怎的誤送了秘書官說的什麽大補湯來自己這裏時的情景。就是在此刻身下的這張鐵床上,他留下了她,纏綿許久。那會兒就是讓他直接死在她身上,他大概也是心甘情願,毫不猶豫地點頭。
聶載沉忽覺自己前所未有地無力。
深夜這種被得而複失的孤單啃噬得無法入眠的時刻,男人大約也是可以允許軟弱無力的。
黑暗中,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摸索出了一盒軍隊特供的煙,又摸索出一只打火機,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伴着沖進肺腑又出來的那陣辛辣而嗆人的煙霧,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八點鐘,秘書官騎着輛自行車準時來司令部上班,聽到侍從室的人說聶司令昨晚已經回了,匆匆停好車,一路小跑地到了辦公室,敲了敲門,推開,探頭進去,果然,他已坐在辦公桌後,在看着自己此前留在桌上等着他審閱的文件,哎喲了一聲,進去敬禮說:“司令您怎麽不聲不響就回來了?市政府昨天還向卑職打聽您的消息,問您什麽時候回,到時要組織軍樂去車站迎接您呢。”
聶載沉端坐在桌後,衣裝嚴整,軍服上的衣扣扣得整整齊齊,臉頰也刮得幹幹淨淨,人顯得英俊而精神。
他擡起頭。“我不在的時候,有事嗎?”
“有,有!”
秘書官急忙放下公文包。
“司令你去南京後沒幾天,老家就來了個人,說是您母親在家中摔了一跤,有些嚴重,昏迷不醒,您老家縣城裏的郎中治不了,他們就找來這裏通知您……”
聶載沉吃了一驚,扔下手裏的文件,猛地站了起來。
“這麽久了,為什麽不發電報通知我?”
他的話語帶着怒氣。
“司令您別急!我還沒說完,”秘書官忙道,“當時我立刻通知了夫人。夫人趕了過來,說您知道了也回不來,不必影響您,她第二天就帶着醫生趕了過去,前幾天才回。我聽送她過去的衛隊隊長說,老夫人已經平安無事了!”
聶載沉一愣,定了片刻,突然撇下秘書官大步而去。
他開着司令部裏新置的那輛代步車,趕到了西關白家。
“聶姑爺您回來了?”門房已經好久沒看到他,見他來了,十分高興,急忙打開了門。
“你們小姐在家嗎?”
“小姐一早就去東山工廠了,您進來坐……”
聶載沉擺了擺手,跳上車,立刻轉向往東山而去。
東山位于廣州城東郊外,大東門出去幾裏地,因附近幾座平緩的小山丘而得名。再過些年,這裏将會變成廣州新貴階層的聚居區,別墅雲集,但現在還沒這麽熱鬧。附近只有稻田魚塘,一些洋人以及本地商人投資興辦的工廠,還有一個高爾夫球場。
聶載沉一口氣趕到工廠。
門衛是個彪形大漢,不認得聶載沉,見他穿着軍服,很有氣度,不敢不敬,但顧忌工廠的規矩,也是不敢立刻放行,隔着鐵門說:“這位軍爺,您稍等,我先去通知下我們白經理。我們這裏多是女工,白經理有制度,訪客須得經許可才能放行。”
聶載沉壓下心中恨不得立刻見到她的沖動,看了裏頭一眼,颔首。
門衛跑了進去,很快出來,給他打開鐵門。
聶載沉問了聲她辦公室的所在,走了進去。
工廠占地不是很大,但環境整潔,布局合理,車間和文員工作區分開。車間裏整齊地擺着一架架機器,一片忙碌景象。
聶載沉找到了她的辦公室。一間兩層樓的房子。一個戴着眼鏡的年輕男秘書坐在門口房間裏,見他進來,站起來指着後頭說:“您是聶先生吧?白經理在後面,您進去就行。”
聶載沉定了定神,走了進去,走到一架通往二樓經理室房間的樓梯前時,他停下了腳步。
白錦繡就在二樓的走廊上,側對着他,和一個看起來像是工廠管理人員的中年男人在說話。
她穿了身灰色的男人樣式的褲裝,高跟鞋,長發用枚發夾整齊地束在腦後,柔軟而微微卷曲的發絲貼着她修長優美的白皙脖頸,順服地垂落在後背,白嫩的手指裏,夾了支細長的鉛筆,随她說話的節奏,精心修過塗了紅色指甲油的指尖,輕輕地敲着筆杆。
聶載沉不敢驚動她,等着。
白錦繡早就瞥見他進來了,沒有理睬,繼續和副經理說話,說完了,副經理下樓,看見聶載沉,認得他,忙叫他“聶姑爺”。
聶載沉颔首。等人走了,仰頭看她,見她走到了樓梯口,雙臂抱胸,居高臨下,冷冷地看着自己。
他略一遲疑,正要上去,她已是開口。
“找我什麽事?”
聶載沉頓了一頓,停了下來。
“我昨晚回來的,早上聽說我母親之前出了事,是你……”
“你母親已經沒事了!”她打斷了他的話。
聶載沉繼續道:“我知道。我過來,是想向你道謝……”
“不必!”
她再次打斷了他,聲音冷淡。
“以前你救過我,我是在還人情。我白家人什麽都能欠,不能欠下人情。”
聶載沉來的時候,渾身的血液也曾暗暗激蕩,但是現在,如被一頭冰水當頭澆下。
他微微仰頭,望着她居高俯視自己的兩道冷淡眸光,血液慢慢地涼了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麽,更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麽了。
她是真的徹底拒他于門外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抑着胸腔裏翻騰着的苦澀,說:“無論如何,我還是非常感激你的。謝謝你了。你忙吧,我不打擾你了。”
他慢慢地轉過身。
“等一下!”身後忽然又傳來她的聲音。
聶載沉的心微微一跳。心底已經熄滅了的那點希望之火,仿佛被一陣風給吹跑了埋在上頭的灰燼,一下又掙紮跳了起來。
他立刻轉回了身,看着她踩着高跟鞋,走進身後那間辦公室的門裏,很快出來,手裏多了一封信。
她朝他勾了勾一根白嫩的食指。
聶載沉立刻三步并作兩步地爬上樓梯,停在了她的面前。
“繡繡……”他叫了她一聲,氣息有點不穩。
她蹙了蹙眉,盯了他一眼,把手裏的信遞給他。
“你母親叫我轉給你的!”
聶載沉接過,打開本就沒有封口的信封,拿出了裏面的信紙,展開,看了一眼,說:“我母親叫我立刻回去。”
白錦繡仍是雙手抱胸,翹着下巴,哼了聲:“我問你了嗎?你以為我會有興趣知道?”
聶載沉一頓,慢慢地收了信,不再說話。
“你打算什麽時候回?”她看了他一眼,又冷冷地問。
“盡快。把亟待處理的事處置掉,明天吧。”他低聲說。
“你給我聽着,我去的時候,對你母親說你救了我妹妹,我是為了還人情才走那一趟的。她還是不知道那些事。這也是你自己想要的!現在你回去,她要是問你,你知道該怎麽說吧?”
聶載沉沒吭聲。
她驀然提高音量。
“我不允許你再在你母親面前提半句我和你的事!!我和你是不可能了!她身體剛好了些,沒必要再讓她知道!”
他依然沉默着。
“聶載沉,我在和你說話!你聽到沒?”
聶載沉擡起視線,對上了她那雙仿佛冒着火星子的漂亮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
白錦繡哼了一聲。
“你知道輕重就可以了。行了,走吧!我很忙,沒空再陪你說話了!”
她撇下他扭身走了,進了那間訂着經理室銘牌的門,噗地一下關了門。
聶載沉站了一會兒,艱難轉身,慢慢下了樓梯。
他出了工廠,在車裏又坐了片刻,收拾了黯然而紊亂的心緒,回到司令部,這天忙碌到深夜,第二天清早,又馬不停蹄地上了離開廣州的火車。
上一次回去的時候,他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開口向自己母親解釋婚事,頗有近鄉情怯之感。而這一趟,他日夜兼程,路上只用了十天就趕到了太平縣,在這天的深夜,翻過山梁,踏過村口的老橋,穿過漆黑的只聽到遠處傳來幾聲狗吠聲的寧靜村落,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聶母這麽晚還沒睡,獨自坐在窗前小桌的燈下,在縫着件小兒穿的柔軟小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忽然聽到外頭傳來拍門聲,放下針線,出去打開門,看見月光下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認出是兒子,見他連夜趕路歸來,臉上露出笑容,讓他進屋。
聶載沉叫了聲娘,跟着進屋,見母親要去給自己做東西吃,就說在路上吃過幹糧,不餓。
聶母也沒堅持,就坐了回去。
聶載沉開口問她身體,聶母笑道:“已經沒事了。這回幸虧有白小姐。她帶着醫生,辛辛苦苦趕過來給我治病。我這條命就是她救的。”
“白家想必是非同一般的人家。這樣的千金小姐,不但帶醫生來救我,竟還親手服侍我。我都不知道我是哪裏來的福氣。”
聶載沉沒有說話。
聶母看了眼燈火下兒子那張沉默的臉:“載沉,你知道娘為什麽要叫你回來嗎?”
“兒子許久沒回來探望了。這回您出事,就算沒有娘的信,兒子也會盡快回來看您的。”聶載沉說道。
聶母搖頭:“不是為了這個!我知道你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忙得很。我也沒事了,要不是有件事,我非得問個清楚,我也不會叫你回來的!”
聶載沉遲疑了下。
“娘,什麽事?”
聶母看着兒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
“你老實給我說,你和白小姐,到底是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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